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宝玉自从到了文明境界以来,一处处都游历遍了。一切生平闻所未闻的,都闻了;见所未见的,都见了。因为久仰东方文明的大名,便约了老少年同坐了隧车,到东部仁字第一区去探访。及至车到时,时候已经晚了。宝玉因为他是个退老的大臣,又是年高有德的,便兼是头一次拜访。时在昏暮,未免不敬,因在车站上借住了一宿。
次日清晨,便和老少年两个一同到他寓所,投了名片。东方文明忙叫快请,二人便走到客座。宝玉正要拱揖,东方文明早抢步过来,执着手道:“世兄别来无恙?”宝玉愕然道:“久仰老先生大名,专诚拜谒,自以为初仰丰采,却不知从何处曾侍教过来?”文明执着手让坐毕,始说道:“睽隔多年,或者世兄一时忘了,过后自会想起。”宝玉满腹狐疑,自念生平再没有老头子的朋友。细看他生得须发如银,眉长目细,唇红齿白,无异少年。反覆思寻,再也想他不起。文明又道:“故人远来不易,恰好今日是休息日,儿婿辈都回来定省,当令其陪侍痛饮一天,以叙别情。”宝玉更是弄得无言可对。老少年道:“贾君因为慕老先生大名,特来拜谒,不期倒是旧识。”宝玉道:“近日访西门都督,说起老先生愿自立真文明之法则,俾假文明之国有所取法,将以身里世界祭酒,所以特来瞻仰,快聆高论。实想不起从何处曾侍大教。”文明叹道:“谈何容易。老夫执掌政柄,当国五十年,经营缔造以有今日。尚有多少未酬之愿,正不知望谁可继志。儿辈又都恣力科,无暇及此现在执政诸公。我虽同他们说过,又大都恐怕因此开了兵衅迟疑未发。倘老夫此愿得酬之后,或者世界可有文明之望。”老少年道:“不知老先生有何大愿?”文明道:“世界上凡是戴发含齿,圆颅方趾的,莫非是人类,不过偶有一二处教化未开,所以智愚不等。自上天至仁之心视之,何一种人非天所赋?此时红、黑、棕各种人,久沉于水火之中,受尽虐待,行将灭种。老夫每一念及,行坐为之不安。同是类,彼族何以独遭不幸!每想设法出之于水火,登之于衽席,无奈事体既远且大,总未曾筹得一个善法。”老少年道:“一干涉到此事,恐怕不能免战祸了。”宝玉道:“闻说美洲释于黑奴之后,那班黑人无以觅食,转徙流离,饿殍相望,倒不如为奴时的饱暖。生就了至愚的性质,只怕也不容易提挈得起来。”文明道:“老夫所以说此事既远且大,正是为此。出之于水火之后,还要代他筹一个衽席,方能了事。若徒出之于水火,待他自寻衽席,他便寻衽席不得,必至于再落水火而后已。不然,只要挟了兵力,侻离他的羁绊,何尝不可?无奈同他侻了羁绊之后,还要设法教育他,开他的智识,教得他具了自立的资格,方算大功成呢。”宝玉道:“这般说更难了。”文明道:“拿眼睛看人,最要辨别真假。倘使不是这里的真文明发达了,那些假文明之国,到此时还拿那文明面具欺人呢。就美洲释于黑奴而论,单看表面,岂不是文明举动、慈善事业?岂知那发起人却别具深心。他一心祗望做总统,无奈举他的人少,他才异想天开,提倡释于黑奴。以为此辈一经释放,得立于平等、自由地位,必定感我释放之恩,且又有了选举权,将来举总统时,一定要举我的了。谁知那黑人蠢如鹿豕,释于之后,无以为生,反不如从前当奴才的好。岂但不感他,还要恨也呢。”
说话之间,东方英等弟兄三个,陆续都来家定省,华自立也带了妻子东方美来省丈人。文明道:“今日有远客在此,你们都来相见。我近来颇厌寂寞,难得故人过我,你们都陪着痛饮一天。”子婿辈都一一答应。文明又叫子女等都叫宝玉“世叔”,宝玉益发局促不安,暗想:这个老头子真是奇怪,我何尝见过他来,一定要说我是旧识。他儿子的胡子也很长了,何必要叫我世叔呢?问他,他又不肯说,真是莫名其妙。又想道:我且不管他,谅来断不是恶意。一面想,一面看他弟兄三个,除东方法是见过的,其余那两个,一样的都是生得一表堂堂,英姿飒爽。东方美温厚和平,自然庄重。只有华自立生就的一张焦黄脸儿,却不是病容。那焦黄当中,还是容光可鉴,浓眉大目,气象凛然。当下东方英等一面色笑承欢,一面应酬宾客,东方美也是落落大方,固然没有那轻浮样子,却也毫不羞缩,一样的应酬、说话。非但他自己不像以女子自居,就是同他对坐的人,也忘了他是个女子。老少年、宝玉和东方英谈谈商务,和东方法、华自立谈谈各种技艺,和东方德谈谈医理,又问问有什么新发明。东方德道:“医新发明的,祗有制造聪明散,已经告成。此刻我要研究两个法子,但不知做得到做不到,祗可以尽了我的才力做去。倘使我毕生研究不出来,只可以待后起的了。”宝玉问研究什么,东方德道:“我想人生最不幸的是死,然而人人都逃不了一死。打算研究出一个不死之法来。人生最受累的是食,无论何等大事,非吃饱了不能辨。这吃饭又狠耽搁时候,每吃一顿饭,总要一刻时侯。一天祗算吃两顿,一年积算起来,单是吃饭的工夫,就占了九十个时辰,要耽搁了多少事?所以又打算研究一个不食之法。”宝玉道:“不食不死,岂非成了仙么?”东方德道:“我就因为相传那个道家服气长生之法,起初以为是个理想、寓言,及看看古人载籍,又似不尽诞妄,所以才发念研究。但是古人纵有此法,也不过是一人心得,秘不肯传。我是打算研究得了,普及众人的。”老少年道:“只管不死,不要有人满之患么?”东方德道:“只怕能得着了不死之法之后,便不生子了。不信,你但看古来所有讲仙讲道的书,何尝载有仙道生子的?古人虽未必想得到这一层,然而也可见得是个天然理想。”宝玉道:“果能如此,不是仙,倒是佛呢。”老少年道:“怎么是佛?”宝玉笑道:“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是出在佛经的么?”又问道:“方才老先生说,打算把那红、黑、棕各种人,都拯于水火,登诸衽席,但是苦于那些人愚蠢,怕难施教育。既有了制造聪明的法子,何不就拿来医他们呢?”东方德道:“这可不行。我这个制造聪明散,是当鼻烟闻了,可以滋长脑筋。脑筋多了,自然思想富足。其功用不过是助人思想,总要先有了思想的人,用了方能见功。他们那种全无思想之人,虽用了,也不见效。所以这东西,文明人用了,可以助长文明,野蛮人用了,又可以助长野蛮。那红、黑等人的思想,无非是一个懒字,若用了这个,他越发要想法子去懒了。”说的众人一笑。文明叹道:“我这要救红、黑人的思想,也是舍近图远,舍己从人,其实我们同种的堕入野蛮水火之中的不少呢。老夫当日未曾筹及此事,是一个极大的憾事。偏偏儿辈又都渐入科一门,于政治上都不留心,此愿只能望小孙辈代偿的了。”
谈说之间问起,才知道东方文明已是孙曾绕膝。孙子东方文、东方武、东方韬、东方钤,外孙华务本等,都在政府受有专职。曾孙东方新、东方盛、东方振、东方兴、东方锐、东方勇、东方猛、东方威,与及外曾孙华日进、华日新等,都已普通毕业,各就博门大堂读书。元孙东方大同、东方大治,外元孙华抚夷等,都在幼稚园里受教育。至于各女眷,都在各女堂里当教习。此时暑假,本要回家侍奉文明,文明因为他们终年辛苦,才得这一月来的休息,便叫他们都出去避暑,各图适意,免在家中拘束,并且年老之人也乐于清静。内中有几房媳妇,要略尽孝思,文明也再三推他们去避暑,说:“你们若不依我,便负了我爱惜你们的盛心。”各媳妇祗得都去了,三五天才回来省视一次。几个曾孙在堂里,虽是暑假,却还在堂自修,并未回家表过不提。
且说当下已饮过了十多杯酒,喜得这里的酒吃了不醉,不过越吃心里越觉得快活,大有心养难爬光景。更兼过酒的都是果液,纵使多吃,也不觉饱胀。文明因问起宝玉从何处来,宝玉就把要到自由村寻薛蟠,和山东路上遇了强盗的
话说了一遍。文明道:“薛文起肯住的地方,又由刘笙引进,他又夸美了,这个去处,如何去得?至于将入敝境时,要先历一番劫运,也是天演的定例。”宝玉道:“老先生也识得薛舍亲么?”文明道:“会便没有会过,久闻大名了。”宝玉心中又是纳闷,暗想:这位老头子语言闪烁,今日可要闷死我了。正在纳闷时,忽然一阵酒气涌上心来,登时觉得十分快活,把闷气全都忘了。文明又道:“世兄一定要到自由村,这里东去二十里,有一个村,也叫自由村,是老夫昔年钓游之地,明日可以到那边逛逛,只怕比文起住的地方总好些。”说罢,又殷勤劝酒。这天足足的饮了一天。到薄暮时,东方英等陆续都辞去了。文明道:“老夫习静惯了,难得今天闹了一天。倘不是故人远来,儿辈回家省视,不过略谈些家常,我便打发他们走了。”宝玉道:“醉酒饱德,感何可言。但是曾从何处侍教过,委实茫然不觉,还望老先生明示。”文明笑道:“世兄今夕且在此下榻,细细的想一想,果然想不起来,明日再当奉告。”又叫童子收拾客房,以备二位安歇。才及上灯时分,文明便道:“老夫年耄,习惯早睡,恕失陪了。二位请谈谈再安置罢。”说着,便告辞进内去了。
宝玉道:“我因为久仰这位老先生大名,特来晋谒,要快聆大教,以开茅塞。不料,反多了两个疑团。”老少年问那两个疑团,宝玉道:“第一件,他如何识得我?我何以总想不起来。”老少年道:“或者你忘记了,一时想不起来,也未可定。”宝玉道:“别的可以不记得,我生平不曾结识过有胡子的朋友,这总记得的。”老少年拈髭微笑道:“我呢?”宝玉也笑道:“你便是头一个。”老少年道:“还有一个什么疑团?”宝玉道:“他的三位少君,看着不过像四十岁的人,那位小姐,更是未曾满三十,怎么都有了曾孙了?这是几岁上生子的?”老少年道:“驻颜之法,世上还传有许多药方,这又何足为奇?”宝玉道:“这不过是欺人之说罢了。”老少年道:“你现成见的怎么是欺人?不过古人驻颜之方是用药,这里都是普及的。所以平常饮食之品都有驻颜之功。初行的时候,我们境内的老者,没有一个不返老还童呢。不信,你试验自己。你到了敝境有几天,身体觉得怎样了?”宝玉细细一想,果然近日走路轻健的了不得,身上也长了好些气力。猎大鹏那回,还觉着有点乏,海底猎那回,竟是气力愈用愈多了,因说道:“身体不错是好些,然而面目何以都会不老起来?这个有点不足信。”老少年道:“你看我有几岁?”宝玉道:“顶多不过四十内外罢了。”老少年大笑起来,说出一句话,害宝玉吃了一大惊。
不知他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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