话说宝玉听了贾夫人的一番言语,只当认真的不允黛玉的亲事,心中一急,也就顾不得别的了。一头滚在贾夫人的怀里,大哭一声,直挺挺的没了气儿了。吓得贾夫人、贾母、凤姐三人一齐揽祝掐人中的掐人中,盘腿的盘腿,叫的叫,闹了有顿饭这时,这才渐渐的苏醒过来,仍是哭的抽抽噎噎的。
贾夫人这才放了心,由不得心中疼爱起来,用手摸索着他的脖子道:“我的儿,你这不成了个傻小子了么!我且问你,你妹妹有什么好处,你们就情义到这步田地儿了?你也不等我把
话说完,你就急成这个样儿了。这个性格儿,想来都是你妈妈素日惯的来。”宝玉听了,总不言语,只是低着头儿呜呜的哭。贾母也劝道:“宝玉,我的乖乖,你不用哭了,你姑妈适才已是应许了咱们,明儿只管办理下聘就是了。”凤姐在旁也笑道:“宝兄弟,你不用着急,才刚儿姑太太老人家说的那些话,原是恼我的意思。千不是,万不是,总是我平日嘴尖舌快的不是了。这如今我情愿替你央求姑太太,他老人家又怎么好意思不赏我一个小脸儿呢?你瞧,我替你跪下了。”说着,便咕咚一声的跪的直橛儿似的。招的贾母、贾夫人都笑起来。贾夫人笑道:“姑娘,快起来罢,你不用和我闹嘴了。就是这件事也要等你姑爹回来商量定夺,才是正理,难道我一个人就能够做得主儿么?”
凤姐在地下跪着笑道:“宝兄弟,你听见了没有?姑太太才说的,这就是应许的话了。姑太太应许了,姑老爷还有什么说呢?我先替你谢谢姑太太,磕个准头罢。”说着,便又磕了下去。贾夫人忙拉住,笑道:“姑娘,你起来罢,别闹笑声儿了。”贾母也笑道:“到底是我的凤丫头嘴儿乖,一会儿可就把她姑太太诡住了。”宝玉正在呜呜咽咽,听见方才的这些言语,也不由得要笑,只得将脸儿背了过去。凤姐见了,一轱辘爬了起来,指着宝玉笑道:“你这个呢?行哭,行笑,两眼儿挤尿。”说的众人又都笑起来。只见鸳鸯端了一碗桂圆儿汤来递与了宝玉。喝毕,贾夫人又命人取出枕头来,就命宝玉顺跨儿躺在炕上养养神儿,给他盖上了被窝,便命司棋去厨下吩咐备办酒席。
正在说话之间,只见潘又安领进了两小太监来与贾母、贾夫人请安。宝玉见了,便坐起来问道:“行李都来了么?”潘又安答道:“方才柳二爷教小的到处面将他们找了来的。”宝玉道:“你把衣箱搬进来交给鸳鸯姐姐。被套里有个拜匣儿,拿了来这里。”贾夫人便问小太监,问了元妃娘娘的起居,命领到外边房内款待。只见潘又安搬进两口箱子,交与了鸳鸯,又将拜匣递与宝玉。宝玉接来打开,取出黛玉的禀启递与贾夫人,道:“这是妹妹给姑爹、姑妈请安的禀启。”贾夫人接来拆着护封看了一遍,才要收起,只听凤姐笑道:“姑太太念给我听听,上面都写的是些什么?”贾夫人笑道:“没有什么别的话,不过是请安的几个字儿。”凤姐笑道:“没有什么别的话,不过是请安的几个字儿。”凤姐笑道:“怎么也没写宝兄弟来的话呢?”贾母啐道:“猴儿,又混说来了。你妹妹怎么好意思自己写上这些话呢!”凤姐用手帕握着嘴笑道:“嗳哟哟!我就知道,林妹妹他必定有这些细心。要是我,我早已自己都写上了。”说的众人又都笑了。
正在欢笑之际,忽听外面一片吵嚷之声,只听焦大在院子内嚷道:“把这一起没脸面的杂种们都给我锁了枷号在辕门外石狮子上!”贾夫人听见了,吃了一大惊,忙问道:“这个老业障又混骂谁呢?”又听焦大在院内嚷道:“姑老爷高升了,外头来了他娘的几个贴报单的,我叫帐房儿里一个人赏他们一两银子,他们反倒嫌少,说他们都是从天上来的,都是费了本钱的,非离了每人赏他一个大元宝,他们断不依的。我在旁看不过,说了他们两句,浪血分的们,一个一个的和我睁起硬眼儿来了。好一起不知好歹的王八羔子,若不把他们一个一个的枷号起来,他们也不知道我们这个衙门里的厉害。”贾夫人听了,忙命潘又安出去打听。潘又安听了,飞也似的去了。焦大便也趔里趔姐的跟了出去。
不多一时,只见潘又安跑了进来,先与贾夫人请安叩喜道:“姑老爷转升了天曹了。阎王爷方才接着了玉帝的敕旨,现在留姑老爷在王府吃便饭呢,只怕晚上才得回来。报喜的人,小的又教帐房儿里每人给他们添了二两银子,共是五个人,一总赏了他们十五两银子,已经去了。”贾夫人、贾母、凤姐一齐欢喜。凤姐笑道:“姑太太真是大喜,姑老爷高升了,宝兄弟又来了,将来你老人家与我妹妹见面儿的日子也近了,双喜临门,真是天从人愿。宝兄弟,你快下炕来,咱们先给姑太太叩喜。”贾夫人笑道:“罢哟!姑娘,你兄弟才好些儿了,你教他多躺一会子养养神儿罢,又闹什么叩喜呢!”凤姐听了,忙笑向宝玉道:“你听见了没有?你看姑太太心疼你的这个样,比世上别的丈母娘疼女婿更又不同些儿。”说的贾夫人、贾母、宝玉都笑了。宝玉笑着挨到炕沿,脚才落地,只见贾珠带了柳湘莲、秦锺进来,都在房门口与贾夫人叩喜。宝玉见了,忙也随在里头跪下。请安已毕,遂也跟了贾珠到书房里与湘莲攀话去了。
这里,贾夫人便吩咐司棋伺备酒筵。贾母道:“酒席且慢些儿,我们此时尚不觉饿,索性等一会儿姑老爷回来,大家在一处吃酒也热闹些儿。”贾夫人听了,便依言。命人先办些点心来,送到书房里去给爷们吃吃。
话休絮烦,约有定更以后,林公这才鸣锣响道,回到府中。
宝玉、湘莲诸人忙迎出二堂,请安叩见。林公瞧见湘、宝二人俱各仪表堂堂,丰姿秀美,心中大喜。便一手拉了宝玉,一手拉了湘莲,直往里走。凤姐见了,忙到后边贾母房中回避去了。
这里,贾母一见林公拉了宝玉、湘莲进来,忙起身迎着,笑道:“姑老爷大喜,高升了,你二侄儿也来了,他是从大荒山修道,得了他仙师的指引先到了太虚幻境,如今又不远千里来求姑爹、姑妈来了。姑老爷你留神看看,你这个侄儿可好不好呢?宝玉,你们给你姑爹磕过头了没有。”林公听说尚未及回答,宝玉、湘莲早又跪了下去。刚要磕头,林公忙又拉了起来,即命各按次序归坐。林公笑向贾母道:“二侄儿器宇轩昂,吐属风雅,真乃克家大器。这都是老太太的福泽家传所致。”
贾母笑道:“嗳,我的姑老爷,什么福泽家传,直是个傻小子罢了。他自从五六岁儿上接了他黛玉妹妹到家,两个人都是跟着我一张桌儿上吃饭,一张床儿上睡觉,可就情义到万分上了。
我们作大人的,只说他们兄妹俩原是从小儿在一处长大的,自然比别的姊妹不同些,那里想到他们后来的婚姻呢!到后来,偏偏儿的冤家路儿窄,你二嫂子的妹子薛姨太太带着家眷也来了,他跟前也有个女孩儿,你二嫂子偏又爱的很,所以就给他聘下了。谁知,我那外孙女儿就因这上头,一病再没能好,又弄的这一个傻小子闹到出家访道、上天入地的分儿上。我这副老脸可也见不得姑老爷、姑奶奶了。如今只是可怜他千山万水、云天雾地的奔到这里来,姑老爷、姑奶奶成全成全他,就是成全我的老脸了。”
林公本是聪明人,又听了贾夫人告诉过鸳鸯的一番言语,就知宝玉此来为的是黛玉的亲,一闻贾母之言,就也笑道:“老太太的这些话,小婿也明白了,只是女孩儿的终身大事,原该由着他娘做主儿才是。老太太只和你女儿商量就是了。”贾母听了笑道:“这可就难了。才刚儿姑奶奶说等姑老爷回来作主儿,这会子姑老爷又说应该姑奶奶做主儿,这可怎么好呢!凤丫头呢,躲到那里去了?叫他出来这里跪着来。”说的众人一齐都笑了。贾夫人笑道:“老太太不用着急,二侄儿今儿才来,连我们家的碗还未端呢。事情的大局已经定了,何必忙在这一会儿呢!柳相公、大侄儿都在这里坐着,怎么叫人家凤丫头出来跪着来呢!老人家真是老背晦了。”说的众人又都笑了。
贾母笑道:“可怎么样呢,你们夫妇两个推活络船儿,可教我再有个什么法儿呢。我这副老脸也不要了,任凭你们编排着说去罢。”柳湘莲听了,忙笑着站了起来,向林公又将大荒山僧、道所言的因果,并甄士隐所言的回生之事细述了一遍。林公听了,更加喜形于色。刚要说话,只听贾母问道:“柳相公,你的亲事妥当了吗?”湘莲答道:“太虚幻境那里,有他亲姐姐做主儿,所以一到就妥当了。”贾母听了,点点头儿。才要往下再问,只听贾夫人道:“定了更好一会了,老太太和爷们还没有摆饭,候着老爷回来呢。这会子只怕也饿透了。”林公听了道:“怎么这早晚儿还不摆饭,倒等起我来了。”贾母笑道:“这是我的主意。今儿大喜事,等姑老爷回来,大家坐着热闹些儿。我们才刚儿吃了点心,也不大饿呢。”贾夫人道:“天不早了,就摆桌子罢。这里,就把那张大团圆桌子摆上,老爷就陪着老太太、爷们大家说说话儿,也热闹些儿。我看着给爷们斟了酒,到后边房里陪凤姑娘去。”湘、宝诸人闻言,一齐起身逊谢,道:“侄辈敬当不起,姑太太请便罢。”林公道:“既然如此,夫人到后边去罢,这里有我递酒也就是了。”贾夫人听了,这才向后边去了。
这里林公吩咐丫环、仆妇们抬过团圆桌子来,摆在正中,陈上果碟,丫环斟上酒来。林公一一的递过了酒。贾母上坐,其余各按长幼宾主次序就坐。秦锺虽在衙门当差,林公并不肯轻视,仍以亲戚相待,故也坐在下首。饮酒中间,林公急于要试宝玉的才学,即命人取过笔砚来,命将去岁乡试闱中三艺摹写出来。林公看了,点头称赏不已。贾母见了,更加欢喜,道:“姑老爷,你看你侄儿的文章还好么?”林公笑道:“少年奇才,可敬可敬。”贾母道:“他在家时,时常和他姊妹们做诗,我听见说集的有好厚的一本子了呢。”林公听了,又向宝玉索诗词故作看。宝玉不得已,只得又将海棠、菊花诗以及姽婳词等篇录了出来。林公看了,更又欢喜,大加称赞。贾母笑道:“姑老爷,你这可放了心了。我们明日择吉就行聘罢。”林公笑道:“老太太可以不必多这一番心的。外甥女儿原是在老太太处长大的,老太太不和我们要饭钱也就是了,我们怎么还敢和老太太要聘礼呢?”贾母听了更加欢喜,忙向宝玉笑道:“你听见你姑爹的话了么?还不下来磕头呢!”宝玉听了红了脸,才要起身,林公连忙按住道:“老太太,咱们是至亲骨肉,比不得外人,只要他们孩子们彼此情投意合,我们做父母的也就放了心了,那里在这些俗套子礼上讲究呢!”贾母笑道:“姑老爷也太撇脱了。虽如此说,聘礼无非是个信行儿。我想,别的东西你们也未必稀罕,只有他的那块通灵玉,是在他娘胎里带来的宝贝。宝玉,快把你的通灵玉摘下来,教丫头们送给你姑太太去。”宝玉听了,忙解开衣钮,从内里摘下通灵玉来,递与贾母。贾母接来,忙命丫环送到贾夫人后边去了不提。
这里,贾母又道:“姑老爷高升了,不知几时才起身赴任呢?”林公笑道:“目下丰都城隍尚未补放有人,小婿意欲求求阎王,先着崔判官暂行署理。小婿交代了才能择日起身呢。”
贾母听了笑道:“我还有一件事要求姑老爷呢。昨儿我们到地狱里去游玩。男狱里有我们本家子的一个孙子,名叫贾瑞;女狱里有你二哥哥房里的一个妾,他娘家姓赵,他们两个人求姑老爷施恩,求求阎王放他们脱生去罢。”林公听了诧异道:“这两个人,小婿竟没见过。等我明日查查册子,如果不是什么十奸大恶,也可以通融办得来的。”贾珠听了,便也立起身来,向林公笑道:“侄儿昨日也查出一宗公案。此女名唤张金哥,原许聘了崔守备的儿子为妻,因他父母逼他改字别人,此女不从,自缢而死;他丈夫崔文瑞,闻知他妻子守节而亡,他也就循义而死。如今这一男一女俱在冥司,侄儿求姑老爷施恩,赐给花红,判为夫妇,以彰风化。”贾母听了,就知是昨日告状的女孩子之事已经办妥了,不禁大喜,道:“姑老爷,这样好事,是我们做官的人应该作的,你大侄儿说的很是。”林公笑道:“这些好事原是该作的,只是我这几天那有这个闲工夫。有大侄儿和冯书办商量着办也就是了。”
贾珠笑道:“冯书办他自家也有事要求姑老爷施恩呢。”
林公冷笑道:“他又有什么事求我呢?”贾珠道:“姑老爷记得不,冯书办生前是为买妾被人打死的么?”林公道:“是啊,这件事,我到任后他还告过的,因查这凶手阳禄未尽,暂将此案悬搁。他如今求我,意思要怎么样呢?”贾珠躬身笑道:“打死冯书办的凶手,就是侄儿的表弟,名叫薛蟠,是我姨妈的儿子。”林公听了笑道:“哦,这个薛蟠就是薛姨太太的儿子么?嗐,听见你姑妈说薛姨太太是一个很好的人儿,怎么养了这样不肖的一个儿子呢?可惜,可惜!冯渊这如今到底要怎么样呢?”贾珠刚要说出夏金桂的话来,又觉碍口,只得悄悄的将秦锺推了一下。秦锺站起来笑道:“冯书办如今又要买妾呢。”林公听了,拈须笑道:“他要买妾,只管尽他买罢了,难道又害怕有人来打死他么?”秦锺也笑道:“不是怕人打死,只因前次发生在青楼为妓的那个妇人,原来就是薛蟠的妻子。冯书办意欲买来做妾,求姑老爷册上除了他的名字。”林公道:“这样说起来,冯书办就该打了。阎王已经许下,将来替他结案,他怎么又图谋人家的妻子呢?”贾珠听了忙站起来,笑道:“冯书办在先原不知道是薛蟠的妻子,今日在望湖亭请侄儿去游玩,将此妇唤来弹唱,也多不认得。后来还是侄儿的兄弟他们到了,才认得他本是薛蟠的媳妇。侄儿想,他生前为妇不贞,薛家还要他作什么呢?况且他与冯渊已经是生米做成熟饭的了。莫若求姑老爷施恩,就将此妇配了冯渊,禀明了阎王,以抵薛蟠偿命之罪,倒也两全其美。不知姑老爷意下如何?”林公听了,沉思半晌,“嗐”了一声,道:“倒也罢了,只是可惜你们薛姨太太,既没养着好儿子,怎么又没娶着好媳妇呢?老太太可知道他生前怎么不好来?”贾母听了,笑道:“我老了,在家也不大理会这些事。只听见他们说,这个媳妇子不大老成。蟠儿犯了官司陷在监里,也就受不过冷清,不知多早晚儿又看上了他小叔子了。亏了他兄弟蝌儿是个好的,不然早闹出事来了。姑老爷这一办理,很好,不但蟠儿减了罪名,冯书办也感激姑老爷的恩典呢。前儿我瞧见那个冯书办,也是个年轻的俊人物儿,也和蝌儿差不多儿。倒便宜了那个小蹄子了。”
正说到这里,只见贾夫人笑嘻嘻的走了出来,道:“老太太好性急啊,怎么把二侄儿的通灵玉都摘下来了呢?”贾母笑道:“我怕你们三心二意的,送过玉去我就放了心了。”贾夫人笑道:“我才听凤姑娘说,这块玉乃是二侄儿的命根子,离了这个玉他就要害病的。只要外孙女儿你老人家不嫌弃他就是了,那里必定在乎聘礼呢!这块玉仍旧教二侄儿带上。我们也没有什么回的礼,这是当日老太爷给他姑爹的一副碧霞玺的带钩儿,也给二侄儿带上,算我们的回礼罢。”贾母听了,不胜之喜,忙命宝玉一齐接了来,带在腰间。贾夫人道:“拿酒来,我到底敬你们一杯。”众人一齐站起来道:“酒够了,姑太太赐饭罢。”
于是,丫环们斟上酒来,大家饮了一巡,这才端上饭来。
大家用毕,盥漱。大家又散坐着说了一会子话,各自散去。湘、宝二人就在贾珠的房内安寝。
到了次日,林公进了王府,将上项事一一的禀求阎王。阎王因林公进了天曹,不好意思驳回,一一的都允准了。林公回府,一面将城隍敕印送交崔判官署理;一面吩咐冯渊将贾瑞、赵姨娘二人放去脱生;又传了张金哥、崔文瑞来,赐与金花羊酒,判为夫妇。贾珠暗向贾母讨了三千两银子,与张金哥安家。
又将夏金桂青楼册上除名,择吉与冯渊合卺。这些节目,不须多赘。
林公将任内经手事件,一切查办交代清楚。因署内乏人,又求了阎王将贾母、贾珠携带同往。阎王因林公居官清慎,临别无以为情,并令冯渊、秦锺、崔文瑞三人一同携眷随往。林公叩谢回府,择吉备了驼轿车仗,收拾行李,起身赴任。这一日,合城的官僚绅士,俱在城外望湖亭作饯,好不热闹。林公一路行程,暂且不表。
再说林黛玉自从与宝钗梦中相会之后,回转太虚。清晨起来,刚然梳洗完毕,只听金钏儿在外间屋子里笑道:“菱姑娘,你怎么这么早的就来了,只怕我们姑娘还没有梳洗完呢。”黛玉听了,连忙出迎。早见香菱笑嘻嘻的走了进来。黛玉笑道:“姐姐你回来的好快啊!姨妈和小哥儿可都好吗?”香菱笑道:“托庇姑娘的福,我们太太很康健,小孩儿也很出息了。姑娘你可见过宝姑娘了没有?”黛玉道:“见过了。谁知道云儿也在那里住着呢。”香菱道:“你也见云姑娘来么”黛玉道:“时候儿有限,那里还有见他的空儿呢。我只和宝姐姐说了会子话儿,就去找着紫鹃,刚说了几句话儿,鸡就叫了,急的我赶紧的回来了。”香菱道:“宝姑娘可还好?”只怕心里嗷嘈的模样儿也未必像先了。”黛玉道:“宝姐姐素日为人原是旷达的,我看他那个样儿倒也罢了,照旧还是白白胖胖的。”香菱道:“所以,我们姑娘一辈子没病,就在这个上头呢。你可将宝二爷、柳二爷到了这里,并我父亲书子上所言回生之事,可都告诉了他么?”黛玉红了脸,低声道:“我都告诉了他了。宝姐姐的意思,也要到咱们这里来逛逛。只是他如今现在有喜,我说等他恭了喜之后,再差人给他送香去。你想这件事可使得使不得呢?”
香菱听了,正欲答话,只见晴雯忙忙的走了进来,笑道:“好姑娘们,你们俩人的梯己我都听见了。你们两个人悄默声儿的回家去,怎么就瞒的我风雨不透的?难道我们就不是人儿,就不肯把我们带到家里去走走儿呢?”黛玉听了笑道:“你那个脾性儿,谁还不知道呢,若是早告诉了你,你早急的受不得了。如今你也不用着急,再过些日子,我自然也要差你去走一回呢。”晴雯笑道:“我才听见姑娘说宝姑娘有了喜,不知可是大喜呀小喜呢?”黛玉听了,笑着啐道:“你这又是胡问了,人家还没生产,我可怎么知道是大喜小喜呢!”晴雯听了也笑道:“也别管他是大喜小喜,我只一听见,我就喜欢的受不得了。”香菱听了,不禁发笑道:“这个晴雯姐姐,你倒是个有趣的人儿。人家宝姑娘恭了喜,可与你什么相干,你可喜欢的是那一条儿呢?”晴雯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喜欢,只喜欢我们宝二爷小时那样的淘气,如今眼看又有人把他叫爹爹了。”一句
话说的黛玉、香菱一齐用手帕子握着嘴嘻嘻的笑起来。
黛玉忙拉了香菱的手道:“咱到里间坐着说正经话去罢,不用听他信嘴儿说的招人笑了。”说着,二人一齐进去里间,对面坐下。晴雯、金钏儿送过了茶,也都坐在下边小杌子上。
黛玉向香菱道:“宝姐姐和我说,要借你的寻梦香,到咱们这里来逛逛,不知你可肯么?”香菱道:“我也怪想他的,巴不得他来了见一见才好,有什么不肯的呢!只是,这种香原见不得孕娠生产的,若被秽气冲了,可就不灵应了。你可知道他的身孕到底如今有几个月了?”黛玉道:“他悄悄的告诉我说,已经有七八个月了。”香菱听了,沉思了半晌道:“依我的主意,索性再迟些日子,等他生产过了满月,才可以使得呢。”晴雯道:“怎么你越说越远了,教人家怎么等得呢!”香菱笑道:“姐姐,你不必着急,横竖这一回差使总是你的,何必忙在这一会儿呢。”晴雯听了,扭着头道:“敢自你们又有什么返魂香咧、寻梦香咧,爱到那里逛逛去就由着性儿去了,可怜把人家成年家圈在屋里,闷的人家心里可受得吗!”金钏儿听了,笑道:“罢哟,咱们家里除了宝二爷,还有你的什么娘亲爷故呢,你到底牵挂着谁这样着急?你也想想我,我家里还有我妈和我妹妹,我也没有急成你这个样儿。”晴雯听了发气道:“小蹄子,你管我呢!家里虽没我的什么娘亲爷故,难道外头也没有吗?我现放着姑表哥哥、嫂子,难道就不该看看他们去么?”金钏儿笑道:“嗳哟哟!你还提你那个姑表嫂子呢,你看他那个浪样儿,我觑着半个眼儿也不待见他。”晴雯听了正要变脸,只见黛玉笑道:“你们俩人不用瞎吵闹了,横竖不过了宝姑娘的满月,菱姑娘也断然不肯给香的。依我劝,你们俩人撩开手罢,再不必提这一条儿了。金钏儿到赤霞宫请二姐姐去,晴雯姐姐到薄命司请尤家的二位姐姐和小大奶奶去,就说香菱姐姐已经来了。我们今日斗一天牌解解闷儿,省得你们两个人闲的只是要想拌嘴。”晴雯、金钏儿二人听见斗牌的二字,这才变怒为喜,各自分头请客去了。
话休烦絮,不多一时,迎春、尤二姐、尤三姐、秦氏一齐到来。叙过寒温,便吃早饭。饭罢,八个人分作两场子斗起牌来。黛玉、迎春、尤三姐、金钏儿斗的是纸牌。香菱、尤二姐、秦氏、晴雯斗的是骨牌。热闹了一天,至晚方散。黛玉留下迎春、香菱二人在绛珠宫作伴,以备朝夕下棋做诗,倒也快乐。
光阴荏苒,不觉过了月余。这一日闲暇无事,黛玉蓦然想起宝钗,便将那日与宝钗梦中相会之事告诉了迎春。迎春也不胜欢喜,道:“宝兄弟去了好些日子了,算着也该有个回信儿了。将来你们的大事成了,一同回生,真是双喜临门。我叔叔、婶娘真是喜欢极了呢。我算着,宝妹妹此时也该分娩满得月了,你何不差了晴雯去给他送香,就把他的真魂带了来,我们大家会一会,岂不有趣儿呢。”黛玉听了才要开口,只见晴雯早向香菱笑道:“菱姑娘,你听见二姑娘的话了没有?把你那个什么宝贝香赏出两支儿来罢,别要尽自只是舍不得了,就让你自己天天晚上家去会薛大爷也没个意思罢。”说的众人都笑了。
香菱笑道:“你别信着嘴儿说了,仔细看我撕你的嘴。”黛玉道:“前儿他就急的受不得了。好容易熬了这些日子,如今可也是该去的时候了。菱姑娘你给他几支香罢。”香菱听了,便伸手从书橱子顶儿上取下一个小锦匣儿来,打开取出一支返魂香、一支寻梦香来,连引单一并递与迎春观看。晴雯见了笑道:“这个锦匣儿我早就瞧见了,我只当是我们林姑娘的首饰匣儿呢。早知道这里头装的就是香,我瞅空儿偷也偷他几根子,也不用这样求爷爷告奶奶的了。”香菱道:“你不用闹你的嘴了,我这是神香,非离了我亲手自取,别人再也打不开匣儿的。你既然要去,就收拾早些儿吃饭,吃了饭,我们大家把你送到牌坊外边。我替你点起香来,自有奇验。”晴雯听了,果然欢天喜地的命人摆上饭来。大家吃毕,他便重新梳洗,换了一套新衣,将一支寻梦香带在身边。黛玉、香菱、迎春、金钏儿四个人一齐将他送出绛珠宫来。
时当仲夏,榴火飞红,荷青凝碧,但觉日长昼永。五个人说说笑笑,早到了牌坊外边。香菱用火将一支返魂香燃着,插在晴雯的鬓边,用手在他肩上一拍,说声:“去罢!”只见晴雯双足离地,御风而行。霎时间去的连影也不见了。喜的金钏儿拍手哈哈大笑道:“这倒有趣的很。菱姑娘,等晴雯姐姐回来,你也给我一支香点了,我也到家去瞧瞧我妈。”香菱听了笑道:“是了,我就知道你瞧见必定要眼热呢。”金钏儿未及回答,只听黛玉道:“金钏儿,你先回去照应门户。二姐姐,咱们趁此出来,何不到警幻仙姑处找妙师父下盘棋去呢?”
金钏儿听了,才要说话,忽见正西上尘埃滚滚,远远望见一匹引马,后面一乘驼轿,又有一个骑马的后面相随;再往后看时,隐隐绰绰还有无数的轿马人夫,蜂拥而来。黛玉等四人俱各吃一大惊。迎春忙道:“林妹妹,咱们快走罢,你看这都是些什么人来了,那骑马的不像是些男人们么!”黛玉也着忙道:“金钏儿,你快去请警幻仙姑,教他出来看看就知道是什么人了。”金钏儿听了就往回里飞跑。
忽见引马的人颠着马如飞而来,高声叫道:“姑娘们不要害怕,我是跟了宝二爷去的小太监。后面驼轿里坐的是琏二奶奶。”黛玉等四人听了,又惊又喜。迎春道:“金钏儿,不用跑了。既是二嫂子回来了,咱们就在这里等着他,就说我们特意出来迎接他的。”黛玉、香菱、金钏儿一齐止步。不多一时,到了跟前,人夫上前落了轿。后面骑马的也下了马,原来是个清俊的后生,都不认得是谁。只见他上前推开了轿门,禀道:“二婶娘,快下轿罢,姑娘们多在这里等着迎接你呢。”果见凤姐从轿内下来,一见了众人,悲喜交集,忙道:“妹妹们可都好么!你们怎么知道我们来了?”迎春未及开口,只听黛玉问道:“姐姐你回来了,老太太和我父亲、母亲都在那里呢?”
凤姐听了,忙一把拉了黛玉的手笑道:“妹妹恭喜大喜,姑老爷高升了,老太太,姑太太都来了。你看,前面来的那些轿子就是的。宝兄弟也来了。我为你们俩人的事,在姑太太跟前把孛罗盖儿都跪折了。咱们如今是妯娌们了,你怎么还把我教姐姐呢?”黛玉听了,这才知道他的父母都来了。由不得一阵伤心,痛哭起来。众人正在解劝,只见又到了一乘大轿、一乘小轿,正是贾夫人和司棋。贾夫人耳内听见哭声,忙命住轿。司棋先下了小轿,搀了贾夫人出来,忙告诉道:“那哭的就是姑娘了。”贾夫人听了,连忙上前,将黛玉搂在怀内,也就大哭起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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