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刘姥姥站在门口,要等周瑞家的回了才敢进来。不想王夫人听了宝钗的话,就叫玉钏儿出去叫他。周瑞家的听了,就把他带进门来.王夫人见刘姥姥带着板儿——已成人了,身量不高,挑着两个筐子,一个小包袱儿,不晓得是何东西。进来,就放在旁边。
那刘姥姥见了王夫人,说了声:“太太好呀。”就跪下去,要磕头。王夫人忙叫琥珀搀住他,才说道:“咱们是老亲戚,况这般年纪,如何使得?姥姥你可好。”问了,随让他坐下。平儿就走进来,那知刘姥姥已见过平儿了,是平儿叫周瑞家的领他来的。李纨听见信,也来了。刘姥姥才问宝钗好,又问平儿。见李纨进来,忙就来问。逐一见过,就开口道:“怎么那位待人宽厚的老太太就去世这么几年?在乡里住,一点空儿也没有。我跟我女婿又到河南去了一趟,旧年冬天才回来。想着太太们,来请安。乡间没一点好物儿,这是自己的大麦推的撵撵转儿,园子里结的杏子、桑椹,还有才见影的芸豆角儿。可是土物儿,求太太尝一尝,就算我老婆子孝敬。望太太可别要笑。”王夫人听说撵撵转,不懂得是何食物,就叫:“拿来我看。”周瑞家的就连筐儿提过来,上头笼布盖着。开了厂看,只见青带着黄的一条条儿,连他也不认得。王夫人见了,便笑着问刘姥姥道:“你来罢了,又费这么些事。但是这撵撵转怎么吃法?”刘姥姥说:“这是极好吃的。着上麻油,调了黄瓜菜,用些清酱,再着点蒜,如有肉丝儿,”这是妙极的了。”旁边听话的丫头们皆抿着嘴儿笑,王夫人便叫收过去。转向玉钏儿说:“咱们吃饭时,也尝尝他这撵撵转的味儿,叫厨房把应拌的作料,“皆预备下,就炒盘肉丝子给刘姥姥,叫他吃。”玉钏儿答应了,吩咐柳家办去。
王夫人叫周瑞家的将板儿领到外头,叫周瑞照应去。就留刘姥姥坐了说闲话。问他:“今年麦子可好?庄稼雨水可好?”刘姥姥说:“今年雨足,大田甚好。麦子受点黄疸,有七八分收成,也算够了。”史湘云、惜春也来瞧他,已见过了。史湘云就怄他道:“姥姥,你那年说的那南瓜,如今想必越发大了?”刘姥姥道:“姑娘可是不知俺们种庄稼的事呀!这时候瓜才伸蔓开花儿,结的钮钮大就算顶好了。”用手比着,说:“那里有这么大?”一屋子人皆笑了。
说着就摆上饭来,两桌儿坐下。王夫人将鸡丝肉丝及各样作料拌了撵撵转,吃了一两口。谁知这麦皮儿总去不净,着实难咽。就递给宝钗说:“你积福替我吃了罢!”宝钗就接去吃了。座上有吃三五箸的,有吃半碗的。刘姥姥拿肉丝子拌了两碗,通吃了。王夫人又把碗金银蹄儿送给他,盛了两碗大米饭,让他吃。他连肉同饭,又吃尽了。旁边丫头只是笑,倒是史湘云、惜春爱吃这清香味儿,浇了蘑菇的面筋素卤子,每人倒吃了一碗。
不多会,大家吃了饭,洗手漱口,喝过茶。巧姐走进来瞧他干妈,见了甚是亲热。王夫人问奶妈说:“巧姑娘吃过饭了?”奶妈说:“早吃过了。有点活计,作完了才来的。”刘姥姥就把他带的小包袱儿拿过来打开,取出河南乌绫包头四个,顶机棉绸二匹。笑看向王夫人说道:“太太,这点微物,不敢说送巧姑娘韵,求巧姑娘赏赏人罢。”王夫人道:“你过于费事了,倒叫我心里过不去。既是给干女儿的……”便向平儿说:“你收了去,叫巧姐儿可谢你干娘。”巧姐果走来福了一福。刘姥姥说:“可担不得姑娘的礼呀!”就忙忙的哆嗦了哆嗦,还了一拜。把个史湘云及玉钏儿通笑倒了。惜春拿一杯茶,也笑洒了。
渐渐天色将晚,王夫人叫平儿领了刘姥姥到他房里去睡。原来新置了个庄子,琏二爷带着旺儿、乌庄头查地去,没在家。当下平儿同刘姥姥到了自己屋里,因感刘姥姥情,十分亲热。巧姐亦甚敬重。掌上灯来,叫小办重新摆上炕桌,把他现备的碟子端上来,请刘姥姥喝甜酒,还有八碗菜,好吃夜饭。又用托盘摆了四大盘菜,一大壶酒,两样点心,一钵子饭,托周瑞家的送到周瑞处,给板儿吃。——皆是平儿不忘报处。须臾吃罢,巧姐跟他嬷嬷到里间儿睡了。平儿就合刘姥姥同炕儿睡。喝壶茶,也就脱衣躺下。
你道刘姥姥这回真个空来瞧瞧吗?原为着那年周家说的巧姐儿那头亲事,虽有约言,究无实际。周家秀才在张越存下第这科,却中了二百二十一名举人。虽然会试不中,却兴勃勃要提这门亲。因刘姥姥原媒往河南去了,候他回来,累次去说。刘姥姥碍着侯门高大,不肯就来。挨的实在无可如何,才走来。又不敢在王夫人前说。本合平儿相好,又此事是平儿许的,遂在被窝里将这件事细向平儿说了。又说:“周家此刻已是举人,这官一定做的。况当日琏二爷亲口许过的事。我是原媒,所以来问一声,叫他何日卞定,他要择日就娶哩。”平儿道:“姥姥放心,这事准的。上年有替巧姐提亲的,我家二爷皆辞了去。新近又有范大人家来说,”老爷回说已许过人了,又辞了去。这事据我说,等我明日求宝二奶奶,替太太跟前提一提,看了口气。姥姥你再说好吗?”刘姥姥道:“好极!”说着话,有年纪的人就睡着了。
到第二天,平儿果然将此话向宝钗说了。宝钗说:“很好!我今儿就替问一声。或者太太就先提起,也是有的。”刘姥姥的早饭,就同平儿、巧姐一堆儿吃了。宝钗得个空,见了王夫人,就将平儿说的刘姥姥来意诉了一遍。王夫人道:“这是当日许定的,老爷昨日还说:“巧姐儿事周家也不提起,我这里辞过好几处了。”刘姥姥既为这事,留他住一两天,琏二爷回来回老爷,、叫他下定就是了。你就同平儿说与他,省得张张扬扬的,叫巧姐儿听见,又要哭哩。”宝钗说:“晓得了,待媳妇告诉他。”刘姥姥得信,·心中甚喜,就在荣府住着,等琏二爷回来定局。
却说芝哥儿事,宝钗与王夫人议定,即转求薛姨妈向梅宅去求亲。梅翰林十分肯的,有何费事?几句话就说定了。覆王夫人信,就择了八月十二吉日,通柬下定。
五月底,贾琏看地到家,回了贾政,就用八千两银子将这种地来置了。见过王夫人,请了安,归到自己房里,与平儿说会别的话。平儿就把刘姥姥这节事说了,随说:“他还在这里住着,太太叫等二爷来才定主意哩。”贾琏道:“这事当日亲口许的女孩儿家,岂可改口?倒不在他举人不举人。”过了一日,琏二爷回了贾政、王未人,又到东府里也说了,将巧姐儿就许了周举人。
刘姥姥回去时,王夫人给了两匹绸子,拾两银子,两筐子茶食,一筐子蒸食,还有两块咸肉。平儿私下又给了他两件小衣裳,两包杂样果子。给了板儿两吊京钱。雇了车,送他回去。
刘姥姥将这信给了周家,周举人满心欢喜,就在六月内把定下了。刘姥姥披着红,又来了四个家人,聘礼亦甚丰盛好看。荣府加意管待,赏赐优隆。刘姥姥分外又披了一匹红,给了四两银子。欢喜的不知怎么样的。从此巧姐就定给了周举人,等他择日迎娶。不题。
却说王夫人从七月半前,因疼宝玉,要在芝哥儿的亲事上从厚卜定。与宝钗每日商量。打点了一只似碧不碧的冠顶古五簪儿,这件东西说自圣府得的,簪头内有自然观音一尊,就是那老匠办出来的,实为累世传家之宝;配了件避尘珠镶的面花一朵,是史老太太遗留的。这两样用紫檀木匣,用玻璃罩好,座子也是紫檀的,蜀锦挂了里床,最是郑重。外则珠花四对,珠箍二付,金项圈二件,是珠子宝石镶的;金镯四付,玉镯四付,珠挑二对,猫儿眼旧梅花样簪子二只;祖母绿旁枝二朵,又配了几样金首饰,这是王夫人及宝钗的东西添着办的。各用匣子装妥。绫罗绸缎分出花样,配成四十套。貂灰银狐各样皮张,每样有二十张的,有四十张的,皆用楠木盒子装好。外头却瞧不出来。
正商议着要请探姑娘回来看可使得使不得。忽周府着人来报喜说:“探春于七月十二日添了一个儿子。”原来探春嫁后,此是头胎。王夫人听了甚喜,重赏来人。随即备物替探春送去,这也是娘家必不容己的。到了洗三送礼添盆,较他人更加一倍。周府送喜果、彩蛋,亦不可少。乳名叫全哥儿,学名体仁。王夫人亲自看了两遍,这就接不成到家商议事了。
周举人家送过吉书。择了大利月九月初六日,不将,又自迎娶。—荣府又忙着打发巧姐出门。
说着就到了八月十二日,芝哥儿下定吉期。琏二爷、兰大阿哥分派众家人,押着放定礼物,一抬一抬的去了。随后王夫人坐了四人大轿,带着琥珀、玉钏儿、莺儿、麝月四个丫鬟,周瑞家的、郑华家的皆坐了大鞍后趟车儿跟着。又派七十四、焙茗两个随轿:派人抬了衣箱、担子,着家人周瑞、李贵骑马照应。又用轿车儿派李贵家的同王嬷嬷随着定礼先去。不多时,就到了梅宅。王夫人起身时,就请了薛姨妈。两下一齐到了门前。
今日梅翰林家悬花结彩,王夫人轿到,就一派笙箫鼓乐,在门口吹打起来。邹夫人请了闻翰林的夫人秦太太过来作陪。定礼摆在内堂,金珠耀目,玉帛盈庭。王夫人轿到二门落下,玉钏儿、麝月扶着王夫人走出轿来。薛姨妈已在二门口候着。只见里面走出位夫人来,年纪约五旬上下;邹夫人亦随后接出。王夫人让薛姨妈先走,薛姨妈不肯。让了半日,到底薛姨妈走了。众位太太见面皆拜了,没多说话,就让着进来。
转过大厅,便到后面上房,竹帘高卷,宝鼎微薰,铺陈华丽,桌椅鲜明。王夫人候着薛姨妈行礼,薛姨妈道:I:在门外站着不便,尽着让我先走了。今日你是新亲,我如何僭得?也叫主人少里过得去。”王夫人听了,遂先替薛姨妈拜了拜,然后登毡,要与秦夫人见礼。秦夫人执晚亲礼,不肯平行。让了一回,方才彼此行了。又替邹夫人见礼道喜。薛姨妈亦过来拜见。遂让王夫人上坐,秦夫人陪了。薛姨妈系老亲,就挨着王夫人坐了,邹夫人下陪。
丫鬟端果茶来,喝了两口,就倒了。茶用盖杯端上来。王夫人接了谢过,也就同众喝了。便叫老妈传话:“替亲家太爷道喜请安。”一位有年纪些的答应去了。回来带个小厮,在门打千说:“小的老爷替亲家太太请安。”又打了千儿道喜。王夫人站起身来谢了坐下。秦夫人道:“老亲家太太安。这两月因家间有些俗事,总未会着。今日这府上喜事,邀来奉陪。老太太脸面越发滋润了,想是喜色映出来的。”王夫人道:“为小孙事,起动太太,我心甚是不安。没别的说,回来借我们亲家太太的酒,多敬一钟,算我奉酬罢。”邹夫人道:“酒备的很多,只求诸位亲家太太赏脸。”说着就催席了。
梅翰林叫了新到的小班儿昆、弋两腔,就在大厅院内打了座地平戏台,厅上挂了竹帘,在内摆了两席酒,就着仆妇来请。邹夫人说:“且慢些!”向薛姨妈说:“可叫二奶奶领月娥出来上拜才是哩。”薛姨妈说:“很使得。”话才说完,早见四个丫鬟,跟着月娥小相,随宝琴走进门来。宝琴请了王夫人安,就说:“甥女给姨太太磕头道喜。”王夫人连忙拉住,说是“同喜呀!”两个丫鬟在地毡上又铺了红毡,-娥遂站在红毡中间,拜了拜,就行下礼去。
王夫人受了一礼说:“这就是了。”仔细一看,月娥身量虽未长成,举止却甚稳重。仪容端丽,态度温柔。将月娥拉起来,笑着说道:“你可是我家的人了!”便叫琥珀、莺儿,把礼用红毡垫了盘,端将上来,摆着:珊瑚簪子一对,脂玉扁簪二只,珠花二朵,金凤斜枝花一对,金戒指二付,玉戒指二付,宝石三镶坠子二付,赤金三环坠子二付,尺头四匹,绉绸八匹。邹夫人站起身来谢了,又叫月娥再谢。王夫人拉住了。又喝了一杯茶,宝琴领着月娥出去。
随即响起台来催席,王夫人、薛姨妈、秦夫人、邹太太带着仆妇、丫鬟皆出到大厅席上。外头吹打着,邹夫人就送酒安坐。让了王夫人首席,秦夫人陪了;薛姨妈次席,邹夫人陪了。王夫人回敬了酒,大家遂一同坐下。梅翰林管家王元家的拿着戏单,带着个十岁的小旦,上来点戏。那小旦先磕了头,站在一旁,举笔伺候。一只手拿着笏板,预备写戏。让了半天,王夫人点出《一门五福》,薛姨妈点出《宫花》。皆不过是吉庆戏儿。吩咐随后检他班内得意戏随便唱就是了。参了台,谢过坐,响鼓点锣,这就开台做戏。周瑞家的献了例赏,斟酒端碟,一齐伺候。
邹夫人吩咐:“让管家娘子同众小泵娘们去吃饭。”跟王夫人的换替去吃。不多时撤了酒碟,端卜菜来。邹夫人又起席安菜,薛姨妈席上亦安了菜,重新斟上酒来。秦夫人同王夫人说了回南边事体,又说了回各家亲友的往事。又喝了两巡酒,上过四个菜,抬上烧割桌子来。吃了烧割,周瑞家的叫人搭上戏赏的桌子钱来。贴旦谢了赏,收下钱去。又端上碗菜来,只见跟王、薛二位夫人的人,皆上来谢饭。邹夫人说:“不知吃饱了没有?求担待些!”席上点心三道,王夫人说:“酒够了,吃饭罢。”邹夫人就叫人端饭。
须臾饭毕,漱了口,就起身,仍到后边上房喝茶。梅翰林处备了文房四宝,古诗二部,《文苑英华》四套,靴帽机带,尺头四匹,赤虎双扣脂玉带头一件,汉玉镇纸二事,定磁砚水壶一件,宣炉一座。做芝哥儿回礼。重赏家人,先打发饭,就去了。再说王嬷嬷,今日是他哥儿的喜事,得了梅府厚赐,他又专席相待,心里着实欢喜。就来邹夫人跟前磕头,遂说道:“老婆子蒙亲家太太这番赏脸,又赏老婆子多少东西,实在的心里感激,磕破了头也尽不了老婆子意。”邹夫人见他醉了,遂用话安慰他道:“老嬷嬷,.你是个有造化的。听说你带的这个哥儿,不到十岁就能诗做对。将来怕不大成吗?老嬷嬷,你那福还享不了哩!今日没什么可口的,物礼又薄。老嬷嬷你可包涵些。别笑。”王嬷嬷说:“亲家太太说那里话!老婆子实在沾恩大了。亲家太太不过是看我家哥儿,才厚待老婆子哩。若说我这哥儿,实在聪明可喜。模样儿也没人比得上。这不是老婆子偏爱的话,要不信,就问问薛姨太太便是了。”邹夫人又用话抚恤了两句,他又说道:“还有奇事呢!爱上姑娘生时拿着金如意,我家那哥儿也拿了一块无瑕的美玉。这是天生一对儿,白头相守,一辈子富贵荣华。才真是满堂金玉哩!老婆子还要吃亲家太太的酒哩。”
王夫人见他说话太黏,听去还是吉庆话儿。遂站起来向薛姨妈说:“天也是时候了,咱们谢谢亲家太太,该回去了。”薛姨妈遂亦站起来,先替秦夫人拜了,后又谢了邹夫人。遂转过大厅,出外院门。在二门口又行了礼,上轿簇拥着去了。薛姨妈上了车,也先后走去。秦夫人、邹夫人同回上房,喝茶不题。
王夫人轿快,先到家。进府门,回至上房,贾政即迎出来了。王夫人先替贾政道喜。史湘云、惜春、李纨、宝钗、平儿皆来替老爷、太太道喜。宁荣两府男女,皆来磕头。贾政、王夫人吩咐:“免了。”芝哥儿亦穿了新衣,来替贾政、王夫人磕头。贾政笑的什么是的。王夫人搂在怀里,说:“我儿有了丈人,该用心念书了!懊替你爷爷争气。”芝哥儿又要替史湘云众人磕头,皆拉住了。他偏重新跪下,到底替宝钗磕了头,才罢了。一屋子人无不是笑。王夫人同宝钗,一时想起了宝玉,二人皆瞪了瞪。
忽外面走进贾珍、贾琏、东西两府的侄儿、孙子等辈,一群人来,朝上磕头。贾政说:“你们皆同喜的。也不让阿哥们坐了。大伙儿遂各出去。贾政说:“梅亲家处回了多少礼物来,该交给媳妇收了。”王夫人就叫人替宝钗房里送去。
正说着薛姨妈也进来了,先道喜。王夫人说:“且不谢媒,容改了一天罢。今日姐姐可着实受乏了!”薛姨妈道:“逢这样喜,那来的乏。”喝杯茶,就回家里去了。李纨、宝钗、平儿、史湘云、惜春亦各归房。
贾政正问王夫人席上事,玉钏忽回:“林管家有事要见老爷哩。”贾政即走到书房来。未知所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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