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甄士隐脚架云光赶上那十三朵莲花,渐渐来至京师,便将手中麈尾,按照各家门户路径,四处指挥。只见那十三朵莲花忽然散开,各照所指处悠悠荡荡而去。
且说宝玉、黛玉、晴雯、金钏儿坐的这四朵金莲飘至大观园潇湘馆的院前,“唰”的一声落下地来,四个灵魂都吃了一惊。四朵金莲倏然不见。宝玉的阳魂定了定神,往四下里一望,果然就是潇湘馆。回头看了看黛玉、晴雯、金钏儿的阴魂,都在那里喘息,正欲向黛玉的阴魂说话,忽听竹帘动响,紫鹃从房内走出,在院子里张望,又见莺儿从一边端了个茶杯儿来。
宝玉的阳魂见了,不胜欢喜,忙叫道:“紫鹃、莺儿姐姐,你看我们都回家来了。”只见紫鹃、莺儿两个人就像一无所见,一无所闻的似的,并不理他,各自去了。宝玉的阳魂向黛玉的阴魂道:“妹妹,你看紫鹃、莺儿这两个丫头,怎么也不理咱们了呢!”黛玉的阴魂道:“是了,想来咱们这如今还都是些鬼魂,他们自然是看不见、听不闻的。且别管他,咱们且进去看看咱们的肉身到底在这里呢没有?”又向晴雯、金钏儿的阴魂道:“你们也各自找一找你们的肉身去罢。”说毕,便同宝玉的阳魂进了潇湘馆。仔细看时,只见对面放着两副床帐,东边睡的是宝玉的肉身,西边睡的是黛玉的肉身。又见宝钗在黛玉的身上拍着挤奶喂他。宝玉的阳魂笑道:“林妹妹,你看宝姐姐疼你不疼你。”黛玉的阴魂见了,也十分感激。正在伤感,只见宝钗立起身来,将他盖的夹被儿向他肩头上掖了一掖,便走过来望四下里瞧了一瞧,自己笑着上了宝玉的床帐,解开衣钮,睡在旁边,照样儿挤乳喂他。黛玉的阴魂见了,忙笑着把宝玉的阳魂向床上一推,早已归了本壳。
却说宝钗正与宝玉挤奶,起初尚觉挤着费力,后来便觉宝玉自己噙了乳头会咂起来,心下正然惊异,忽听那边床上黛玉“嗳哟”了一声,唬了宝钗一跳,连忙爬了起来。回头一看,只见黛玉在床上睁开了眼睛,手足都能动转了,不胜欢喜。忙走了过来,歪在他床边,轻轻的问道:“妹妹,你的真魂从太虚幻境回来了么?”只见黛玉点了点头儿。宝钗正欲再问,又听宝玉在那边床上叫道:“宝姐姐,人家才尝着甜头儿,你怎么又走了呢!”宝钗听见宝玉说出话来,就知道他的魂也归了壳了,忙回过头来道:“你悄默声儿的养着罢,等我安顿了林妹妹就过去了。才刚儿是你师父说,教给你们每人灌些人乳,培培元气,太太就教人在外头寻去了。我怕外头寻来的不大干净,所以我才悄悄的给你们俩人嘴里都挤着喂了些儿。这也不过是一时之权宜,你一会儿嚷嚷的人家都知道了,可是个什么意思呢。”正然说到这里,只见紫鹃、莺儿一齐走来叫道:“二奶奶,这个人乳果然妙的很,我们刚给晴雯、金钏儿俩人灌了半杯,谁知道立刻就都活过来了。这会子也都会说话了。”
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了进来。仔细看时,只见宝钗歪在这边床上向黛玉说话,那边床上宝玉已经披衣拥被坐了起来。紫鹃见了,不胜惊喜,道:“二爷和林姑娘也都活过来了。莺儿妹妹,你快告诉太太们去罢。”莺儿听了,便如飞的跑了。
这里,紫鹃也歪在黛玉的旁边问道:“姑娘,你这会子可觉得心里明白些儿了么?”黛玉又点点头儿道:“紫鹃姐姐,我的衣裳是谁给我脱的?”紫鹃道:“没有别人,就是我和二奶奶。”黛玉听了,向宝钗道:“姐姐你上床来,把我搂着坐了起来。紫鹃姐姐,把我贴身的衣赏替我穿上,拿枕头把我靠的坐着罢。就是这个样儿,过会子太太们来了瞧着不雅相。”
宝钗道:“妹妹,我想你是才还了魂的人,身子还是弱的,恐怕坐起来心慌气短,不如躺着到底爽快些儿。横竖盖着被窝,又怕什么呢!”黛玉道:“姐姐放心,不相干的,我心里并不发慌,气也不短,倒觉气爽神清;不过觉着浑身一丝劲儿也没有的。”宝钗听了,忙上床来,将黛玉扶了起来,揽在怀内,顺手取了件葱绿夹纱小袄儿替他披在身上。紫鹃便替他伸袖扣钮,又取了件桃红夹纱小衣,将手伸在被里替他轻轻的穿好。
又取过两个靠背来,将他倚着坐好,又命紫鹃坐在旁边,拿蝇拂子给他赶苍蝇。安置妥协,宝钗这才下来。
刚要去瞧宝玉,只听黛玉又叫道:“姐姐!”宝钗听了,忙转过身来。黛玉道:“姐姐,你怎么把他和我安置在一块儿了呢?过会子太太们来了瞧着,我脸上怪不好意思的。”宝钗听了笑道:“前儿老太太来家托梦,都明明白白的告诉了老爷了,说你们在太虚幻境,老太太和姑太太作了主儿,将你们已经成过了缘,日后回了生,也就不用另举动了。所以今儿是太太吩咐的,教把你们俩人安置在一块儿,我一个人也好照应。你怎么倒又发起虚来了呢?”黛玉听了又道:“既是太太吩咐的也就罢了。姐姐,你过去告诉他,千万莫教他当着人和我说话。”宝钗听了笑道:“罢哟!你也太啰嗦了。前儿在太虚幻境的那一晚上,你怎么没有这些啰嗦,样样儿也都依了人家了呢?”黛玉听了笑着啐了他一口,道:“你去罢,看我仔细当着紫鹃说出你那天晚上的那个样儿来。”宝钗听了笑着也啐了他一口。刚一转身,只见宝玉早穿了白纺丝单裤儿、玉色纱衫儿趿拉着鞋儿走了过来。向宝钗深深的作了一揖道:“姐姐的贤德,姐姐的好处,我也一言难尽了。”宝钗听了,也觉伤心,忙道:“你也躺着养养神儿罢,怎么才还了魂可就穿上衣裳下了地了呢?”
宝玉才要答言,只听莺儿在院子里嚷道:“太太来了!”
又听王夫人在院子里走着说道:“三四下里都来告诉,把我的腿都走疼了。”宝玉听了忙迎到门口,一见王夫人进来,便跪了下去请安。王夫人一见,吃了一大惊道:“这还了得,怎么才还了魂可就下地走来了。”说着,便拉了宝玉的手,流泪道:“我的儿,快到你床上躺着去罢,看仔细着了风。等我瞧瞧你林妹妹,咱们再说话儿。”宝玉道:“太太放心,不相干的。我原比不得林妹妹,他们仍乃是死后还魂,必要小心将养。我原是在大荒山睡觉,这会子只算一觉睡醒了,身子原是无病无灾的,又不发软,可怕什么呢!过会子穿了衣裳还要到书房里见老爷去呢。”王夫人忙道:“你今儿暂且将养一天,明儿早起再去见你老爷也还不迟。我的儿,你听我的话我就喜欢了。”
说着,便拉了宝玉到他的床边,硬揿着教他躺下,这才过黛玉这边来。一见了黛玉,也就伤起心来,流泪道:“我的儿,你这会子心里不觉怎么发慌么?怎么才还了魂可就坐起来了呢!”
黛玉拉了王夫人的手,哭道:“为我一个人,教老爷、太太受了多少的委屈,担了多少惊怕。外甥女儿真是世上的一个罪人了。”王夫人听了拭泪道:“我的儿,你快别说这样话了。你是才还了魂的人,身子是弱的,那里禁得住哭呢!”又向宝钗道:“姑娘,你和紫鹃把你妹妹扶着躺下,静养一会子才好。”
说毕,自己便坐在宝玉的身旁,又细细的盘问当日如何出了场跟了僧、道出家,以及毗陵驿叩见贾政,又到了太虚幻境、地府的这些缘故。宝玉就在床上躺着,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一遍。
王夫人听了,这才喜欢起来了。乃向宝钗道:“姑娘,你也没有张罗着给他们预备下些儿吃的么?我想他们才还了魂的人少进些饮食,到底又精神些儿。”宝钗道:“早起我就告诉过柳家的了,教他熬下些儿鸭汤燕窝粥预备着,不知这会子得了没有。莺儿你去瞧瞧去,若是得了,你就教柳嫂子端了来罢。”莺儿答应,才一转身,只听宝玉叫道:“莺儿姐姐,你问柳嫂子有什么烧煮的大肉,给我片一盘子来,我肚里只觉饿的要紧,只怕稀粥未必中用。”王夫人听了,伤心道:“我的儿,你从来不要吃这些油腻东西,可怜见儿的,这都是在大荒山靠的馋透了。莺儿,你去告诉柳家的,把预备老爷晚上吃的烧鹿尾、烧鸭子、锅烧羊肉片一盘子来。我的儿,你可要酌量着吃,可莫要一顿吃多了,那可不是玩的。”又向宝钗道:“我才刚儿是从凤丫头那里来的,我见平儿和巧姐都只张罗了凤丫头,把个尤二姐撂的怪可怜见儿的。我才教你三妹妹和你史大妹妹在他屋里照应着些儿。迎丫头那里,也只有大太太和你大嫂子两个人,我到那里也瞧瞧去,等莺儿拿了粥来,你就照应着他们俩人吃罢。瞧着宝玉,莫由着他的性儿吃的多了。”说毕,便自往紫菱洲去了。
宝钗送了王夫人去后,仍回到黛玉床前,只见黛玉靠着靠背,闭目养神。宝钗便坐在旁边,正要和紫鹃悄悄的说话,只见宝玉在那边床上,面朝里躺着嚷着:“饿死人了,这个饭怎么这样难呢!”宝钗听了,笑着才要差紫鹃去催,只见黛玉睁开眼睛笑道:“姐姐你听,怎么把个人饿的嚷起来了呢!”宝钗笑道:“你想想,他这有多少日子没吃饭了,怎么怪得他饿呢!”黛玉听了点头,道:“姐姐说的倒也是,我这会子也觉心里空起来了。”紫鹃听了,也不等宝钗吩咐,便走出去催饭。
刚到了院子里,就见莺儿和柳家的端了两个捧盒来了。紫鹃见了,忙进来在宝玉、黛玉的面前每人各放了一张小炕桌儿。
莺儿和柳家的打开捧盒,在黛玉的面前放了四碟精巧的南小菜,一鼓子燕窝鸭汤粥。宝玉的面前放了一盘烧鹿尾、烧羊肉、烧鸭子,三攒一碗燕窝鸡皮汤,两中碗大米饭。宝玉一见,忙坐了起来,拿起筷子,也不挑拣,大口家的乱吃起来。顷刻吃完了两碗饭,还在那里夹肉吃。宝钗见了笑道:“够了罢,看仔细吃多了。你倒喝半碗粥罢。”宝玉听了,这才放下筷子,摩着肚子笑道:“这才舒服了,我也不喝粥了。林妹妹吃的是什么?”宝钗道:“林妹妹喝了一碗燕窝粥,吃了两片笋干儿。”
宝玉又道:“姐姐,你怎么不吃饭?”宝钗道:“我才陪着林妹妹喝了些儿粥,已经饱了。”宝玉听了,便跳下床来,拿筷子夹了一块烧鹿尾,走过这边,送到黛玉的唇边,笑道:“妹妹,你吃一块儿这个罢。”黛玉见了摇头皱眉,道:“我是才回了生的人,脏腑虚弱,那里吃得这个东西呢!”宝玉道:“这是鹿尾吧,吃了是暖下元的,和鹿茸的功用差不多儿。吃不得的东西我也肯给你么?”宝钗也笑道:“妹妹,这原是好东西,比不得别的什么肉,你就吃这一块儿也不相干的。”说的黛玉无奈,只得张开嘴接去吃了。宝玉笑着过来,又夹了一大箸子,又到宝钗的唇边去喂。宝钗见了忙笑着躲,道:“我才和林妹妹一块儿吃的饱饱儿的了,又吃这个作什么呢?”宝玉笑道:“这是我的一点敬心儿,难道姐姐的下元是不该暖的。”
招的众人都笑了。宝钗笑道:“你们瞧瞧,这又不是涎脸来了么!”柳家的在旁笑道:“二奶奶,你老人家吃了罢,别臊了二爷的手。人家世上的夫妻们,和和气气原该是这样的。”宝玉听了向莺儿、紫鹃笑道:“你们俩人听听,可见你们两位姑娘连柳嫂子也不如了。”说的众人又笑了。宝钗教宝玉闹的没了法儿,只得也张开嘴接着吃了。柳家的这才收拾撤去了杯盘。
只见莺儿端了漱盂来,向紫鹃道:“紫鹃姐姐,咱们也张罗着给晴雯、金钏儿姐姐送点吃的去呢。”宝玉听了,忙道:“柳嫂子,你就把我们才吃的这个,连盒儿送给他们俩人去罢!”柳家的听了,笑着端了捧盒各自去了。宝钗向莺儿、紫鹃道:“你们俩人照料着他们两个吃了,你们也就偷着空儿吃饭罢。
过会子只怕大奶奶和姑奶奶们都要来的,那会子可又不得闲了;况且我过会子也得到他们各处看看去。”鹃、莺二人答应,也就去了。
这里宝玉见房中无人,便也坐在黛玉的床上,一手拉了宝钗的手,一手拉了黛玉的手,放在自己鼻子上,闻闻这个,又闻闻那个。二人笑着,一齐把手夺了回去。宝钗道:“我看这个屋里总也离不得人了。但自没了人,就该你涎得脸了。”黛玉道:“你安安静静儿的坐着,趁这会子没有人,我教你们瞧一个东西。”说着,便从被窝里摸出一个小匣儿来递与宝钗,道:“这是昨儿警幻仙姑给的,我只说带不来呢,谁知道才刚儿我一伸腿,倒教他把我垫了一下子,这也就奇怪极了。”宝钗接来一看,只见匣盖儿上写着:“有求必应,无感不灵”的八个字。揭去盖儿,大家仔细一看,只见装着许多黄表纸条儿,上面画着朱砂篆字,形如蝌蚪。大家细细的辨认,似乎像是四句话语,乃是“万应神符,各宜佩带,阴阳相逢,两无阻碍”。
宝钗看了不解,乃向黛玉道:“你看这符上的咒语,令人不解,到底要他作何使用呢?”黛玉接来仔细看了一遍,忽然猛省,道:“是了,据我想来,必是我父亲做了京都的城隍,将来大家相见,必然要用这个符的。”宝钗听了笑道:“可也是呢,你说的果然不错。”又向宝玉道:“你明儿见了老爷,也打听打听姑老爷到了任了没有。昨儿我听见太太说,奉了皇上的旨意,领出国帑给姑老爷修庙,也不知如今动了工了没有。”宝玉道:“这事不劳你们费心,我明儿自然要打听的。你们瞧。那匣儿里还有一副小小的册页,何不也拿出来看看。”宝钗听了,伸手取了出来,果是一副册页。打开看时,也都是些蝌蚪篆文,仔细辨认,却都一个字儿也辨别不出,知是仙机,不敢深究。忽听窗外有人走的脚步响,连忙合上,并灵符一总仍旧收在匣内。只见紫鹃走了进来,笑道:“晴雯、金钏儿两人也都喝了些儿燕窝粥,这会子都睡着了。才刚儿太太差人来教告诉二奶奶说,老爷吩咐的,说他们都是才还了魂的人,身子是虚弱的,不许众人来往的瞧看。等到明儿早起,才教奶奶、姑娘们过来呢。太太说教二奶奶好生照应着二爷和林姑娘,也不必到别处去了。”宝钗听了,忙将匣儿递与紫鹃,道:“这是你姑娘要紧的东西,你拿去替他收在好处,小心着些儿。”紫鹃接来看了一看,知是慎重之物,便自收藏去了。
这里黛玉向宝钗笑道:“姐姐,听起紫鹃说来,这会子也未必有人来了,你何不着人把小哥儿抱来我看一看。”宝钗听了才要开口,早见宝玉站了起来就往外跑。宝钗连忙上前一把拉住问道:“你往那里去?”宝玉道:“林妹妹要看小哥儿,等我叫个人来好抱去。”宝钗道:“你这又是胡闹来了,那里要你亲自去叫人呢!快给我好好的坐下,看仔细太太知道了,又该说,得了..”正说时,只见莺儿点了灯来放在桌上,宝钗便命莺儿往怡红院教奶妈子把桂哥儿抱来。莺儿答应,去不多时,只见麝月打着个明角灯儿,奶妈子抱着桂哥儿,用锦绷包裹,莺儿在后相随,一齐走了进来。宝玉见了,连忙接过来,抱在怀内仔细瞧了一瞧,但见眉目面庞,仿佛与自己差不多儿,不由得心中大喜,忙放在黛玉的怀内,向宝钗深深的作了一个揖,笑道:“有劳,有劳!多谢,多谢!”宝钗红了脸使性子道:“你看,你有点样儿吗?这是怎么说呢,也不怕奶妈子们瞧着笑话。到底也拿出那个做爷的体统来吗!”宝玉听了回头一看,果见奶妈子、莺儿、麝月都在那里抿着嘴儿笑,也觉不好意思,乃向莺儿、麝月道:“你们俩人把这位嫂子让到外间喝茶去,过会子等我叫你们,你们再来。”奶妈子和莺儿、麝月听了,只得笑着都向外间去了。
这里宝玉便拍在床沿上看黛玉引桂哥儿耍笑。果见桂哥儿眉目流动,似有知识一般。喜的宝玉忙来解黛玉的衣钮,笑道:“妹妹,你给他奶吃,看他肯吃不肯吃。”黛玉着了急,两手揽着桂哥儿又不能动弹,早被宝玉解开衣钮,将一个新剥的鸡头肉露了出来。急的黛玉叫道:“宝姐姐,你看他这个闹法,你也不管一管儿,仔细唬着小哥儿。怎么总是这样涎脸呢!”
招的宝钗也笑了,忙将宝玉推过,道:“林妹妹是才回了生的人,那里禁得小孩儿尽自揉搓呢!等我给他吃吃奶,仍旧教奶妈子抱了睡去罢。”于是,从黛玉的怀里将桂哥儿抱了过来,吃了会子奶,这才叫过奶妈子、麝月来,仍旧抱了回去。此时紫鹃也来了,宝钗便命莺儿、紫鹃铺陈了卧具,大家安寝。一宿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黎明,宝玉便起来。梳洗已毕,先到贾政、王夫人处来请安。此时贾政要上朝,早已起来了。宝玉走到房中,见了他的父母连忙跪倒,伏地大哭,招的王夫人又哭起来。贾政见了便也伤心流泪,忙拉了宝玉起来,道:“我的儿,你这如今仰赖上天的福佑,仙师的慈悲,诸事遂心如意了。从今以后,你可要洗心涤虑,痛改前非,奋志潜修,力图上进,也不枉了你父母生你一常”宝玉哭着,忙答应了几个“是”。贾政拭泪,才要命宝玉坐在旁边,只见贾琏、贾环、兰哥儿叔侄三人听见宝玉来见贾政,也都一齐过来相见。彼此请安慰问,又大家伤感了会子,这才各按次序列坐两旁椅上。
只听贾琏躬身禀道:“侄儿今早起来,听见旺儿进来回说,宫里有信出来,说娘娘昨日回了生,身体康健如常,万岁爷甚喜,御驾亲临慰问,贵妃之上又加封了“皇”字。不知老爷、太太几时进宫请安去呢?”贾政听了,沉吟了一会,道:“这件事并未奉旨,未可造次。等我到朝里讨讨宰相大人们的训示,或求他们代为口奏,此事方可举行。倒是与林姑老爷修庙一事,我倒要和你商量商量。昨儿户部里已经发下帑银来了,我昨儿也到城隍庙相度了形势,无非添新补旧,无庸另事更张。派了工部司官一员董理其事。过会子你也带了林之孝到那里照料照料。”贾琏听了,忙答应了一个“是”。只见宝玉站起来禀道:“前儿我们在太虚幻境,老太太当面吩咐,教告诉老爷,在姑老爷庙旁替另建盖一所房子,以备老太太和我大哥哥居祝庙内四犄角儿上,再盖四院小房,给冯渊、秦钟、潘又安、崔文瑞四人安置家眷。前儿姑老爷也说,十五日到了任,办完了公事就到咱们家来拜会老爷来呢!”贾政听了诧异道:“阴阳路隔,如何能够泪见呢?”宝玉道:昨儿我们来的时候,警幻仙姑给了有百余张灵符,佩在身边就可以阴阳相见了。”贾政听了,半信半疑,只得说道:“既是如此,你过会子将灵符取来,分给家下诸人伺候着就是了。”正然说到这里,只见丫头们端了莲子桂圆汤来,每人面前放了一碗。贾政、王夫人与贾琏、宝玉、贾环、贾兰每人喝了一碗莲子汤,贾政这才穿了公服上朝去了不提。
这里宝玉又和贾琏、环哥儿、兰哥儿叙了一会,又和王夫人撒了一会的娇儿,这才大家散去。宝玉回到潇湘馆,刚一进门,早见史湘云、探春、惜春、李纨四人都围在黛玉的旁边列坐,彼此都哭的红眼妈儿似的。一见宝玉进来,大家都站起来,彼此慰问,又淌了会子眼泪。宝玉道:“史大妹妹,我只说你们昨儿必要过来看我们的,我们昨儿就等了你一天。”湘云道:“你还说呢,昨儿我们心里也急的什么似的,二婶娘又教我们照应照应尤二姐姐,直闹到下晚儿。后来二婶娘又吩咐说,索性明儿再往别处看他们去罢,今儿让他们好生将养将养。所以我和三姐姐晚上到秋爽斋去的时候,还从你们门前过去的。问了问老婆子们,说你们已经都睡了,我们俩人倒在晴雯、金钏儿屋里坐了好一会才回去的。”宝钗听了忙道:“怎么你们俩人昨儿就在尤二姐姐房里整闹了一天么?”探春笑道:“可不是呢。说来还是个大笑话儿,尤二姐姐昨儿午时还魂之后,我们只问了他两三句话的工夫上,他就龇牙咧嘴的嚷肚里疼起来了,就要往后去蹲一蹲。我想他是才还了魂的人,如何下得地呢,教丫头们拿过尿盆子来,垫了灰,大家扶着他蹲在上头,闹了足有两个时辰,挣得脖子脸通红,总撒不下来。史大妹妹就说想是凝滞住了,给他熬上些大黄芒硝汤来喝了行动行动。我说他是才还了魂的,身子虚弱极了,那里用得狼虎药呢。我们俩人正较量,忽听他猛然放了个山响的大屁,打的尿盆子“当”的响了一声,招得云儿就笑的不得活了,他才说觉得肚里松快了好些。拿出盆子来看时,连一点儿粪也没有,竟是黄澄澄的一块金子。我们正都诧异,他才告诉我们说,他当日原是吃了金子死的。”众人听毕都笑起来。
李纨笑道:“这都是凤丫头的过失。你们俩人昨儿看见凤丫头来没有?”探春道:“我们昨日原也想瞧他去呢,因为太太差人告诉说教他们静静的将养一天,不必彼此来往,吵吵闹闹的,所以我们昨儿也都不曾过去瞧他。”宝钗忙道:“既是如此,过会子我也和你们一块儿看看他们去。”湘云道:“既是宝姐姐也要去,咱们大家也就去罢。先到紫菱洲看看二姐姐,再过那边瞧凤姐姐去。这里也让林姐姐静静的养养神儿。”众人听了,一齐起身告辞。宝钗也随了众人,都往紫菱洲去了。
这里宝玉送了众人去后,向黛玉笑道:“妹妹,你昨日从太虚幻境带来的小匣儿呢?才刚儿我告诉了老爷,说恐怕姑老爷晚上来拜,早些儿拿出灵符来分给家下的众人佩戴上,免得临时周章。”黛玉道:“你也没打听打听修庙的事动了工了没有?我父亲到底到了任了没有?”宝玉道:“修庙的事我才也照着老太太的吩咐,也都告诉老爷了。如今已经差了琏二哥哥照料去了。至于上任的事,阴阳相隔,如何能够知道呢?只看晚上姑老爷来不来可就知道了。”黛玉听了忙向紫鹃道:“你去把昨儿宝姑娘交给你的那个小匣儿取了来。”紫鹃答应,自去取匣不提。
且说宝玉见紫鹃去了,房内无人,便拉了黛玉的手低声笑道:“妹妹,我昨儿夜里给宝姐姐请罪,你听见了没有?”黛玉听了,用指头在他脸上划着,悄悄的笑道:“亏你也不害个臊,还敢腆着脸告诉人来了,我怎么没有听见呢。”宝玉又笑道:“我们后来事情你可听见了没有?”黛玉又低声笑道:“好有人样的事,我怎么没听见。等我过会子没人的时候,我还要问问宝丫头呢,看他还敢说嘴不说了。”宝玉笑道:“罢哟,你何必又惹的他揭挑你呢?依我说,你只好好的将养你的身子,等养的壮朗了,咱们也要请个罪。”黛玉听了忙笑着啐了他一口。只见紫鹃拿了匣儿进来,递与黛玉,黛玉接来,揭开匣盖,取出灵符来递与宝玉。数了一数,共是一百八十四张。算了算,荣宁两府主仆男妇、亲戚人等恰符其数。
宝玉欢天喜地的拿了灵符,重新到王夫人上房里,和王夫人按着两府主仆上下各房的人数儿,都分妥当了,命丫头按头分送。刚然完毕,只见焙茗跑的喘吁吁的在院子里叫道:“姑娘们快请二爷去,老爷在朝房里差了人来,说万岁爷在御书房立等召见二爷呢!”宝玉听了,跑出来问道:“什么事?我在太太这里呢。”焙茗道:“二爷快穿衣裳去罢,万岁爷立等召见呢!马已经都备停当了,老爷在朝房立等着呢。”宝玉听了,忙进去告知了王夫人。王夫人忙命丫头们如飞的到稻香村,将兰哥儿举人的公服取了两件,扶侍宝玉穿了。走出大堂,早见李贵把马伺候妥当了,宝玉飞身上马,出了府门,顿辔加鞭,不多一时到了朝门。步行而入,只见北静王和他父亲在朝房里坐着说话,别位官员都散朝回去了。宝玉见了北静王连忙跪下,叩头请安。北静王忙拉了起来,笑道:“昨儿贵妃娘娘还魂后,万岁爷御驾幸临看视。娘娘面奏了你们在太虚幻境之事,所以今早办完了国政,万岁爷下了御书房,立刻召见。你来的很快,很好。整理整理衣冠,跟了我进去罢。”说着,便立起身来,拉了宝玉的手,从龙禁门角门进去了。
这里贾政一人在朝房独坐,心下蹐局不安,正不知召见有何旨意。约有两个时辰,只见北静王笑吟吟的带了宝玉出来,向贾政笑道:“政老,恭喜,恭喜!令郎奏对详明,万岁龙心甚喜,又下旨命他讲了几章四书,也讲的深合上意,即传口旨,将令郎补授了翰林院侍讲,并赐金莲玉烛,着与令甥女完姻。俟在翰林上行走有功,另加恩赉。”贾政听了,连忙向上叩谢了圣慈,又谢北静王推引之恩,这才一同散朝回府。
一到府门,就见有许多报喜的人,在门外吵着讨赏,贾政下了车,便吩咐从重赏了报子。进了书房,早见贾赦、贾珍、贾琏、贾环、贾蓉、贾兰喜气盈盈的都在那里等候。宝玉见了贾赦、贾珍连忙跪下请安。贾赦、贾珍忙拉了起来。贾蓉也过来与宝玉请安。大家欢喜交集,叙了会子别后的情事。贾政又带了宝玉,到祠里祭拜了一番,便吩咐厨下伺备家宴。父子、叔侄、兄弟就在荣禧堂吃起喜酒来,共叙天伦之乐。坐间,贾赦、贾政又勉励了宝玉一番忠君报国的大道理。直吃到红轮西坠,明月东升,方才撤了残席。点起灯来,大家都在院内吃茶乘凉。
忽见林之孝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禀道:“才刚儿外面来了一个人,手持名帖,说新任城隍大老爷俟人静之后亲来拜会。刚把名帖儿递到奴才手里,那个人就不见了。”贾赦听了,忙接过名帖来,在灯下一看,只见上写:“愚妹丈林如海顿首拜”,不胜惊喜,忙递与贾政。贾政接来看了,忙命宝玉进去告知了王夫人,并着合家男妇先行佩上神符,重新将荣禧堂打扫收拾。里里外外,悬灯结彩,铺设的焕然一新。
约有二更时分,街上人烟寂静,鸦雀无声。忽听远远的鸣锣响道,就知是林公来了。贾赦、贾政率领子侄都换了公服。
不多一时,果见林公来了,到了荣禧堂下轿。贾赦、贾政忙迎了上去,抱腰拉手,彼此伤悲了多会,这才携手揽腕,往里相让。重门洞开,直至贾母的上房里面,点的灯烛辉煌。果然众人佩了神符,细视林公,果与生人无异,就在贾母的正中榻上,分宾主坐定。贾珍又领着宝玉、贾琏、贾环、贾蓉、贾兰等一齐过来,与林公请安拜见。林公一一的答礼,叙了会子寒温。
邢夫人、王夫人也过来相见,喜悲交集,各按次序就坐。丫环献上茶来,茶罢,林公便将自那年扬州捐馆、以及地府作城隍,认了贾珠、贾母之事,逐一的告诉了贾赦、贾政。二人听了,忙问贾母现在何处,林公笑道:“老太太现在随任来了,因你们盖的新宅子尚未落成,暂且与令妹同祝候房子盖完了再搬过去。”贾赦、贾政听了,忙吩咐套车备马伺候,过会子同姑老爷一块儿到庙里去叩见老太太。丫头们听了,忙去传话。这里邢夫人、王夫人又问贾母、贾夫人在地府的光景。
林公正要回答,只见焙茗飞也似的跑了进来,禀道:“太太,大爷回来了。”宝玉、贾兰二人听了,连忙迎了出去。王夫人便也立起身来。走到房门口等候。只见贾珠一手拉着宝玉,一手拉着贾兰,从荣禧堂的屏风外眼泪汪汪的转了进来。未知母子相见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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