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甄宝玉在路行程,偶因身子不快,进了紫檀堡,暂借蒋姓客堂歇息片刻。正然手擎茶杯,往四边墙上观玩字画,忽听屏风后转出个妇人来,拉住他哭道:“我的小爷,你往那里去来,害的我好苦啊!”
列公,你道这妇人是谁?原来就是袭人。自从嫁了蒋玉函,虽说是夫妻和美,你恩我爱,到底较之在宝玉跟前,富贵悬殊,气象迥别。每于花前月下,对景伤情。今值蒋玉函进城演戏,他自己独坐上房,忽见老苍头来说:“有一行路的少年相公,暂借客堂少坐,避避风雪。”袭人听了,点头应允。正在寂闷无聊之际,披了斗篷,竟独自走了出来,在屏风后窥客,憋见甄宝玉形容举止与贾宝玉无二,心中一恸,也就不暇思索,竟从屏后转出,拉住甄宝玉的手,大哭起来。吓得甄宝玉连忙摔开了手,倒退了几步,道:“在下乃行路之人,偶因身子乏倦,暂借贵居少憩,以避风雪,与娘子并不认识。”袭人哭道:“我的爷,你好狠心。自从你跟随僧、道出家之后,老爷、太太就要打发我出来,可怜咱们又没在老爷、太太跟前过个明路,你教我嘴里怎么说得出替你守节的话来哟,活活的逼着我嫁了人。你这会子,是从那里回来了?好狠心的爷,你怎么还说出咱们并不认识的话来,我不过是见了你明一明我的心,我还有什么脸儿活着想跟了你回去吗!”甄宝玉听了,益发不解,只是往后倒退。仔细将他一看,但见丰姿秀曼,举止风流。心中一动,不觉进退两难。
忽见包勇走了进来,问道:“大爷,什么人哭呢?”甄宝玉道“包勇你快瞧来!”包勇听了,连忙走了进来,将袭人仔细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忙向甄宝玉道:“大爷,据我看这位姑娘十分面善,好像在那里见过的。哦!是了,去年老爷遭了事,把小的荐到荣府,我记得有一夜失了盗,小的还打死了一个为首的。到了次日,政老爷和太太从铁槛寺回来,查问情由,我在稠人广众之中,倒像是见过这位姑娘似的。”甄宝玉听了,又将袭人仔细一看,猛然想起一事,忙问道:“你莫不是宝哥哥房里的袭人姐姐么?”袭人听了,哭着也将甄宝玉又重新仔细一看,道:“你不是我们宝二爷,你到底是个谁?你又怎么知道我叫个袭人呢。”甄宝玉笑道:“你们宝玉姓贾,我姓甄,虽同名宝玉,而有甄贾之别,所以把姐姐竟给混住了。”
袭人听了,方知是认错了人。不觉羞惭满面,往后退了几步,擦泪道:“原来是甄公子,我在家时,久已听见人说,公子的模样儿长的和我们宝二爷是一模厮样的。我们从未见过,果然话不虚传。但不知公子此时往那里去,如何走到这里来?”
甄宝玉听了,遂将自己随父亲到边疆外任,今因贾宝玉、林黛玉回生,特地接他回京与李绮成婚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袭人听了,又哭起来道:“我前日也恍恍惚惚的听见人说,荣国府回生了多少人。那天在铁槛寺僧、道作法,哄动了城里城外,看热闹的人纷纷言讲。可怜我是个年轻的妇女,不但不能眼见,一总不能耳闻,可教我在谁跟前打听去呢。如今,我要求公子,替我带个信儿,我又不会写字,我有件东西求公子带了去,见了宝二爷,私下交给他就是了。”说毕,便回身哭着回去了。
包勇道:“大爷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叫个袭人?”甄宝玉道:“我在家时,听见太太说,自从贾府的宝玉出家之后,他房里有个贴身的丫头叫个袭人,因为没过明路,所以打发他嫁了人了。但不知这个姓蒋的,倒底是何等样的人。瞧他这所房子盖的倒有些儿讲究。”包勇道:“小的方才也问过他们老苍头来,他说他主人叫个什么‘人人爱’,我就听着诧异起来,他才说是戏班里一个有名儿的小旦。”甄宝玉听了,笑道:“怪道说姓蒋呢,原来就是琪官。”
正然说到这里,只见从屏后转出个老婆子来,手里拿着个纸包儿,袭人在后相随。老婆子将纸包儿递了过去,袭人道:“求公子将这件东西带到荣府时,面交宝二爷就是了。我家的主人不在,我也不敢留公子酒饭。”说毕,仍旧带了老婆子回后去了。
甄宝玉接了纸包儿来打开一看,见是一条半新不旧的葱绿色洋绉的汗巾子。翻覆观玩了会子,心下也觉伤感,仍旧包好揣在怀内。向包勇道:“我这会子觉得好些儿了,雪也下的慢了,咱们赶进城去罢。”包勇听了,忙去备上了牲口,搭了行李,赏了老苍头茶资,请甄宝玉出来,坐了驮轿起身而去。
不言甄宝玉进城回府,且说袭人回到自己的房内,前思后想,愧恨万端。想起从前和宝玉是怎样的恩爱来,如今偏又嫁了人。虽说蒋玉函模样儿风流,性格儿柔媚,床第之间,虽有无限的温存,到底终觉下贱。况且她原是跟着人睡的人,如今,我又跟着他睡。这就保不住他高兴了,把我枕席间的光景告诉了他的相好知道,还有个什么趣儿了呢。罢了,宝二爷若不回来,只算我命该如此,我也就死心塌地的了。偏偏的他又回来了,林姑娘和晴雯他们也都回了生了,我这会子心里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到底不知怎么着才好。嗳,老天爷,我仔细想来,如今宝二爷晚上睡下,左边是宝姑娘,右边是林姑娘,头直里是晴雯、金钏儿、脚底下是紫鹃、莺儿,他那里还想得起他当日的那个袭人姐姐来呢!即或二爷明儿见了汗巾,想起我来,我如今已是嫁了人的人,他如何肯把我重新赎了回去呢。权当二爷肯了,老爷、太太也断然不肯的。权当老爷、太太都肯了,把我赎了回去,别人还罢了,晴雯这个蹄子,嘴就和刀子一般,我这不一辈子死到他的舌根底下了吗。众人一齐作践起来,就是我那个心坎儿上的爷,也就未必能像从前那样的疼我了。权当我那个爷想念前情,仍旧把我姐姐长、姐姐短的叫一个杠口儿甜,没主意、没造化的蹄子,你跟着蒋玉函睡了将近一年了,还有什么脸儿答应人家呢。想到这里,不觉五内崩然,泪如雨下,情绪恹恹,如痴如醉的也无心茶饭。
将及黄昏掌灯之候,老婆子进来说道:“奶奶,爷回来了。”只见蒋玉函自外走了进来,脱了毡衫,怀内掏出个包儿来,笑嘻嘻的递与了袭人,道:“姐姐,你带着试一试,看好不好?这个东西正配你那个雪白的膀子。”袭人接来,打开一看,只见一副镶金碧霞玺的手镯。看了一看,仍旧放下,不觉泪流满面。蒋玉函见了,不胜诧异,忙搂在怀内,问道:“你又怎么了?想是家下的服侍你不周到,得罪了你了么?”袭人把脸一扭,道:“我几时和他们这样难缠过来?”蒋玉函道:“不然,可又是为什么呢?”袭人不答,只是流泪。蒋玉函不悦道:“你自从进了我家的门,我那一样儿待你不好。真是心坎儿上温存,手掌儿上奇擎,眼皮儿上供养,那一天晚上又不是脸儿相偎,腿儿相压,手儿相持呢。我想就是宝二爷当日也未必把你如此的看待。你说宝二爷当日总是把你姐姐长、姐姐短的称呼,我这如今,也是成日家把你姐姐不离嘴儿的叫,你总是不舒服,难道教我把你叫妈妈不成?”袭人道:“你不用怄人了。我有件事要问你,我可不许哄我,若肯据实的告诉了我,我才信你疼我是真心实意呢。”蒋玉函笑道:“我的姐姐,我到底那一件事儿哄过你呢?”袭人道:“我想你成日家在城里演戏,这件事你必须是知道的。我听见说,如今宝二爷回了家了。前儿七月十五,在铁槛寺僧、道作法,回生了好些人,这可是真事么?”蒋玉函听了,呆了半晌,忽然笑道:“这是你在那里听来的谣言?难为你也是极聪明的个人儿,你也想想,世上也有个人已经死了,又会活了的道理?”袭人道:“外头人人都是这样说。还说宫里的娘娘也回了生了。林姑老爷也做了城隍了,怎么你还哄我呢。”蒋玉函道:“罢哟,我劝你喝口凉水,把这种妄心打退了罢。你原是我明媒正娶之妻,并不是我抢夺来的。权当宝二爷认真的回了家,他还能够赎你回去么?况且他如今现有娇妻美妾,逐队成行,也断然不肯要你这个破货的了。权当他想念前情,还肯要你,你也该打打细算盘才是。我想你若依旧到他跟前,不过一个月里头轮着你陪伴他一遭儿。还算是你的造化,那里如跟着我,夜夜不脱空儿的舒服呢。书上说的好,大丈夫‘宁为鸡口,勿为牛后’。难道你连这两句话也不懂得么?”袭人道:“我也不懂得什么书上的话,据我想来,你才真是个‘牛后’呢。”蒋玉函听了,笑道:“到底你没读过书,竟将这两句话的意思讲颠倒了。”袭人道:“我可懂得什么书呢!你只自己回过手去,摸摸你那个‘后’,只怕也和牛的差不多儿了罢。”说的蒋玉函红云满面。正待发作,瞧了瞧袭人,又怪舍不得的。
只见老婆了进来,问道“爷还吃饭不吃了?”蒋玉函道:“我已经在城里吃过饭了。你奶奶吃了饭没有?”老婆子道:“奶奶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只吃了半碗儿饭呢。”蒋玉函道:“既是这样,你去烫壶热酒来,再拿几碟干果子,我和你奶奶消消夜、打打寒气。”老婆子听了,忙去取了酒果来,摆上炕桌儿,夫妻对饮。袭人那里还有心肠饮酒,无如蒋玉函柔情媚语,放出他小旦的身分来,弄的个袭人没了法儿,只得以酒浇愁。约有一个时辰,竟至陶然大醉。蒋玉函将他抱入鸳衾,双双安寝。这话暂且不提。
再说甄宝玉进了城,先到家中见了甄夫人,母子两个叙过了别后的事情,又讲了会子甄公在外的光景。到了下午,便坐了轿车子,带了包勇,来拜见贾政。适值贾政工部有事,尚未回府。宝玉听见,连忙迎出。彼此一见,欢若平生,握手各道契阔,让进书房,分宾主坐定。焙茗献上茶来,茶罢,贾宝玉知道甄宝玉的脾气,是爱道学的,便先开口道:“自去岁秋闱一别,寒暄再易,今幸再瞻雅范,知吾兄道德文章与时偕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信不诬也。”甄宝玉也知贾宝玉的脾气,爱的是风流,乃笑答道:“岂敢,岂敢。自去岁吾兄遁迹天台,众皆惶惑。小弟固知吾兄必另有一番作用,今竟果如所料,真可谓亘古未有之奇。今又推己及人,所谓仁之端而智之术者,胥在是举。小弟今而后始知风流才子与道学先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二人彼此大笑。贾宝玉道:“前者老伯母差包勇去后,家母即和家嫂商量迎娶一事,通知了李亲家太太,他那里说,时届残冬,年近岁逼,诸事办不齐备,择定明春二月十二日,天恩上吉,不知吾兄不以为晚乎?”甄宝玉听了,笑道:“承吾兄不弃,推念同类,适才家母亦言及于此,即明春二月,转瞬即到,何晚之有。小弟倒有一事奉渎。小弟今早在路行程,偶遇风雪交加,路经紫檀堡,在一蒋姓人家借地少憩。忽从屏后走出一少妇来,误将小弟认作吾兄,恸哭不已。小弟惊询其故,始知为吾兄之旧人。托小弟转致一物送上台端。”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儿来,递与了贾宝玉。贾宝玉接来打开一看,认得是当日和蒋玉函对换的松花洋绉的汗巾儿,乃是袭人的旧物。不觉一阵伤心,眼泪早流下来,又怕甄宝玉看见笑话,连忙又忍住了。
甄宝玉分明看见了,故意的只作不见。口内吟道:
去岁分鸾镜,今朝寄缟巾。
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贾宝玉听了,不觉长叹了一声,遂也口占了一绝,道:
总因求美玉,反致失名花。
便许终完璧,何能掩旧瑕。
甄宝玉听了,才要说话,只见焙茗进来禀道:“老爷回来了。”两个宝玉,一齐迎了出去。一见贾政进来,甄宝玉见了,忙上前跪下请安。贾政连忙搀了起来,携手重入书房,仍分宾主坐定。贾宝玉亲自捧过了茶,仍在一旁侍坐。贾政遂向甄宝玉问了会子他父亲在边疆的近况,又问了会子他近日的学业文章,甄宝玉这才告辞回府而去。
这里贾宝玉送客去后,便随了他父亲到上房来,又和王夫人大家说了会子闲话,这才回到自己怡红院来。只见宝钗、黛玉正在外间炕上,引逗桂哥儿玩笑,他便溜到里间来,从怀内取出汗巾儿,翻来覆去的看了会子,想起袭人当日待他的那一番好处来,不由的泪流满面。自己哭了会子,想着:他如今已经嫁了琪官了,如何又能把他弄了回来呢。即或和琪官说的肯了,老爷、太太又如何肯呢。权当老爷、太太也肯了,又想了想道:纵然把他弄回家来,到底又算个什么名色儿呢。想到这里,忽然把桌子“啪”的拍了一下,随手蘸起笔来,将方才口占的四句诗,写在汗巾之上。
再说林黛玉正和桂哥儿玩笑,忽听里间拍的桌子一响,乃悄向宝钗笑道:“姐姐你听里间屋里,不知把什么拍的山响,再别是才刚儿他进来,见咱们没人理他,自己觉着没了趣儿,胡使性子呢罢。”宝钗听了,忙抱了桂哥儿便往里走。黛玉笑着忙摇了摇手儿,自己蹑手蹑脚的走到里间。先探了个头儿,只见宝玉面朝里,在帐子里躺着,桌子上放着一条汗巾儿。黛玉见了,便轻轻的走了进去,将汗巾拿了起来,仍旧轻轻的退了出来,悄向宝钗笑道:“姐姐,你把小哥儿递给奶妈子,快瞧这个儿来。”宝钗听了,忙将桂哥儿递给奶妈子,命他抱了哄着睡去。
黛玉便将灯台挪了过去,同宝钗在灯下打开汗巾观看。黛玉低声道:“姐姐你看,他这个毛病总不能改,这又不知道是谁给他的。”宝钗道:“这个东西,我瞧着很眼熟,倒像见过的似的。”黛玉道:“嗳哟哟,这上头还写的有字。”忙念道:“总因求美玉,反致失名花。便许终完璧,何能掩旧瑕。”宝钗听了,恍然大悟,道:“哦,是了。这是袭人的东西,我当日在他箱子里见过的。”黛玉道:“我也总没问你,这个袭人,他到底嫁到那里了?”宝钗笑道:“我听见说,是个什么戏班里唱旦的。”黛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说呢,嫁了这么一个高人。但只是这个东西,又怎么得到他手里来呢?你瞧瞧这个字的笔迹,是他自己写的。这首诗,也见他自己做的。”宝钗笑道:“可不是呢。据我想来,这必是袭人听见你们都回了生,不知托什么人将这汗巾子寄了来,也是要想回家的意思。
这竟是一件不通理的事儿,如何行得呢。你只细玩他这后两句诗,就知道了。”黛玉叹了口气,道:“姐姐,你当日也很不该教他出去来,这会子倒教人瞧着心里怪难过的。”宝钗道:“老爷、太太拿定了主意要教他出去。他又是没过明路的人,我可怎么说也教他守节呢。”黛玉听了,笑道:“亏了我们回生的早,若再迟些日子,只怕连宝丫头也都嫁了人了。”宝钗听了,笑着便顺手儿将黛玉揿倒,要胳肢他,急的黛玉央道:“姐姐,我再不敢胡说了,咱们商量正经事罢。这件事可到底怎么处呢?”宝钗道:“这件事你且莫忙,且把这个汗巾藏过,咱们也都睡觉罢,且看他是个什么光景儿,咱们再商量就是了。”黛玉听了,便将汗巾藏在书橱子抽屉里。宝钗便叫出晴雯等四人来安排卧具,请宝玉来安寝。只见宝玉闷恹恹无精打采的脱衣就枕,并不似往常间有说有笑的。钗、黛二人见他这般光景,也不去招揽他,也都大家各自就寝。
睡到四更时分,忽听宝玉在梦中惊醒,大哭道:“袭人姐姐,你等我一等儿,我和你一块儿去。”钗、黛二人都吃了一惊,连忙披衣坐起,点起灯来。只见宝玉从被中爬起,眼睛瞪的直勾勾的。宝钗问道:“你又怎么了?”宝玉呆了半晌,哭道:“袭人姐姐死了,这都是我害了他了。”黛玉道:“必定是你魇住了,做了什么怪梦,撒呓怔呢。”宝玉道:“昨儿甄宝玉回京,带了一条汗巾来,他说路过紫檀堡,因避风雪误到他家,遇见了袭人的。我见了汗巾,正在这里作难,想不出个什么法儿,谁知道才刚儿明明白白的梦见袭人姐姐来了,他告诉我说,老爷、太太生生的把他逼着嫁了人,这会子他知道我回来了,前思后想,覆水难收,万无回来之理。他哄着蒋玉函睡着了,悄悄的自缢死了。他的魂灵儿到了城隍庙,姑老爷查看了册子,命他先到太虚幻境结了案,再到地府讨脱生去罢。诉了好一会的委屈才走了。仔细想来,他并没有辜负我的恩情,倒是我断送了他的性命。”说着,又大哭起来。宝钗道:“怪道昨儿晚上呆呆的,原来是为这件事。常言‘梦是心头想’,你心里惦着那件事,所以才有这样的怪梦缠绕来了。”宝玉道:“我从来做梦总是恍恍惚惚的,再没像这一遭梦的真切了。”
黛玉笑道:“前儿我听见宝姐姐说,你那会子虚心虔意的等我的魂来入梦,你怎么又没梦见我,又梦见柳五儿了呢?”宝玉听了,扭头道:“人家心里烦的什么似的,你又拿这个话怄人家来了。”宝钗笑道:“我劝你好好儿的睡觉罢,半夜三更的,看仔细闹的老爷、太太知道了。且等到明儿早起,打发焙茗到紫檀堡打听打听,果真他死了,你再哭也不迟。倘或他没有死,你这不是白闹吗。”宝玉听了,无可奈何,只得仍旧睡下。钗、黛二人也就陪着吹灯而睡。
不过朦胧了会子,不觉东方大亮。宝玉正然要出去打发焙茗前去打听,只听焙茗在院子里问道:“二爷起来了没有?奴才有话要回二爷呢。”宝二听了,也顾不得登靴子,便革乃拉着鞋就往外跑。宝钗见了,忙向晴雯、紫鹃二人努了个嘴儿,二人也就连忙跟了出来。只见焙茗向宝玉禀道:“今儿一个黑五更儿,花自芳就来寻奴才,教奴才禀知二爷,说昨儿有三更以后,蒋玉函亲到他家告诉说,他妹子三更天上了吊了。花自芳就到他家看了一回,见他妹子已经死的挺挺儿的了,就骂蒋玉函说把他妹子折磨死了。蒋玉函说,他因为听见宝二爷回了家,他自己寻了死的。花自芳不依,在他家闹了个烟雾沉天,还要到县里去告呢。教奴才替他求求二爷,给他做个主儿才好。花自芳刚去了,蒋玉函就来了,也求奴才禀知二爷,说他听见二爷回来了,早就想来请安求见的。只是因为那年二爷和他相好,捱了老爷的打,所以他不敢来请安,恐怕老爷知道了,又连累二爷受气。他说袭人原是为二爷回了家,他自己愧悔的寻了死了。他还说自从把袭人娶到他家,他原不知道是二爷的人。成亲之后,瞧见他赠二爷的茜香罗才知道的。成日家恨不能把袭人顶在头上才好,那里还肯折磨呢。如今花自芳要和他打官司,他也要求二爷替他做主儿。”
刚然说到这里,只见宝玉身子晃了几晃,往后一仰,咕咚栽倒在院子里。晴雯、紫鹃二人,在台阶儿上站着看的明白,连忙跑到跟前,抽的抽、搀的搀。宝钗、黛玉、莺儿、金钏儿在房内玻璃窗中早都瞧见了,一个个吓得惊慌失色,一齐走了出来,莺儿、金钏儿二人也就跑上前去,帮着晴雯、紫鹃将宝玉抬了进来。吓得焙茗,面目焦黄,浑身打战。一见黛、钗二人出来,连忙跪倒,碰头哀告道:“二位奶奶,千万没要告诉太太,说奴才把
话说冒失了,把二爷唬晕了。太太一知道,奴才就不得活了。”黛玉见了,便向老婆子道:“你告诉他,不要教他害怕,教他也别在外头声张,也别走远了,只在就近听候呼唤就是了。”老婆子忙去告诉了。焙茗自去,在外听候不提。
再说宝钗、黛玉二人进来,见晴雯等四人已将宝玉抬了放在床帐之内,仔细瞧了瞧,就和死人一般,又像从前自铁槛寺抬回来的样子。宝钗着忙向黛玉道:“你看看这个样儿,可又教人怎么处呢。依我说,早些儿告诉太太,请王太医来看一看才好。”黛玉听了,沉吟了会子,道:“据我看来,这又是失了魂的样子,必是他的魂跟了袭人的魂去了。昨儿夜里他还说,袭人的魂还要到太虚幻境去结案。依我说,咱们且把警幻前儿给的那个小册页儿取出来瞧瞧。只怕那上头有什么解救的法儿也不可知,咱们且看了再告诉太太也不迟。”宝钗听了,忙命紫鹃取了匣儿来递与黛玉。黛玉接来打开匣盖,取出那副册页来展开观看,不觉喜形于色,道:“姐姐你快瞧来。”宝钗听了,忙凑在跟前,仔细看了一遍,笑道:“既是这样,咱们何不就照样儿行呢。”黛玉听了,点点头儿,合上了册页,仍旧收好,向宝钗道:“姐姐,你快教老婆子告诉焙茗,教他到姨妈家和香菱姐姐讨两支寻梦香来,我想就差晴雯去也罢了。”
宝钗道:“焙茗只怕说不明白,等我给香菱写个字儿去。我想再教焙茗告诉花自芳,教他不用和蒋玉函打官司了,就教他把他妹子的尸首领到他家去,将来回了生,也免得蒋玉函退有后言。”黛玉道:“姐姐想的很是。你快教老婆子告诉焙茗,早些儿去罢。”宝钗听了,便提起笔来给香菱写了一封书启,命老婆子转递与焙茗。
此时,焙茗正在荣禧堂背后一间小房子里独坐,听候呼唤,心里担着好大的惊恐。听见老婆子将上项事说明,递给与香菱的书启,他这才放了心。便骑了匹马,飞行到花自芳家告知了前情。花自芳自是欢喜乐从。又飞马到薛姨妈家投了香菱的书子。香菱看了,忙取了两支寻梦香,包封严密发付。焙茗依旧飞马而回。
此时宝钗、黛玉二人亲自来至上房,将前项事体悄悄的都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听了,吃这一惊不校忙到怡红院来看视。只见他直挺挺睡着,叫之不应,推之不动。王夫人流泪道:“这都是我的业障,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冤家。我这一条老命,终久总要教他追了去呢。”宝钗劝道:“太太不必着急,才刚儿我们见警幻仙姑给的册页上写的明白,原没什么妨碍的。”王夫人听了,叹了口气道:“前儿房里收他们四个人,你老爷就很不喜欢。这会子又闹起袭人来了,这可将来教人又是怎么一个办法儿呢。已经嫁出去的人了,重新又收回来,谁家有这个规矩呢。”宝钗笑道:“这件事只要太太肯施恩,瞒着老爷也就容易办了。”王夫人道:“你们只管说出你们的办法儿来我听听。我这会子,只我的儿子好,可还有什么不施恩的呢。”黛玉听了,也笑道:“既是太太肯施恩,我们就好说了。前儿晴雯他们四个人,已经是回过老爷收在房里的人了,我们也再没有还把他们当成丫头使唤的道理。这会子,我们俩人连个跟随的丫头也没有了。将来袭人还魂之后,只说给我们俩人买丫头,索性求太太施个全恩,连柳五儿一齐都叫了进来。只瞒着老爷一个人儿,不但我们俩人有了使唤的丫头,我们也可就保得住他从此以后再不害什么病了。”王夫人听了,长出了一口气道:“嗳,老天爷,怎么又闹出柳五儿来了?这可教我真也没了法儿了。你们俩人都是我的外甥女儿,我只把宝玉交给你们就是了,随你们怎么样就怎么样罢。”说着,只见老婆子送进寻梦香来,王夫人接来瞧了一瞧,仍旧递与黛玉道:“任凭你们怎么闹去罢,我也不管了。”说毕,坐着吃了杯茶,径自去了。
这里钗、黛二人更叫过晴雯来,和他商量。晴雯本是好动不好静的人,听见命他到太虚幻境追赶袭人的魂魄,心中大喜,连忙更换了新衣。黛玉命他睡在宝玉的旁边。点起寻梦香来,插于枕畔。晴雯便觉耳内风响,栩然睡去,他的那一灵真性早已出壳。这里宝钗、黛玉二人将帐帘放下,吩咐金钏儿、紫鹃、莺儿等不许偷看。黛玉又写了一张禀启,命老婆子转交焙茗,即刻驰赴城隍庙梦化。一切办理妥当,他二人便在窗下对奕不提。
且说晴雯的一灵真性,出了大观园,耳内只听呼呼的风响,觉得自己的身子飘飘然虚如无物。约有顿饭之时,忽觉眼界光明,只见两座牌坊,高插云汉。仔细瞧了瞧,果然就是太虚幻境。不由的满心欢喜,暗想道:我们离了这个地方将及半年,时常作梦,怎么总梦不见呢。这个寻梦香,果真奇妙。你看:那不是元妃娘娘住的赤霞宫,这不是林姑娘的绛珠宫,那不是警幻仙姑的宫殿,还是当日的旧样儿。我如今先到警幻那里,见了他可就知道二爷和袭人的下落了。想罢,他便顺着牌坊的大路缓缓而行。
刚走到薄命司的门前,只见门儿半开半掩,听了听,似乎有人在内唧唧哝哝的说话,仿佛宝玉的声音。晴雯听了,心中一动,他便蹑手潜踪的走了进去。偷眼一望,只见里面橱柜旁边,放着一张罗汉榻。榻上偎傍着两个人,仔细看去,正是宝玉和袭人。晴雯见了,忙向黑处一闪,轻轻的绕到罗汉榻的背后,蹲在地下,侧耳细听。只听袭人哭道:“我的狠心的小爷!你就是为林姑娘出家,你也该告诉我们一声儿。老爷、太太但要知道你后来还要回来,也断不肯打发我出去的。我这会子已经活的没了趣儿了,你又赶来做什么呢?”宝玉道:“姐姐,你也不必伤心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你才没看那册子上的诗。‘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这也是个定数。你既然舍不得我,咱们同去求一求警幻仙姑,教他救你回生,我再和宝姐姐、林妹妹商量一个法儿,把你仍旧弄回家来也就是了。”袭人道:“我的爷,我这如今已是失了节的人,还有什么脸儿回去见人呢。”宝玉道:“你原是老爷、太太逼着教你嫁人的,并不是你自己不长进,这又怕什么呢?况且你这如今拼得一死,也就可以功过相抵了。”袭人道:“老爷、太太是恩同天地,想来也没有什么说的。就是二位奶奶,也都是大家子的千金小姐,自然也是宽宏大量的。就只是晴雯这个小蹄子,嘴和刀子一般,我这一回去,在他舌根底下再也翻不起身来的了。”
晴雯在榻后蹲着,听到这里,一轱辘站起来,指着袭人道:“嗳哟哟,蒋奶奶,你怎么说了一大堆儿,归根儿寻到我身上来了?”二人吃了一惊,只见晴雯指着袭人的脸道:“难道为你脸上不好过,把我的嘴拿针线缝起来不成?再不然,除非是我这会子也嫁了人,也和你一样了,你可就没的说了咱的了。蒋奶奶,你嘴里但肯积点阴功儿,你也断不至于跟着小旦睡觉了。”未知袭人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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