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宴水榭莲灯烦侍婢 监秋闱藤贴授佳儿

 

  话说贾蕙应过大考,因赋中误写一个贴体字,未免担心。
  那天得到贾兰密函,说是“吾弟特擢首列,一等只此一卷。”
  喜出望外,转又怀疑,连忙吩咐套车,往海淀来寻贾兰。到了那里,小厮们迎着道喜,引至小书房内。此时贾兰睡中觉刚起,见了贾蕙,便笑道:“蕙兄弟,这回真便宜了你。”贾蕙忙问怎么便宜,贾兰方将此中缘由,详细告诉与他。
  原来此次试题,出的是《画中游赋》,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为韵。场中应考翰詹都不知此题出处,只从韵脚揣摩,按着王右丞做去,全做错了。贾蕙便宜的是世家子弟,平时听贾兰说过,御园中有一处坐落,在半山腰里,楼阁玲珑、风景如画,题名叫做“画中游”,因此独得题旨。那诗题“五音司日”,是出在《唐书历志》,场中知道出处的也寥寥无几,有些记得模糊的,又不敢在诗中点出。贾蕙于史书最熟,点题那两句便是:“记从汉史稽三德,重考唐书辨五音。”阅卷大臣见那卷题旨不差,写作又十分精美,本拟列在第一,只因有破体小疵,改列一等第四进呈。皇上亲加披览,通场合题的只此一本,又看那诗、赋,韵和藻密,足冠全场,便拔置一等第一,其余统列二三等。还有老翰林精力不及,列在四等,因此降官的。当下即降旨,将贾蕙升授翰林院侍读学士。贾蕙的房师张编修取列二等第二,也升了中允;梅翰林父子都在二等前头,赏给文绮,并以应升之阶升用。贾兰将《京报》上登载那道旨意取给贾蕙看了,又道:“你那谢恩折子,我已托南屋里替办了,就住在我这里,明天早上一块儿上去罢。”次日贾蕙上去,皇上又特恩召见,奖励了许多话。

  却说贾蓉这天因不是班期,正在城里,听见此信,忙至西府见贾政道喜。小厮们引至内书房,正值贾政和詹光下棋,贾政一角被吃,手拿一个白子沉吟未下。贾蓉等他那一子下定了,方上前磕头道贺。贾政皱着一把眉头道:“这点年纪太得意了,将来怎么走运呢?”贾蓉含笑道:“老爷未免过虑,兰兄弟不也是早达的?中年的运,又何尝不好?”贾赦也在那里和一帮门客看旧玉,听见这话,笑道:“二老爷的脾气向来各别。有福不会享,专往牛犄角里钻,那还有完么?”贾蓉又过来见贾赦,贾赦拿一块玉给他看道:“你看这个玉怎么样?我还没买妥呢。”贾蓉接过看了一回,道:“这花纹、刀工都够得上三代,只可惜是个生坑。”旁边一个新来的门客,叫做卞子和,说道:“生坑倒好,盘出来还许有出息。”说着,由腰间解下一块汉玉佩递给贾蓉道:“蓉大爷,您瞧这一块,来的时候也是生坑,我带了不到一年,颜色也出来了。这光彩有多么好!”
  贾蓉接过细看,道:“这上头还有朱砂沁呢。”
  忽见小厮瑞儿进来,回道:“锦乡侯拜会二位老爷。”贾政吩咐请至客厅,一面同贾赦换了衣冠,慢慢踱了出去。彼此见礼,送茶让坐,先叙些寒暄套话。锦乡侯又因贾蕙大考超升,向贾赦贾政道喜,贾赦等只有谦逊。然后锦乡侯提起来访之意,乃因他的兄弟新放九江关道,兼管景德窑监督,素来于江西情形不熟,想起贾政曾任江西粮道,贾兰又在九江任内有年,绅民至今感戴,所以特地前来访问,将绅士如何联络,窑务如何整顿,都向贾政详细请教。贾政道:“兄弟从前在粮道任上,只管各属漕粮,于关务、窑务都不相涉,向来又不大考究。倒是小孙在九江几年,这些事知道得多点,或者可为壤流之助,改天叫他造府领教。”锦乡侯道:“兰大爷枢务太忙,千万不可劳步,兄弟得便上园子去找他罢。”又说了一回闲话,便兴辞而去。第二天,李纨打发小厮们给贾兰送东西去,贾政随便写了几行手谕,将锦乡侯的话也附带说上,交给小厮一并带去。
  此时正是盛暑天气,贾兰住的海淀宅子,只是个大四合带后罩房,并无园林之胜。幸喜宅旁有两三亩空地,梅氏令小厮们打扫出来,盖个茅亭,编个竹篱,也布置成花畦竹径,栽了许多草花。贾兰退直余闲,常同梅氏在亭子上坐坐。大门外是大有庄,有一片荷花塘子,晚凉时也出去闲步,看看荷花,借此散闷。
  那天锦乡侯从清和园下来,顺路到海淀来拜贾兰。见那门口是一行槐树,栅栏门外左右各有上马石,顶马家人下了马,投进帖去。好一会儿,方听里头一声“请”,家人服侍锦乡侯下车,从栅栏门走进。看那住宅,虽不如荣宁两府宏壮,却也整齐洁净。进了二门,是一带门房,回事小厮已举着名帖等候,便引锦乡侯进垂花门,至正面五间大厅上,说道:“请您坐一坐。”那厅上全挂的御笔,楣子上是“诵芬畅绩”四字匾额,还有皇太后御笔花卉及御笔福寿龙虎各直幅;正中紫檀条案上,摆着御赐白玉如意、霁红花瓶、白地翠龙果盘,那边方桌上摆着御书《诗经》插屏。一件件都贴着黄纸签条,写的是“赐贾兰”三字。花架上四盆建兰,每盆都有几十箭的花,开得正盛,满屋里都是香的。
  正在细细领略,只听咳嗽一声,贾兰从屏后走出,让锦乡侯在靠窗炕上就坐。小厮们送上茶来,贾兰亲自递了,然后对坐叙谈。贾兰道:“家祖手谕,说起太世丈有所赐教。本要亲自造府的,这两天上头有交议事件,一直没空进城,倒叫太世丈劳步,实在不安之至。”锦乡侯道:“世台何必客气?本该兄弟来就教的。只因舍弟奉简九江,正是世台旧治,那里绅民至今感念德政,若有可以替舍弟介绍的,赏几封信给他带去,真是一言九鼎!再则窑务、关务的情形,世台久在那里,必知其详,还求见教。”贾兰道:“九江巨绅如徐侍讲、俞侍御、李兵备都是至好,人也公正明白,可备刍荛之采,一半天就写信送过去。至于关务、窑务,为公是一说,为私又是一说,怎好妄参末议?”锦乡侯道:“自然是替公家整顿才敢来请教。”
  贾兰道:“既是如此,我还可以说说。向来关税分别五十里内外:五十里内是税务处管的,监督只虚有其名;若讲整顿,只可先从五十里外着手。从前各卡,有包办的,有派办的,比较起来,互有利弊,主要总在得人。若有靠得住的人,一律改成派办,责成他们认真整顿,倒是一法。”锦乡侯道:“那窑务虽不在世台管辖之下,想必也有所闻。”贾兰道:“近年窑务减色,由于经费不充、材料缺乏,那工手尚未失传,趁此整顿经营,还来得及。令弟既奉特简,总要将经费筹定,部里不要掣肘才好。”锦乡侯道:“世台高见,真是扼要之论!如今政府里也全靠世台主持,从前诸公伴食模棱,误事不浅。”
  贾兰道:“我们北屋里,向来是打头的当家,还不如南屋里他们,遇事有个商量。我的脾气太直,上头就没问到,只要见到了利害得失,也是要说的,打头的吃味不吃味,我全不管。亏得上头明白,若不然,早已挤出去了,还能在北屋里混么?”
  锦乡侯道:“我们世禄之家,谊同休戚,原该这样才是。好在世台在政府多年,圣眷又好,早晚就要当家,那时候更可展布了。”贾兰道:“我打定主意,干一天,尽一天心力。只要国家稳住了,自己的利害祸福算得什么呢?”
  锦乡侯道:“近来外边颇有废八股之说,到底上头意思如何?”贾兰道:“上头并无成见,只几位大臣暗中主张。那新成侯蓄奸已久,想借此伸张势力,也还有他的主意。可笑那些老成人,知识有限,偏要揣摩迎合,做人家的应声虫,其实不过一种做官的手段罢了。那天上头问到我,我说科举中何尝没人才?要求治国平天下的人才,还得从这里去找。就是历朝用表、判、诗、赋、帖经、墨义取士,无非教天下人才由此进身,比较起还是八股有用。会做八股的,究竟读书明理的居多,若说八股不中用,把那些镶牙的、修脚的、当兽医的都拉在翰林院里,又中什么用呢?”
  锦乡侯道:“世台此言真是快论,也是名论!我从前听见宝玉令叔颇菲薄八股,说那八股何曾能替圣贤立言,不过胡乱拼凑、骗个功名就完了。他是超凡入道的人,自然另有一番见解。平心说,八股取士,人人总得念四书五经,至少也要懂得伦常的大道理。若改变了,必至毁裂经籍、蔑弃彝伦,其患甚于洪水猛兽!只可望老世台做个中流砥柱了。”贾兰道:“我既在政局,岂能坐视?我们同事汪尚书,比我还要坚决,若废了八股,他便决计挂冠去了。看此情形,或入场不至改动。”
  又坐了一会,锦乡侯见日影偏西,急欲赶回城去,便匆忙走了。
  这且不提。

  却说宝钗自从贾蕙奉使远行,时时牵肠挂肚,此时见儿子平安回来,又升了官,心中自甚欣慰。只因兰香月分已大,身子素弱,时常有些小不舒服,不免因此操心,每天总要到新房里看看。那天又是从兰香处出来,行至荣禧堂回廊上,正遇见探春,彼此站祝探春道:“二嫂子,你往那里去?我叫你好两声,你才听见。”宝钗道:“蕙儿媳妇又不大舒服,我去看过他,正要家去呢。三妹妹,你刚来么?外甥怎没带了来?”
  探春道:“我来了一会儿,刚从太太那里下来,正要找你去呢。这回来,想清清净净的住两天。孩子们也大些了,留在家里,叫侍书看着呢。”于是二人一路入园,探春也同宝钗至怡红院。
  走至院中,看那海棠经过伏雨,开了两三枝的花,只比春时较瘦。探春笑道:“你这里海棠又开了,幸而咱们家正在兴旺,若不然,又要说是花妖呢。”宝钗道:“这是春气未劲偶然发泄,那有那许多说的?”二人在花下看了一回,方进屋去。探春见屋内收拾得比先整洁,说道:“蕙哥儿另外住开,这里清静多了。”宝钗道:“也不尽然,蕙儿考差的那几天,把白折子都拿到这里写的。”探春道:“现下山、陕、两湖都放过了,怎么还没信呢?到底取上了没有?”宝钗道:“向来考差是不发榜的,据兰儿说还取在前头,每次进单子,总没有放。他这回大考抢了人家一个大面子,再要得了大省的差,那些老前辈眼更红了,索性不放倒好,咱们家还指着那点差囊么?”
  探春道:“我这两天不回去,后儿中元,咱们约姐妹们来赏月,好不好?”宝钗道:“往年都是中秋赏月,你们家里有事来不了,连我和大嫂子也忙不开。今年改个样,借中元做中秋,倒很好,大家都有空,还可以弄些河灯玩玩。”探春道:“那更有趣了!外头买了莲花灯太粗糙,都是纸做的。咱们若想着玩,各人拿些绫子、缎子或是通草,另做些细巧的,看谁做的好。就是西瓜灯、蒿子灯,也各人想个巧样儿,做出来大家评评。”宝钗道:“做起来也不难,就是日子太迫促,要做今儿就得赶。我打发人去通知琴妹妹、邢妹妹和李家姐妹,你去知会大嫂子、四妹妹、云妹妹,从今天就得动手。各人还要做个暗号,好有个比较。”探春笑道:“一来了就忙这些不相干的事,丫头们都要笑话呢。”宝钗道:“那怕什么?他们也是喜欢玩的,巴不能够天天这么着,谁还笑话你?”探春道:“今儿也不早了,我就到稻香村、栊翠庵去知会他们,还要吩咐我带来的几个人赶着去做,你也就赶快办罢。”说着,便带同翠墨去了。
  这里宝钗连忙写了几封小启,打发小厮、婆子们分头送给宝琴、岫烟和纹绮诸人;一面吩咐莺儿、秋纹、碧痕和小丫头们登时赶起。有的裁绫缎、剪通草,有的做花瓣、花须,有的分染颜色,又叫小厮们做了许多木板托子,还买了三白、碧绿、虎纹各种西瓜,掏了瓤、修了白皮,雕成各色花样,又制了各色琉璃小灯,缀于蒿棵之上。这些丫头们赶得手忙脚乱,口中还不断的说笑。这个说你把我的花瓣弄臢了。那个说你这瓣儿太圆了,倒像个大喇叭花,还得提另收拾。又一个说,剩的绫子呢?我这里还短着一瓣,得赶紧配上。那些挖西瓜灯的更便宜,先把瓜瓤吃了,方将壳制灯。有的说,你吃了这些西瓜,也不怕拉稀?有的说,你挖的坑坑洼洼,像狗啃的一样,怎么做灯哪?又有的说,你该死!把蕙哥儿的挖补刀都偷来使了,哥儿若知道,又是娄子。
  直到十五午后,怡红院、稻香村、栊翠庵、秋爽斋四处,所做各灯俱已齐备,都搬至凹晶馆卷棚底下。第一种是莲花灯,第二种是碧玉灯,第三种是星星灯。李纨、探春、宝钗先到凹晶馆,看着丫头们将碧玉灯挂在横楣上,星星灯竖在栏外,那些莲花灯都插了五色细蜡,预备晚间施放,又掂对摆席及散坐各处。湘云惜春随后来了,也帮同布置,及至料理就绪,渐近黄昏。邢岫烟、薛宝琴跟着薛姨妈,李纹、李绮同着李婶娘已先后来到,大家连忙让坐。刚说了一回闲话,王夫人又同邢夫人、尤氏一路入园。原来有些没请的,闻知有新鲜河灯,也都赶来看看热闹。
  此时圆月已上,照着园中各处似遍地水银,只有些深黑的花阴树影。王夫人等到了卷棚底下,只见那一带倒挂楣子,都悬着一个个的西瓜灯,浅黄、深碧、淡白、浓青,颜色不一。
  灯光内映,分外透明:也有雕刻山水的,也有雕刻花卉草虫的,也有雕刻楼台人物的,都像是名人画幅。那星星灯全是琉璃制成,只方圆大小不等。装就了许多灯树,重重环绕,真个密若繁星。大家绕栏玩赏,赞美不置。尤氏笑向宝钗道:“宝妹妹,今儿可得罚你!做了这些好玩的灯,我们俗人就不配看看?若不是我老皮老脸的赶了来,你还瞒着我呢。”李婶娘道:“管他请不请呢,有得玩,有得吃,咱们就硬摊上一份!我这主意,比你们都老到。”宝钗道:“前儿三妹妹才说起,我们弄着玩的。小丫头们又粗笨,日子又赶碌,那里弄得好?若指着这个请客,还不叫人笑掉了门牙么?”尤氏笑道:“宝妹妹真会说,饶着不请客,你还占着理呢。反正我们今天是吃定了,你说出大天来也是白饶!”探春道:“珍大嫂子,他不请你,倒是个便宜。你吃了,只管擦擦嘴就走,也不用谢,也不用还席,这还不合算么?”说得众人都笑了。
  那边,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等尚在看灯,李纨、惜春、宝琴、岫烟等陪着说话。邢夫人道:“从来没听说中元看灯的,这倒新鲜。”邢岫烟道:“古时候,上元、中元、下元都一样的放灯,不知什么时候改的,只单剩了上元,这也算是复古了。”
  王夫人道:“我听说你们做的灯,各人都有记号,怎么瞧不出来?”李纨道:“那些西瓜灯上都刻着小图章,星星灯刻不上去,只每颗有个小绢条,写着各人暗记,此刻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了。”薛姨妈道:“姑娘们手儿真巧,那西瓜灯上刻的画片有多们工细!我最爱那幅踏雪寻梅,连人带驴子都有神气,那是谁做的?”惜春道:“那是入画从赵千里画儿上描下来的,还有个六七成罢了。”薛宝琴道:“四妹妹的丫头,当然会画。正合那句话‘强将手下无弱兵’了。”
  正在说笑,莺儿回道:“席摆齐了”,宝钗和李纨探春便请大家入席。李婶娘谦让半天,方坐了上席,其次是薛姨妈,然后邢王二夫人和众姐妹们也都坐下。那菜单是宝钗和探春商量点定,只取温凉适口、芳脆醒脾,不要那些肥浓脂腻,老一辈的人更吃着合适。酒至半席,宝钗探春便叫丫头们将莲花灯一朵一朵的点上,也有深红的,也有浅红的,也有娃娃色的,还有浅绿的、玫瑰紫的、白地红边的、红中带碧的。那花瓣或绫、或缎,映烛有光,有些通草做的,照起来更和真花一样。
  慢慢的都放在水里,随着水风飘去,晃晃悠悠的摇闪不定,一会儿工夫水面上都飘满了。宝琴道:“这真有趣!你看水里头的影子,还有好些莲花呢。”李纨道:“应当再做些大莲叶灯,搀着放下去。鲜明的花,配着碧绿的叶,那才好看。”探春道:“这倒没想到!若是你昨儿晚上说起,还赶得及,今儿可惜晚了。”李绮道:“这就很好了。玩的事,何必那么求全?”湘云道:“我们前儿晚上才动手,到底太匆促,没得想到。若添了荷叶,再做些水鸟、蜻蜓,岂不更有趣呢?”王夫人道:“通共两天工夫,这就很亏你们了。”此时众人都离了席,靠着栏干上看灯说笑。探春道:“太太用点饭罢,还有冬瓜炖鸭子,就着饭倒还爽口。”王夫人道:“我倒够了,大太太不吃点么?”邢夫人道:“我向来吃得少的,今儿已经吃多了。”宝钗道:“妈妈和亲家太太、珍大嫂子随便用点,若不用饭,用点莲子粥罢。”又让宝琴、岫烟、湘云、李纹、李绮等各人找补点,这才撤席散坐。
  少时灯影渐收,月光更满,又赏了一回月亮。忽然一阵风起,月光荡漾闪成多少道银线。还有一小半的莲花灯,随风吹动,东飘西荡、闪晃生光,有几盏直飘到蜂腰桥畔,还在那里一闪一闪的。李婶娘、薛姨妈都觉着身上骤凉,有些掌不祝李纨请李婶娘至稻香村歇息,纹绮姐妹跟随同去。薛姨妈又勉强坐了一会,就带着邢岫烟、宝琴告辞回去。邢王二夫人和众人送了薛姨妈,也就散了,只宝钗、探春、湘云倚栏看月,尚在闲谈。一时秋纹走来,回宝钗道:“刚才掌珠来说,小蕙二奶奶肚子疼得紧,想必是发动了,请奶奶就去罢。”
  宝钗连忙别了探春湘云,赶到新房去。看见兰香歪在炕上,颦蹙两眉,痛呻不已,忙即打发人去接姥姥,一面赶着预备应用之物。王夫人听见了,也赶来看视,只劝兰香耐心忍痛,瓜熟蒂落,自然顺当。等到姥姥来了,兰香腹痛渐平,原来还是试痛。从这日起,宝钗于料理家务之外,又忙着裁制衣襁,预备催生药饵。薛姨妈、邢岫烟也逐日来看。直至七月二十九夜里,方才真个发动。幸喜接生顺利,产下一个哥儿。那年七月小,算合着八月初一丑时,忙遣人至薛家报喜。贾政替哥儿取名贾桢,又替他算了八字,也是飞天禄马的贵格。洗三那天,薛姨妈、邢岫烟、薛宝琴、探春都来了,尤氏、胡氏从东府过来,梅氏也由海淀赶回,小小热闹了一日。
  贾蕙初次得男,自是欣喜。此次考差,自五月初简放云贵,以至八月朔简换各省学政,都不曾放到。他一向功名顺遂,小有挫折并不在意,在旁人便有种种猜疑。不料初六那天,简放顺天乡试主考、同考,正主考放了礼部吴尚书,副主考又放了贾兰,还有两位是张侍郎、李阁学。那十八个同考官中,第一名便是贾蕙。原来,贾蕙考差仍在前列,皇上因他册使勤劳,只给了一个京闱同考,还有体恤的意思。贾兰同秉文衡,此事与服官堂属不同,照例毋庸回避,当时听宣下来,弟兄二人即日入闱。那吴尚书本有世交,且是贾兰的座师,又做过贾蕙的堂官。张、李二公,也都是贾蕙朝考殿试的师门,文字渊源,到场中更见亲热。头一场四书文、试帖诗题,都是钦命的,首题“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次题“鬼神之为德,其至矣乎”,三题“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诗题“重与细论文”,得文字五言八韵。二场五经文题,是各主考分出的。三场策题,吴尚书叫贾蕙代拟了史学、边防两道。
  初入闱那几天,卷子未到,各同考甚为清闲,各人都带些斗方扇面,求各同事用蓝笔书画,留着做个掌故。贾蕙白天里应酬这些笔墨,晚上常至贾兰房内闲谈。那一班房考,叙起来都有年谊世交,有时此来彼往,谈文论古,倒也并不寂寞。到了十二三,头场卷子弥封誊录了,由监试分送各房,便须校阅去取,没有工夫闲谈了。贾蕙向来事事认真,每卷都从头至尾仔细看过,加了蓝笔圈点。遇着佳卷,立时加批荐了上去,就是不取的,也要斟酌至再,将他疵缪处批了出来,从没有“尚欠出色、再求警策”那种空泛评语。
  有一天看卷子直至夜深,案上烛光灿灿,照来照去都是青格朱字的卷子,把眼睛都看花了。忽然得了一本佳卷,觉着精神一醒,当即细加圈点,又加上长批,从头默念了一遍,揣定是个饱学宿儒,便命小厮们提了灯,亲自上堂,送至贾兰处。
  贾兰也正在灯下阅卷,看了这本,也深赏他义理宏深、语有根柢。又看到那后两股,出股用的两句成语,是出在《左传》,对股两句稍生,似乎用的《史记》成语,却记不甚真。
  正在沉吟之际,只见一个人戴着紫金冠,穿着石青起花长褂,鼻如悬胆、眉如画墨,项下金螭缨络系着一块宝色晶莹的美玉,贾兰认得是宝二叔,不觉发了一愣。贾蕙一回头也瞧见了,想起宝钗转述之言,又瞧着那块玉,恍然有悟。兄弟二人同时“嗳哟”了一声,一个叫“二叔”、一个叫“爷”,一同拜了下去。及至起来,全不见那人踪影,只案上留下一张砑黄藤笺,上有字迹,写的是:紫宫奉敕,来监文衡。父子叔侄,共事异程。
  勉旃忠孝,国栋家桢。重逢有日,涵万峥嵘。
  贾蕙念了,不觉泪流满面,贾兰也觉惨然,道:“蕙兄弟,你不要伤心,历来文场都有神道监察,这回刚好轮到二叔,我们俩又都在闱里才得见此一面,也是很难得的机遇了。”贾蕙道:“上回我母亲从太虚幻境回来,就说今年闱中可望父子相遇。偏偏试差都没放着,我因此不免失望,想不到倒验在此处了。”贾兰道:“二叔这帖子还说‘重逢有日’,想来见面的机会还有呢。”贾蕙道:“那末一句‘涵万峥嵘’,不知说的什么?”贾兰道:“‘涵万’二字,或是地名,或是人名,俱未可定,这就无从揣测了。”又道:“我和二叔那年分手是在场里,如今又在闱中相见,一晃就是多少年。二叔还是那个样儿,我可苍老得多了。人生劳碌一世,功名富贵到头也是空的,谁能有二叔那样造化呢?”言罢嗟叹不置。
  又歇了一会,然后重看那本卷子,做得辞义俱高,实在可龋贾兰便写了条子,去调《史记》来对。弟兄二人将卷子搁下,随意说些闲话。贾蕙道:“人家都说这里内场有鬼,是真的么?”贾兰道:“这些怪话多着呢,有人说闱里有个大头鬼,一出现就要出大乱子。那年出来过一回,果然闹出场弊,把主考房官都送在菜市口了。还有人说第三房不利,也有上吊的,也有抹脖子的,所以分房的都抢着来占屋子。你幸而来得早,今年不知轮着谁了。”贾蕙道:“这些话倒是不知道的好,知道了总不免有点嘀咕。”一时听差们将《史记》调到,贾兰仿佛记得那两句是出在本纪上,检出来对证了,果然不错。因他用的是后代的书,还有踌躇,贾蕙揣知其意,说道:“这一卷姑且存着,看二三场做的如何再定去取罢。”贾兰也以为然。
  此时夜色已深,贾蕙要回本房去,又有些胆怯,向贾兰道:“兰大哥,夜深了,这一路黑漆漆的,你打发人送我回去罢。”
  贾兰笑道:“你敢则怕鬼!”正要叫小厮们掌灯送去,忽听得外头一片喊叫之声,兰蕙二人都吓了一跳,贾兰忙命小厮出去看是何事。不知如何回覆,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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