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史湘云将十二首海棠诗念完,递与了众人。大家又挨次儿看了一遍,俱各称赏不已。
正欲细加评论,忽见凤姐自外走来,笑道:“你们的诗怎么还没作完?”湘云道:“早已完了。这会子一总誊出一大张来了,你看,这不是么?”凤姐伸手接了过来,看了一看,笑道:“字儿黑鸦鸦,他认得我来我认不得他。”黛玉笑道:“你到底看这个字写的明不明?”凤姐笑道:“敢自是上好和徽墨,研的又浓,写出字来又有什么不明的呢。”宝琴听了笑道:“凤姐姐,你上了他的当了,林姐姐骂你的话,说你是‘狗看星星一片明’,你怎么就答应‘明’起来了。”凤姐听了,笑着便欲将黛玉揿在榻上胳肢他,只见宝钗忙与他递了个眼色,凤姐连忙松了手,笑道:“哦,是了。我知道了,必定是有了喜了。亏了我还没有冒失,万一有点儿闪错,宝兄弟可就要恨我一辈子呢。”黛玉听了红了脸,啐道:“你再不是个好人,又信着嘴儿混说来了。”众人听了,都瞅着黛玉笑,笑的黛玉脸上不好意思起来,忙道:“我们的诗也作完了,也该大家吃酒罢。”说毕,便命丫头们斟酒。
凤姐最是留心的人,见众人都瞅着黛玉发笑,惟有探春、湘云、香菱、宝琴四人只微笑了一笑,凤姐心下早已明白了。
于是,大家一同入席。丫头们斟上酒来,湘云算是主人,便按着次序儿递过了酒。众人又回敬了湘云,然后依序就坐。
饮酒中间,只见黛玉夹了一枚蜜溅杨梅,自己先吃了,又夹了一枚送与探春,道:“三妹妹,你尝这个味儿很好。”探春接来便也吃了。凤姐见了,“扑哧”的一笑。此时湘云夹了一块山楂糕,刚然要吃,见凤姐一笑,赶着连忙放了下来,笑道:“怨不得林姐姐说你,你果然不是个好人。”李纨笑着:“你们也就罢了,他笑他的,你们只管吃你们的,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宝玉听了笑道:“你们这半日鬼鬼祟祟的到底说的是都些什么,我怎么总不懂呢?”宝钗听了,忙拦道:“不拘什么话,你都要打听打听,你管他们说什么呢!”宝玉听了,便不言语了。
凤姐笑道:“我告诉你罢,才刚儿我说林妹妹有了喜,这会子看起他们吃东西来,竟不独单是林妹妹一个人儿,还有好几位呢。”宝玉听了笑道:“我当是什么听不得的话呢,原来是这件事。世界上有夫妻,即有生育,乃是天地间的大道理,有什么怕人知道的呢。就像菱姐姐有了喜,薛大哥早已告诉了人了。”香菱听了红了脸,道:“这是多早晚儿的话,你又来诌荒来了。”宝玉笑道:“前儿我们在甄府赴席行酒令儿,薛大哥亲自儿说出来的。”探春听了笑道:“你们到底说什么酒令儿来,提到这上头了呢。”宝玉笑道:“我也学不上他那个话来。”说着,便附在宝钗的耳边,告诉了宝钗。宝钗听了笑道:“怎么这样一个没人样的东西呢。说不上酒令儿来也就罢了,为什么信着嘴儿混唚呢。”香菱听了益发红了脸,呆了半晌,只得向宝玉笑道:“你那个薛大哥哥,真也教人没了法儿了。”凤姐笑道:“怎么吃了孔圣枕中丹,也没出息一点儿么?”香菱道:“自从吃了丹药之后,也不过十分之中好了有三四分儿。”凤姐笑道:“原说教吃了药要捂着被窝出汗,他这想是揭腾的早了,汗没出透的过失。你们看环儿,如今就比先强多了。就是我们那一个,也倒像知道一点好歹了。”
宝玉听了,正欲答言,只见尤二姐、平儿二人带了奶妈子,抱的藻哥儿,一齐走了进来,笑道:“我们也赶嘴儿来了。”
众人见了,一齐站了起来,忙命丫头们又搬过两张椅子来,让他二人坐下。丫头们斟上两杯酒来,平儿便抓了把瓜子嗑着。
李纨见了笑道:“凤丫头今儿可又不吃亏了。虽说办席贴赔了几个钱儿,你们都瞧瞧,他们屋里连小孩儿共是四口子,不但捞回本儿去,还要拐弯儿呢。”说的众人都笑了。平儿听了,指着藻哥儿道:“你说,大娘咋的了,侄儿能够多大儿,就会吃吗?”宝玉听了,忙将藻哥儿接来抱到怀里,用筷子蘸了些儿酒抹在他嘴里,藻哥儿咂着,嘻笑跳跃起来。宝玉笑道:“你们都瞧瞧,这么大儿的小孩子,吃酒竟不害辣,将来长大了,必会喝一盅儿。真是琏二哥哥的儿子,弓冶相承的了。”平儿听了,又指着藻哥儿笑道:“你说,咋的了,二叔搬着不心疼的芽儿,拿酒呛我来了。你们桂哥儿,你怎么舍不得拿酒呛他呢?”宝玉听了,便一叠连声的命人抱桂哥儿去。丫头们答应而去。
不多时,只见奶妈子果然把桂哥儿也抱着来了。宝玉见了,便将藻哥儿送到湘云的怀里,又将桂哥儿接来,送到宝琴的怀里,笑道:“咱们今儿起的是海棠社,只有他们小弟兄两个在这里闹。若到明年海棠再开了,起社做诗的时候,那可就成了孩子社了。”说的众人都笑了。
正说时,只见老婆子慌慌忙忙的进来,禀道:“方才玉钏儿姑娘来说,老爷请二爷说话呢。”宝玉听了,吃了一惊,连忙起身向外而去。钗、黛二人不知何事,未免替他捏着一把汗儿,忙向老婆子道:“你到上头打听打听,老爷叫二爷有什么事情,你就飞行告诉来。”老婆子答应而去。
不多一时,老婆子进来禀道:“老爷和太太都在上房,请琏二爷和宝二爷商量明儿到宫里请安的事,并没有什么别的事情。”钗、黛二人听,这才放了心。凤姐笑道:“够了,连我的心都跳起来了。我想宝兄弟和老爷、太太说长了话了,来还早呢,天也有了时候了,我们端点心来吃罢。吃了大家散一散儿,到了晚上再坐席。把点心留下一盒子给宝兄弟送到怡红院去,连晴雯、紫鹃他们吃的也都有了。”宝钗听了笑道:“这么说起来我们屋里倒占了便宜了。我们的两个奶妈子吗?把两个哥儿都抱过来罢,看仔细尿到姑奶奶们身上。”奶妈子们听了,忙将两个哥儿从湘云、宝琴怀里接了过来,连忙各自抱去哄着睡觉去了。这里丫头们端上点心来,大家吃了些儿。又吃了两杯热酒,这才吩咐撤去残席,嗽口吃茶,又坐着说了会子闲话,这才大家散了。
到了黄昏时候,湘云便差人去请邢夫人、尤氏、秦氏、胡氏。胡氏因新产了小孩儿,才过了满月,不好来得,只有邢夫人、尤氏带了秦可卿过来,先到王夫上房等候,众姊妹都会齐了,同到贾母上房而来。只见贾母、贾夫人笑容可掬的迎了出来。贾母道:“都进来坐罢,怎么今儿云丫头又破起钞来了。”
湘云笑道:“没有化什么钱,不过请老太太、姑太太和太太们坐着说说话儿。”贾母道:“很好。这会子他们的媳妇也娶了,大事都完了,今儿再扰了你的饭,咱们也就都回去罢。尽自没事住着,大家都不方便。”薛姨妈笑道:“老太太说的很是,我们明儿也要回去呢,谁家都没个事事情情的呢?也没个婆婆媳妇合家子都在亲戚家住着的道理。”说着,大家走了进来,彼此问讯毕,都在两边炕上挨着次序儿坐下,丫环献茶。茶罢,凤姐便张罗着摆桌子。贾母、贾夫人一席,仍是自备的。邢、王二夫人和尤氏陪薛姨妈一席,其余的姊妹共又坐了三席。
饮酒中间,王夫人禀知贾母道:“才刚儿老爷下了衙门,说今儿早起在朝房遇见夏太监,告诉说昨儿元妃娘娘身上欠安,传了太医院进去诊脉。太医院诊了脉,奏知说脉上现出喜兆。系属孕娠,不过服几剂调理的药,可就安愈了。所以叫了宝玉来,教他明儿一黑早同他琏二哥哥到二宫门投职名请安。再请请示,看要什么东西不要。”贾母听了,甚至欢喜。凤姐嘴快,又告诉了黛玉、湘云、探春、宝琴、香菱诸人也有了喜了。喜的贾母眉开眼笑,向薛姨妈笑道:“姨太太,咱们该乐不该乐?明年咱们再到了一块儿,你只看看孩子们热闹罢!”薛姨妈笑道:“这都是老太太的积德所感,才有这样重重叠叠的喜事。连我们也托戴着受了福了。”
贾夫人道:“我那里有一本书,是你妹夫在太上老君处得来的。上头保产育婴的心法,讲的极有道理,药方儿也极有效验。姑娘们都是认得字的,我明儿给他们送来,大家看看到底有益多了。”邢、王二夫人听了,亦甚欢喜,当下宾主酬酢,直吃到交了三更,方才席散。
王夫人尚欲挽留贾母、贾夫人多住几日。贾母道:“我们回到庙里,诸事便当些儿。”贾夫人道:“我也要早些儿回去,还要替你妹夫料理料理行装,要赶三月三的蟠桃会与西王母庆寿去呢,也不过只有半月的工夫了。”王夫人听了,不肯强留,只得吩咐外头饲候轿子。贾母、贾夫人告辞起身,邢、王二夫人、薛姨妈等都送到荣禧堂,看着上轿而去。邢夫人和尤氏、秦氏,也都各自回家。薛姨妈领着湘云等姊妹都到蘅芜院等处歇息去了。王夫人领着纨、凤、钗、黛四人仍到贾母上房,照应着丫头、老婆子们收拾了器皿,吹息了灯火,这才各自散去。
不言王夫人、纨、凤各自回房安歇,且说宝钗、黛玉二人回到怡红院,但见皓月当空,无庸灯烛。进房看时,只有莺儿一人在炕上打盹。桌上一盏残灯,半明不灭。黛玉将灯剔了一剔,用手指在莺儿额上弹了一下。莺儿惊醒,连忙跳下炕来,笑道:“奶奶们回来了么。”宝钗问道:“二爷呢?”莺儿道:“二爷早就到那边房里睡去了。说明儿还要起五更到宫里请安去呢,所以派了我在这边等着服侍奶奶们睡觉呢。”宝钗道:“三更天了,你把我们的旧衣裳拿来,把新衣裳叠了放在柜子里,茶水都不用了,你也就睡去罢。”莺儿听了,忙服侍他二人换了衣裳,将新衣放好,替他们掩了子门,自己也就回房去了。
这里钗、黛二人卸了残妆,收了钗钏,将欲就寝。只听黛玉道:“可惜把莺儿放走了。咱们今儿的饮食吃重复了,我觉着肚里不大舒服,要往后去走动走动才好,只是这会子又不好敲门打户的叫他们。”宝钗道:“你倒说呢,我也觉着大不受用。你既要去走走,我同你一块儿去,省得又叫他们。”说着便袖了草纸,每人点了半支藏香,轻轻的开了后院门,往中厕而来。
原来怡红院因住下宝钗,便在后院太湖石假山背后,盖了两间小小中厕,以备早晚便当。钗、黛二人进内走动毕,但见皓月当空,碧天如水,甚觉可爱。二人不觉站在太湖石旁,徘徊瞻望,大有流连之意。正玩月时,忽听西边套间内有宝玉嘻笑之声。黛玉向宝钗笑道:“姐姐你听听,三更天了还不睡觉,明儿怎么能够起早呢。”宝钗笑道:“又不知是闹什么故典呢,咱们何不到他们窗下听他一听。”
黛玉听了,笑着拉了宝钗的手踱到西套间的窗下,侧耳细听。只听里面金钏儿叫道:“五儿姐姐,你快瞧来。你看紫鹃姐姐装了一辈子的正经人,今儿教二爷摆布的也会浪起来了。”
只听紫鹃啐了他一口,宝玉嘻嘻的笑起来。又听柳五儿道:“我不看他,怪臊答答的。”又听莺儿笑道:“罢哟,你来罢,你就是今儿总不看他,明儿轮着了你,众人也是不肯饶你的,你何苦装傻子呢。”又听金钏儿叫道:“袭人姐姐,你到底也看个热闹儿来吗?怎么就瞌睡到这步田地了。”又听袭人道:“你们也太厌气了,什么没见过的稀罕儿呢,我这会子瞌睡的什么似的。”又听晴雯向金钏儿发气道:“你也爱叫他,他比咱们本来见的世面多了。又是二爷,又是蒋琪官,什么样的勾当他又没见过呢,让他挺尸去就是了。”又听宝玉、紫鹃二人在炕上大有不可听之状。黛玉在窗外悄向宝钗笑道:“这都是你要来教他们住在一块儿。你听听,闹的还有一点人样儿了么?”宝钗笑道:“不用听了,咱们走罢!”
刚要转身,只听晴雯问道:“二爷,昨儿晚上奶奶们到底为什么不要你了,倒让莺儿妹妹兴儿了。”又听宝玉笑道:“你还不知道他们的脾气吗?点着灯谁也不肯当着谁脱了小衣,就是为这个缘故,还为什么呢。”又听莺儿道:“你既知道他们的脾气,就不该点着灯当着林姑娘解我们姑娘的汗巾。你果然能耐着性儿等着人了灯,大家都睡下,你再慢慢的寻了他去,我们姑娘也就乐得而为之罢了。还有什么不依的呢?”黛玉在窗外了,向宝钗笑道:“你听听,到底莺儿是你从小儿贴身服侍的人,所以你的脾气,唯他独知道的亲切。”宝钗听了,悄悄的啐了他一口,笑道:“走罢,不用听了,小蹄子们一个好的也没有。”黛玉拉了宝钗的手笑道:“刚听到好处了,你怎么又要走呢?”忽听晴雯道:“紫鹃妹妹,你怎么也不把林姑娘的什么脾性儿告诉二爷,免得明儿再碰钉子。”黛玉听了,忙拉了宝钗的手笑道:“姐姐,咱们走罢,不用听了。”宝钗笑道:“我也刚听到好处了,你怎么又要走呢?”
黛玉强拉了宝钗,一面走着笑道:“罢哟,尽他们瞎编派着说去罢,何苦听着怪生气的。亏了咱们晚上诸事留心,原也怕他们在背地里谈论。不然咱们姊妹俩里头就是放荡一点儿,当真又怕什么呢。”宝钗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既然把他们都放在房里,也就怕不了许多了。任凭咱们怎样的严秘,他们断没有不知道的理。就是他们不敢偷着看,不敢偷着听,你就量咱们那一个魔王还有个不告诉他们的吗?只要他们知道好歹,不在外人跟前嚼说也就是了。自己窝子里头,也没什么意思罢了。”二人说话,不知不觉回到房中,洗手,关了后门,这才吹灯脱衣就寝。一宿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黎明起来,只打量宝玉进宫必然要误。及至开门问时,宝玉早已去了多时了,二人这才放了心。晴雯等六人早已梳洗完了,都过来服侍他二人。梳洗已毕,便先到王夫人上房来请安。随后李纨、凤姐并新娶的赵氏、范氏陆续也来了。
大家正然说笑,只见贾琏、宝玉二人俱穿着公服,笑嘻嘻的自外走了进来。王夫人见了忙迎到房门口,问道:“你们到宫门投了职名了么,娘娘的身子可大安了,有什么吩咐的没有?”贾琏禀道:“侄儿们到了宫门,投进职名去。太监传出娘娘的口旨来,说教老爷、太太只管放心,没有什么大病,如今大安了。”王夫人又问:“可要什么东西来没有?”宝玉道:“别的一概不要,只教把宝姐姐吃的冷香丸送进十丸子去呢。”
王夫人听了笑道:“真也奇怪,偏是这个药难配,偏就要这个呢。”宝钗听了忙道:“我如今也不大吃这个药了,还有半玻璃瓶儿呢,明儿连瓶儿送进去就是了。”王夫人听了,不胜欢喜。贾琏、宝玉见赵氏、范氏都在房内,不便进去,就例说毕了话,各自归房换有裳去了。
不多一时,薛姨妈领了湘云等众姊妹也都来了,意欲吃了早饭便都各自回家。王夫人不肯,又留着过了午去。于是,大家又热闹了一天。宝玉就着势儿告诉王夫人,要将芳官、藉官都要回来,赏与蒋玉函为妻。王夫人便说:“这两个孩子,已经是放出去的人了。我也不管这个闲事,你只和他们两个商量去。只要他们愿意,老尼姑子肯放他们出来,也就是了。”
宝玉讨了王夫人的口气,过了两日,便叫了贾芸来,托他去办这件事。贾芸自从得了小红为妻,两人如鱼得水,似胶投漆,感激宝玉之恩,正在无门可报,今见托了他办事,便极力应承。到了馒头庵,先将宝玉的一番美意告知了芳官、藉官。
此时芳官、藉官年已及笄,情窦已开,正在枯鱼望水之际,况且素知蒋玉函美貌,早已喜的受不得了。贾芸于是和老尼姑商议。老尼姑起初不允,无如贾芸花言巧语,既挟之以势,又动之以利,老尼姑不得不入其彀中,也就应允了。遂命芳、藉二人养起头发来。贾芸复命之后,宝玉便差焙茗告知了蒋玉函。
蒋玉函大喜,感谢不已,便择日婚娶,这都不在话下。
当下荣宁两府,数月以来,并无事故可记。光阴迅速,不觉到了七月十五日,计去岁回生之日恰好一年。元妃在宫中诞生了皇子。林黛玉亦于是日产生一女,取名蕙妞儿。合家欢庆,亲友致贺。这些节目,无庸琐述。守了十二日,贾夫人命史湘云办了摇车、礼物送了来。这一日,荣府大排筵宴,会集亲友。
正在热闹间,忽有圣旨降临。贾赦、贾政即时跪接,供于香案。行礼毕,打开宣读,乃是:因贾贵妃诞生皇子,逢国大庆,加封外戚覃恩一道。内开:贾政系工部侍郎,即升授本部尚书。贾赦年老,着照世职,原品休致,仍赏给将军全俸,以养余年。贾珍仍带世职,补授京营副统制。贾琏系捐同知职衔,遇有相当同知缺出,即行补用。贾宝玉系赏翰林侍讲职街,着即实授侍讲。贾蓉系捐龙禁尉职衔,着即实授龙禁尉。贾兰系举人,着赏国子监祭酒职衔。以示加惠外戚之意。贾政读罢,激感涕零,即日上表申谢。
到了次日,贾赦、贾政率领子侄俱在午门外谢恩。宝玉实授了翰林侍讲,便不敢再告病假,只得每日在翰林院去当差。
话休繁琐,到了八月初一日,贾政上朝,忽奉皇太后敕旨,着宫中贵妃以下诸人,照上年省亲之例,俱准其于八月十五日归宁,以示骨肉团圆之意,定于十五日戍时起銮,十六日寅时回宫。贾政得了这个信息,虽有无限的欢喜,心下却老大的着急,只得半月工夫,一切唯恐赶办不及。朝散之后,忙忙的回到家中,告知了王夫人,即请过贾赦、贾珍来商议。众人都说限期太近,即差人星夜驰赴江南,亦恐赶办不及。
正在踌躇间,忽报夏太监来了。贾赦、贾政连忙迎接进来。
夏太监袖出元妃的手书秘旨一道,贾政接来敬谨诉读。内中大率言省亲之举,出自主上高厚天恩,外臣等理宜仰体圣怀,一切悉宜俭朴,勿须踵事增华,以糜无益之费。至大观园旧有姊妹居住不必行移,届期预接祖母太夫人暨姑夫人来家一晤。是嘱。贾政看毕,心下稍安。遂留夏太监吃了便饭,令其覆旨而去。
贾政向贾赦道:“既是贵妃有旨在前,我们也只好遵旨而行,只可将大观园各处的门窗墙壁略为粉饰油画,添植些花卉树木,至于一切铺陈、灯彩、匾联、字画、图书、古无等项,只尽家中所有的办着瞧。如果不够用,再向亲友处借几样来用用亦未为不可。如此通融,较之上次就省多了。家中女戏班子早已散了,抑且贵妃最厌锣鼓钲聒。闻北静王府养着一班儿八个女档子,临期借来一用也可以将就去得了。”贾珍道:“依侄儿的愚见,娘娘既不爱繁华,索性办一个雅趣。所有一切门窗墙壁灯彩铺设帘毯裀褥,俱不用大红大绿,也不要金碧辉煌,都用一色儿雅淡。即古玩盆景之类,每处不过两三样,花卉树木亦不必太繁,点缀出一片神仙的景况,绝无一点富贵繁华气象,倒合娘娘的凤意。所费不过两三千银子,尚不及上次十分之一。二位老爷以为何如?”赦、政二公听了,俱皆称善,即将此事交与贾珍、贾琏二人料理。
贾珍、贾琏领命,便请了门下的清客单聘仁、胡期来、詹光诸公,到处里指点,忙乱了数日。除怡红院、稻香村两处有人居住不加粉饰外,其余各处俱相度形势,另外增损了一番,便觉耳目一新。除省亲正殿仍施金碧,其余轩馆亭榭俱皆青石白粉,一色儿雅谈。奇花异卉,仙鸟珍禽,点缀出一番仙境来。
宝玉等诸人看去,竟仿佛太虚幻境一般。贾赦、贾政见了,俱不胜欢喜。
到了十四日夜间,先到城隍庙接了贾母、贾夫人来家。仿照上年仍将酒席摆在凸碧堂,依旧安设了围屏。外边是贾母、贾赦、贾政、贾琏、宝玉、贾环、贾兰坐了两席,里边是贾夫人、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凤姐、平儿、尤二姐、宝钗、黛玉、赵氏、范氏坐了两席,预为赏月。并将伺候的丫头、老婆子们,都命在山坡底下席地而坐,也分赏了西瓜、月饼、酒果之类。大家饮至二更即散。然后将竹椅子抬了贾母,众人在后相随,都到大观园各处,先游玩了一回,仍请贾母、贾夫人在贾母旧日的上房居祝到了十五日,王夫人差人先接了迎春、探春来家,又接了薛姨妈、香菱、岫烟、宝琴、湘云来,也都先到大观园看了一回。吃毕了午饭,便都更换了礼服,伺候贵妃的驾到。天刚酉正,只见夏太监领了四名小太监、四位昭容抬了衣箱来伺候更衣。贾政、王夫人先派出懂事的家人媳妇来,先让入别室款待。
夏太监依旧乘马而回。
一交了戍初时分、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宝玉,贾环、贾蓉、贾兰都穿了公服,在大门外等候迎接。邢、王二夫人领了尤氏及纨、凤、钗、黛诸人在荣禧堂等候迎接。贾母、贾夫人、薛姨妈以及湘云姊妹,都在大观园的正门外等候迎接。
不多一时,只见夏太监又飞马而来,报道:“娘娘起銮来了!”贾政忙吩咐,街上撒开了帐幕,校尉们打散了闲人。须臾,对对提灯前导,过了四对摆马,随后就是四对檀香金炉,一柄黄伞,后有四名小太监,捧着香炉、宫扇、漱盂、麝尾,后面一顶绣帷子八轿,幽幽雅雅而来。
贾赦、贾政率领子侄等都在大门外跪接,随侍的昭容传谕曰:“免。”进了大门仪门,又见邢、王二夫人率领尤氏暨纨、凤、钗、黛等都在荣禧堂院子里跪接,昭容又谕曰:“免。”
过了荣禧堂,一直向大观园的正门而来。只见又有许多人在那里跪接,元妃在轿内忙问:“是谁?”昭容回奏,元妃便命住轿。贾母等忙上来请安,元妃连忙下轿相搀,贾母等逊谢不敢当,仍请娘娘升轿。元妃道:“大家一同走走,也好观玩景致。”贾母不肯,道:“娘娘才过了满月,身体尚弱,步行未免太劳。”元妃不得已,只得仍旧上了轿,一直抬至省亲的正殿。
到了丹墀,方才落轿。
先来的四位昭容早在两旁伺候,搀了元妃下轿,进了正殿居中坐下。只见贾赦、贾政自月台下走了上来,才要行国礼,昭容忙谕曰:“免。”贾赦、贾政二人退下。随后就是贾珍、贾琏、宝玉、贾环、贾蓉、贾兰上来,行过了礼退下。便是贾母、贾夫人、薛姨妈、邢、王二夫人走了上来,昭容忙又谕曰:“免。”元妃忙站起身来,让贾母诸人进了正殿,列坐两旁。
随后乃是尤氏领了纨、凤、钗、黛、迎、探、菱、湘诸姊妹上来,行了国礼,俱各侍立两旁。须臾,鼓乐齐鸣,笙箫并奏。
献过了三道茶,元妃便起身入内室,脱去了宫衣,换了常服,命昭容出来吩咐预备竹椅显轿五顶。自己坐了一顶,遂命贾母、贾夫人、薛姨妈、邢、王二夫人都坐了竹轿。其余尤氏以下诸人,俱皆随行,先到贾母上房,进内欲行家礼,贾母暨众位夫人俱各跪止之,然后就坐。贾母以下诸人,俱挨次儿坐下。
元妃先向贾母、贾夫人道:“我们自从在太虚幻境一别,倏然一年有余了。幸喜林姑老爷补授京都的城隍,不然我们娘儿们也就不能再见面儿了。”贾夫人道:“这都是主上的圣德如天,才有这样亘古未闻的奇事。我们也是托赖着娘娘的洪福,才能享受人间的香火呢。”元妃又向薛姨妈道:“姨妈怎么也露了老了,想是家务过于操劳的缘故?”薛姨妈道:“外臣托赖娘娘的福,家里还有碗饭吃。只是儿子不知好歹,未免家事琐碎,不得不自己操一番心。”元妃听了,又向邢、王二夫人道:二位太太的脸面儿,也不像我上次来的那个样儿了,也总是为我们姊妹们生生死死受了许多熬煎之故。”王夫人听,满眼流泪,早已哽噎的说不出话来了。元妃也擦泪道:“太太从此也要把心放宽些。这如今我们托赖着上天的保佑都回了生,主子的天恩看待的很重,太太也很该放心的了。至于宝玉,蒙主子的天恩赏了翰林,虽说是看椒房的分上,到底也是他的学问到得去,才有这样的恩典呢。太太也就不必再操心他了。兰哥儿也是很有出息的孩子,更不用太太操心。至于别的家务,全交给他们妯娌们办去就是了。”王夫人试泪道:“娘娘只管放心,唯愿娘娘福履安康,我们就托赖着受了福了。”
正说时,只见昭容进来禀道:“外臣贾赦、贾政率领子侄请安叩见,在外候旨。”元妃道,“我来省亲,原该我去见才是。你们仍旧预备下竹轿,我和二位太太一同到上房里去。凤丫头呢?”凤姐听了,连忙走了过来。元妃问道:“过会子你们在那里摆酒席呢?”凤姐答道:“酒席都摆在凸碧堂伺候着呢。那里地势高,看月亮瞧的真切些。”元妃道:“很好。如今的酒席不可照上年之例,不论国礼,不演戏文。只在凸碧堂居中放一张大团圆桌子,我和老太太、姑太太、姨太太、二位太太坐。我还没得和你们姊妹们说说话儿呢,两旁再摆几张桌子,你们姊妹们也都坐下,不必站着伺候。再者你们有了小孩子儿的人,都把孩子抱来我看看。你就照着我吩咐的办去罢。办妥了,先把老太太、姑太太们让过去坐。我到太太上房和老爷们并他们弟兄们也说说话去。到了时候,你差人来请就是了。”元妃吩咐已毕,便同邢、王二夫人坐了竹轿,到前边上房去了。
这里贾母、贾夫人、薛姨妈仍旧坐了竹轿,众姊妹在后相随,一齐先到了凸碧堂来。只见前面搭一架翠歌台,十分华丽。
台上伺候着八个女档子,都是十三四岁的女孩儿,丰姿韶秀,态度嫣然。中间桌上摆着乐器。凤姐回去了贾母,便遵着元妃的口旨,中间放了大团圆桌子,两边又摆了四桌,其余的看席俱摆在两廊庑下,以备贵妃赏赐克食。又派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在议事厅款待众昭容。林之孝、赖大在荣禧堂的外书房款待众太监。诸事料理停妥,纨、凤、钗、黛四人,亲自到王夫人上房门口来请,昭容禀了进去。
不多一时,只见元妃同邢、王二夫人仍旧坐了竹轿出来。
贾赦、贾政率领珍、琏、宝、环等都送了出来。元妃在前,邢、王在后,都向大观园而来。纨、凤、钗、黛见了,便随在元妃的两旁帮着轿行走。元妃见了,先向李纨道:“珠兄弟跟林姑老爷到任,你们夫妇俩也见了一见没有?”李纨道:“托娘娘的洪福,虽说能够常见,到底阴阳殊途,虽见犹不见也。”元妃听了,叹息道:“我们回生的人也不少,偏他又不在这个数内,这也是有一个定数的,非人力所能强也。”又向凤姐道:“人家回了生,都恭了喜,生了孩子,你到底也有喜信儿没有?”凤姐笑道:“儿女都有个分定,我那里有娘娘和林妹妹的福气大呢。”李纨笑道:“我听见平儿说,你也有点因儿了。你就老老实实的说罢了,怎么在娘娘面前又混撇起清来了。”凤姐笑啐道:“可知道是不是呢,你们就混声张起来了。”招的元妃笑道:“你们妯娌们倒很热闹,可怜我在宫里成日家规规矩矩的,实在拘束的受不得了,可和谁去说个趣话儿呢。”说毕,又向钗、黛二人笑道:“林妹妹,我才刚儿和宝玉说来,咱们这一回生,虽说是上天垂悯,到底仰赖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鼎力。木本水源,必该思所以报。我已奏明了圣上,在我应得的分例项下,动支帑银二千两,就在城隍庙旁边另建一庙,塑像供奉,即以甄士隐配享,名曰‘三贤祠’。庙成之后,再求主上锡封号。倘这二十千两帑项不够,你们受了恩的人,也再大家布施些儿,你们俩人说好不好?”钗、黛二人听了,齐声道:“娘娘想的很周到,情真理当,我们也把这件事疏忽了。”
一路说说笑笑早到了凸碧堂的跟前。邢、王二夫人早从岔道绕来,随着贾母等早都一字儿排班等候。元妃下了轿,钗、黛二人搀着上了凸碧堂,向贾母道:“老太太和姑太太,咱们娘儿们这如今是两世的团圆了。我如今奉旨省亲,原是为尽家庭之乐,况且老太太、姑太太已是神人了,就是朝廷家也要尊敬神灵的。老太太再要讲行国礼,这就不像骨肉团圆的欢庆了。”贾母笑道:“我已经遵娘娘的口旨,把酒席都摆定在这里,以后再不敢行国礼了。”元妃听了,乃命凤姐将正中的罗汉椅挪开,留下居中一隙,两边围上六张方椅。元妃坐了东边的首座,贾母坐了西边的首座。东边二座是贾夫人,三座是邢夫人。
西边二座是薛姨妈,三座是王夫人。中间也留一隙,好听女档子唱曲。
台上奏起细乐来。尤氏领了纨、凤、钗、黛亲自执壶把盏,递酒放箸毕,这才同着菱、湘、迎、探众姊妹们一齐上来行礼,谢过了坐,各按宾主长幼的次序儿,分坐了两旁的四席。女档子上来磕了头,一齐弹唱起来。
元妃向贾母笑道:“我看这园中景色,收拾的十分幽雅。趁着月色,真是一片琉璃,大有太虚幻境的光景,比上次辉金涂碧强多了。瞧着教人心旷神怡。”贾母道:“这都是仰体娘娘体恤之意,不敢糜费的缘故。”元妃道:“如今家里原比不得先了,这才是呢。”又向湘云道:“史大妹妹,我上次省亲,你怎么没有来呢?”湘云忙站起来答道:“那年娘娘省亲,我的岁数还小,婶娘怕我不懂规矩,不敢教我来。”元妃笑道:“自己姊妹们里头,这也太多心了。”又向香菱道:“菱姑娘,你的小孩儿可好吗?”香菱也站起来答道:“托赖娘娘的洪福,很乖。花儿也出了。”
元妃又道:“尤三姑娘今儿听见我来了,他怎么也不来见一见呢?”香菱道:“他也是上月生了孩子了,还没满月呢。”
元妃又向巧姐道:“我们巧姑娘也出了嫁了,你女婿念的书怎么样?”巧姐站起来答道:“托娘娘的福,他倒也爱念书,能够下小场了。”元妃点点头儿。又向探春道:“三姑娘,三姑爷如今作什么呢?”探春站起来笑道:“不能念书,将来不过考武罢了。”元妃笑道:“朝廷家文武并用,也是好的。”又向迎春道:“才刚儿我听见大娘说,二姑爷被大士、真人洗了肠肚,如今通好了,这也是一件奇事。”迎春红了脸,站起来笑道:“这也是托娘娘的洪福,如今果然通好了。”元妃道:“他如今是个什么官儿?”迎春道:“世袭指挥使。”元妃道:“这个官儿不大,每月的俸廉够过吗?”迎春道:“原先胡化滥用,原是不够过的。自从洗了肠肚,如今也很知道过日子的艰难了。”元妃笑道:“这也奇怪极了。怎么不见四姑娘呢?”
尤氏忙站起来答道:“四姑娘悟道的心诚,不肯改换妆束,不好在这里见娘娘。过会子娘娘到栊翠庵拈香时,他在那里伺候叩见呢。”元妃听了,叹道:“这是怎么说呢,罢了,这也是他个人的志气,由着他去罢了。大侄儿媳妇回了生,也没个什么喜信儿吗?”秦氏听了,无言无对,只得站起来抿着嘴儿笑。
尤氏道:“他原先就有个月水不调的病儿,如今回了生,谁知道还是照旧呢。续娶的媳妇倒养了孩子了。”元妃道:“这样说起来,你也是有了孙子的人了。”尤氏笑道:“都是托赖着娘娘的福。”
元妃又向宝琴、岫烟道:“你们姊妹俩我今儿是头一遭才见,我听见说你们俩人做的诗很好。今儿是中秋节,又是我回来省亲,也不可无诗以纪其事。过会子我先做一首,你们会作诗的也都作一首,我也领教领教。”宝琴、岫烟一齐站起来,笑道:“愿求娘娘赐教。”贾母听了笑道:“既是娘娘高兴要做诗,把宝玉也叫进来,教他游廊底下也作一首。”元妃笑道:“我也正要试试他的学业比先何如。”贾母听了,便命人去叫宝玉。
须臾,女档子唱毕,元妃命赏制钱八十千文。八个女档子磕头谢过了赏,元妃便命人取了文房四宝来,昭容研默,铺了花笺元妃提起笔来,无多思索,即一挥而就,命昭容送到两边席上来。钗、黛、菱、湘等众姊妹一齐凑来,接到手中,只见上写道:
久罢深宫闹扫妆,珠冠霞帔又焜煌。
新膏乍沐身何幸,旧地重来意转伤。
一脉情偏怜姊妹,再生恩欲报爹娘。
愿将今夜团圆酒,代奉椿萱寿北堂。
众人看毕,一齐上来称贺道:“娘娘天纵之才,非臣妹等所能仰企于万一。”元妃笑道:’我这首诗,也算不得好,不过自云其所云而已。众姊妹不必过谦,请洒潘江,各倾陆海。”此时宝玉也到了,忙忙的也看了一遍,即命人去取笔砚。元妃笑道:“你们也不必拘泥定要和韵,各抒所见,随便用韵也使得的。”众人听了,一齐应命。未知众人能作诗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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