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大人升了吏部尚书,每日贺客盈门。王夫人张罗作衣服、打首饰,给环哥娶亲。此时荣国府上下内外真是忙人多,闲人少。暂且不提。
话分两头,且说有一位原任翰林梅老爷的公子,名叫鼎臣,号瑟卿。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当代的名士。父亲亡故,只有寡母在堂。娶妻薛氏,小字宝琴,也是有名的一位闺秀。这梅瑟卿并无弟兄,只有个胞伯,现作嘉兴府知府,膝下无儿,就是这梅瑟卿承祧两房。所以这梅太守寄信,叫到任上。过了年,进京会试。写了一只头号太平船,派了几个仆人择日下船。先把行李发去,又有寄去的许多东西,到京送亲友;又有夫人寄去的些绣货花绒等类。这日梅公子拜辞了伯父、伯母。那太守夫妻未免嘱咐些一路上诸事小心,约束家人们不许滋事,这里净听喜信。梅公子一一遵命,洒泪分别。带着家人们下了船,就有嘉兴县、秀水县都差人送了礼来,梅公子俱各璧回。次日天明,烧了福纸,送的家人回衙销差。这里鸣锣开船。
此时正是新春天气,两岸边嫩柳舒黄,一路上柔波泛绿。
过了几个大码头,也有差人上去买些东西的时候,却也无甚耽搁。这日到了苏州码头上湾住船,真是天下第一繁华之处。看那河里的船只,岸上的轿马,又有经商买卖,昼夜不断,可谓“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梅公子带了两个家人进城去逛了一回,买了些玩物,下船吩咐家人,明日叫一只灯船去游虎丘。
次日就雇了只极好的灯船,又叫了个有名的妓女金阿四伺候少爷。又请示要清音不要?瑟卿道:“我不过是叫个人唱一两支曲子下酒,人多了就闹的荒了。”又笑道:“倒是这阿四不知怎么样,如若平常,咱们好换。”这些家人谁不讨少爷的欢喜,就把那阿四带过来见少爷。见他头上挽着云髻,鬓上簪着一枝红梅花,身上穿着件鹦脖色湖绉小毛皮袄,下面是西湖色绉绸百褶裙,裙下窄窄双弯,穿着鸦青缎白绫高底鞋。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天然一段丰韵。瑟卿见他如此妆饰,就知不是那寻常妖妓,真是苏小重生,秋娘未嫁。便同他过船,就带了那小跟班的锦奴,还有奶公高升。后边又随了只火食小船,两个家人带着厨子伺候洒酒温菜。这边自有他们的随手。阿四就问:“少爷,听什么曲子?”瑟卿说:“先喝点酒,润润喉,等回来时趁着月色再领新声罢。”一面喝着酒,又讲究谁的词章好,谁的曲文好,慢慢摇着船,趁着风和水软,看着那岸上的细草含烟,遥川凝黛,已到了虎丘。
便携了这阿四,带着锦奴,又叫奶公提着酒榼上了岸,到各处去逛了一回。见游人甚多,便走到剑池边,拣了块平石,正倚着一株老梅坐下。又买了些细果,二人在石上对酌。阿四一抬头,见对面松树下站着一个翩翩少年,穿一件翠蓝扣绉皮袄,加一件青莲色洋呢棉半臂,戴一顶绛色毡帽,登一双薄底缎靴,呆呆看着瑟卿。阿四说:“对面那人,少爷认的他么?”
瑟卿道:“看着眼熟,一时想不起来。”锦奴说:“好像那年在薛舅爷家见过他。”瑟卿便想起说:“别管是不是,叫他一声看。”遂叫了一声:“柳二哥。”那人迎了几步说:“瑟卿先生久违了。”说着就拱了拱手,瑟卿站起身来也拱拱手说:“二哥过来坐罢。”又叫阿四见了。锦奴斟了一杯酒,瑟卿问道:“二哥这几年作什么生理?”柳湘莲道:“萍踪浪迹,也没什么一定的事情。才在千人石那边瞧着像你,比先发福,所以不敢冒认。”梅公子说:“二哥,你还是那样,就是略黑些,如今在何处作寓?”湘莲道:“就在此不远,太虚宫暂祝出了月,要进京去看看朋友们,打算还要东游呢!”瑟卿道:“妙极,咱们就一同进京。”湘莲道:“好却好,你又要多一番事。”瑟卿说:“二哥要这么说,就不是交情了。你把行李就搬到我船上去。”湘莲问:“你的船在那里湾着?”瑟卿说:“在阊门。”湘莲又问:“你几时北上?”瑟卿说:“本来明日就要起身开船的,便是多住一两天也没什么要紧。”湘莲道:“既是明日开船,我就失陪了。”说着,站起身来说:“明早船上见罢!”瑟卿一把拉住道:“不用忙,咱们下船去喝会子酒,听听曲子,明日再取行李不迟,难道还有什么留连吗?”
湘莲笑道:“一个七十多岁的老道,我留连他作什么?”说的大家都笑了。阿四道:“你二位不必争,太虚宫是必由之路。略停停船,上岸去取,岂不省事!”瑟卿道:“就是罢!”说着站起来就走。湘莲道:“你们美人名士,掺个我作什么?未免唐突这山水。”瑟卿说:“难道那《离骚》上说的美人,务必是女的?”一路上说说笑笑,早到河边。搭跳板上船,重整杯盘。阿四问:“少爷听曲子罢!”瑟卿问湘莲:“听那支?”
湘莲道:“只拣得意的唱罢!”阿四:“先生吹柳耆卿的《倾杯乐》。”那随手刚要吹笛,瑟卿说:“拿箫来,我给我随着。”
于是瑟卿吹着洞箫,金阿四轻拍檀板,低低唱道:冻冰消痕,晓风生暖,春满东郊道。迟迟淑景,烟和露偏润长堤芳草。断鸿隐隐归飞,江天杳杳。遥山变色,妆眉淡扫,目极千里,闲倚危樯回眺。
动几许伤春怀抱,念何处韶阳偏早。想帝里看看名园芳榭,烂熳莺花好。追思往昔年少,继日恁把酒听歌,量金买笑。别后顿负光阴多少!
唱罢,湘莲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瑟卿吹箫,金娘度曲,真是替敝本家的词增色!”阿四笑道:“叫柳二爷见笑了!”湘莲说:“那里话,宋词里常唱的也就是苏东坡、泰少游、姜白石、柳耆卿的这几家容易入拍。”
梅公子满斟一杯说:“柳二哥喝了这杯酒,奉求你唱几句给他听听。”湘莲说:“我何曾会唱?”阿四道:“听柳二爷的议论,就知是行家。”瑟卿道:“你说不会,那回在薛大哥席上同冯紫英不是唱来?”柳湘莲被他们磨不过,便说:“还是你吹罢!看错了教他们笑话。”阿四忙递过箫来,瑟卿吹着。
湘莲说:“我也陪你个《倾杯乐》柳词罢,这可是九十四字的。”
此时月光初上,照的满船如同白昼。看那水面灯光月彩,真是万点金波,满河里游船已少,趁着这水影烟光,真令人有离尘之想。梅瑟卿就吹起洞箫,柳湘莲唱道:楼锁轻烟,水横斜照,遥山半隐愁碧。片帆岸远,行客路杳,簇一天寒色。楚梅映雪,数枝艳报青春消息。年华梦促,音信断,声远飞鸿南北。算伊别来无绪,翠销红减,双带长抛掷。但泪眼沉迷。看朱成碧。惹闲愁堆积,雨意云心,酒情花态,辜负高阳客。
唱完,满船上无人不赞。阿四各斟了一杯说:“柳二爷再到敝处,务求光降,我还要拜先生呢!”瑟卿说:“你住在那里?他来时好找你。”阿四说:“住吴县衙门后边,枇杷巷。”瑟卿在湘莲肩上拍了一下说:“记真了,枇杷花下闭门居。”湘莲笑道:“大家都记着些。”此时夜已深了,又听阿四弹了一回琵琶,已到官船。早有家人们在船头伺候,阿四又送他们过船。梅瑟卿赏了他三十块花边、两匹绫绢。柳湘莲便从身上摘下块汉玉同心佩,递与阿四说:“聊以相赠。”那阿四俱各谢了,自回船去。这里梅、柳二人谈了几句,各自安歇。
次日天明开船,走了有四五里的光景,湘莲指道:“快了,那就是!”瑟卿顺着他的手一看,见松柏掩映,透出几段红墙。
临近了,见墙头上露着碧森森的几竿修竹,又有一枝娇艳艳的红茶化探出墙外。瑟卿说:“好个去处!”湘莲道:“里头地方忒窄。”说着便叫船家拢岸。那高升派了个火夫陶乙跟了柳二爷去挑行李,柳湘莲带了陶乙下船。去不多时,只见柳湘莲头里走着,陶乙挑着一个竹箱,大小两个包袱,上拴着一口宝剑、一张弹工,慢慢走来。锦奴说:“爷倒不像,柳二爷这琴剑书箱才像赴考的呢。”说着,柳湘莲就上了船,赏了陶乙五百大钱。瑟卿教把行李安置在后房舱,二人吃了饭。
瑟卿问道:“你这几年到底在那里来着?”湘莲说:“自那年为了件事出京,到广东香山县找个朋友。谁知我的时气不好,才到几天他就丁忧了。我把他送到湖南原籍,住了半年。过洞庭湖,在湖北住了几天,就往江西去游了游庐山。遇着个朋友,替他管了点闲事,上了趟杭州,就在西湖住下了。去年腊月二十四才到的苏州。”瑟卿就问:“你替人管什么事?”
“是保了一镖银子!”瑟卿笑道:“你可是文武全才。”湘莲叹了口气说:“也不过是谋生罢了。再者,趁着这岁数儿,老了就不行了。这一到京,熟人还不知有谁没谁呢?去年见那告示上,可惜那宝老二怎么会丢了!”瑟卿说:“你没见京报上吗?有了。”就把奏摺上的话,说了一遍。湘莲道:“他们弟兄里,还就是他是个人物。那几位令兄都靠不住。”瑟卿道:“我那位襟丈,只听见人说,总没会过。”湘莲问:“你们是什么亲戚?”瑟卿说:“他的夫人就是荆人的堂姊。”湘莲说:“就是薛大哥的令妹吗?”瑟卿说:“正是。”湘莲说:“这都是我离京之后的事了。”二人一路上说说笑笑,颇不寂寞。
这日到了镇江,湾了船。次日叫了只江船,带了锦奴,主仆三人去逛金山。各处游玩多时,又登那宝塔,观看江景。见瓜州一带帆樯上的号旗映着日光,灿若云霞,真是江天一览。
初来时,和尚原不知是嘉兴府的少爷,问了锦奴才晓得,慌忙烹茶、摆点心,又要摆斋。瑟卿说:“都不必,我们随喜随喜,今日还要过江呢。”和尚说:“天晚了,少爷明天再过江罢,请到那边看看苏学士的玉带。”二人便同和尚到方丈来看苏东坡的玉带。瑟卿教锦奴送了和尚二两香资。锦奴向和尚讨了一大枝白梅花担在肩上,慢慢绕到前边。和尚送出山门,两下里拱拱手,开船。湘莲问锦奴:“你作什么弄这累赘?”锦奴道:“两碗半茶值二两银吗?”湘莲笑道:“那三十块洋钱你怎么不说呢?”锦奴笑道:“他可比和尚长的好看呢!这和尚我就嫌他腆着个大肚子,混充弥勒佛。”说的连船家都笑了。瑟卿还要焦山去,湘莲说:“你看远处那几点黑,怕是要起风,早些回去罢!”瑟卿见江猪拜风,也就不往焦山去了。
回到官船,只见和尚驾一只小快船赶来,送了一担第一泉水、两瓶茶叶、一小篓笋干、两包豆豉。家人们找家伙装水,梅公子说:“不拘腾在那里,少时就还倒江里去。”家人回说:“这是第一泉的。”瑟卿说:“我们在庙里喝的才是呢!这就是随便舀的江水,也只好留下罢,开发四两银!”家人答应,自去打发和尚。
梅公子见天色尚早,教船家趁着这东风过江去。走到扬州,梅公子上岸,坐了轿子到扬州府去拜了年伯。那知府留吃便饭,天晚回船,知府又送了些土仪。次日早行,到清江浦换船,渡过黄河,便从王家营起旱进京。在路上商量,湘莲要到薛家去住,梅公子那里肯依他,一定要他在家里祝这日进了都门,到了梅宅,瑟卿先进去拜了母亲,见了妻子,把任所的事情说了一遍,又把路上遇见柳湘莲的事告诉母亲。梅夫人说:“既是有客,你出去照应照应。”瑟卿说:“他少时就要见母亲呢。”说罢,到书房,见湘莲洗了脸,换了衣裳,等着一同进内拜见梅夫人。未免彼此客套了一回,就留在小花园住下,派了个小小厮狗儿伺候。次日柳湘莲雇了辆车到薛家,见了他母子十分亲热。又将梅瑟卿留住的
话说了一遍,薛姨妈说:“二姑爷作人本来好,又和气又活动,不像大姑爷总有点痴痴的。”湘莲坐了好久,就往贾府来拜宝玉。
且说宝玉因场期将近,这日正在内书房抱佛脚。忽见焙茗答应飞跑出去,宝玉整整衣冠迎接出来,二人见面,执手寒温,进房坐下,焙茗倒了茶来。宝玉就问他这几年行止。湘莲便把对瑟卿说的话又述了一遍,又告诉说梅瑟卿待他的光景。宝玉听了说:“可惜,这个人我总没见过,殊为恨事。”湘莲道:“他这两日就来拜你。”又问了回宝玉如何走失,如何回来。
宝玉细细说了一遍,便向湘莲说:“我要是出了家,今日咱们就见不着了。”宝玉问:“怎么?”湘莲笑道:“你们府门上大书特书‘僧道无缘’,自然就见不着了。”宝玉问焙茗:“我怎么没看见?”焙茗说:“在那边垛子上贴着呢!”宝玉又问湘莲:“你这进京打算怎么样呢?”湘莲道:“瞧瞧你们,还要出山海关逛逛医吾闾山呢。”宝玉说:“真吗?”湘莲道:“怎么不真。”二人谈心,宝玉留他吃晚饭,吃与不吃,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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