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荣府上上下下忙碌了好几日,这天,正是酬谢宾客的日子,王子腾家早送了一班舞班儿来。荣府正厅上,贾赦、贾政、贾珍、贾琏都冠带整齐,在厅上陪客,轮番侍酒。荣宁二府的至亲好友都聚集宁国府天香楼前,由贾蓉、贾蔷、贾芹、贾芸等陪着,也叫来一班小戏,边饮酒边看戏文。喝酒猜拳、飞花击鼓,无所不至。
贾珍直等临安伯、王子腾等去了,方回宁府这边来。
亲友们已快散尽,惟里面一桌冯紫英、邢大舅、薛蟠等还酒兴正浓。一见贾珍,忙拉来席上坐了道:“令叔升了,今儿倒要敬大哥三杯。”贾珍一面吩咐换酒,一面推辞道,“这酒已经喝得不少,不干一杯有拂大家的意思。”因一口气喝完了一杯。谁知薛蟠不肯,道:“大哥不喝三杯,是看不起我们了。”因推身边邢大舅道:“老舅如何不敬大哥三杯?”邢大舅醉醺醺的,正要站起来,贾珍道;“这酒我看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外面的客已经散尽,依我的意思,竟叫刚才唱《幽闺记》的小旦到这里来清唱一曲如何?”薛蟠站起来拍手道:“最好,这样孤坐着喝酒有甚意思,大哥何不就叫了来了”贾珍这里忙打发人叫去。
只一会子工夫,那唱小旦的来了,原来是蒋玉菡的徒弟。薛蟠一见便拉住道:“我的儿,你且先喝一杯,润润嗓子,好好替薛大爷唱来。唱得好了,薛大爷这里有赏呢!”那小旦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正要唱时,可巧宝玉打发人来请冯紫英。冯紫英便辞了大家,到荣府来。
宝玉一见忙拉了道:“为什么不来看我,倒要我请去?”又道:“今日这边唱的不是戏文,是《长恨歌》大幕舞戏,怪有意思的,特请你过来瞧瞧,二则咱们也好叙叙。”宝玉因问柳湘莲的消息‘冯紫英道:’我正要打发人告诉你去。前日从泉州回来一个客商。说那日在店里喝酒,碰见一个人风尘仆仆的,来店里买酒喝,模样儿酷似柳湘莲,”宝玉吃了一惊,道:“怎么,他没出家?还在泉州?”冯紫英道:“不知是不是。那客商开初没留心,后来看得真了,待要问时,那人已去远了;”宝玉跌足叹道:“可惜没弄明白,那柳老二若没去当道爷,也该回京看看咱们才是。”二人看一回子舞戏,谈了一会,冯紫英方告辞去了。宝玉便到贾母处来。
里面的客已经散尽,舞戏已演完毕,贾母歪在榻上,两个丫头正拿美人拳给捶腿。邢、王二夫人、薛姨妈、李婶娘、宝钗、宝琴、探春、惜春、李纹、李绮、黛玉、湘云、李纨、尤氏等都在这里。贾母见宝玉进来,问道:“外面的客都散尽了?”宝玉道:“散尽了,才得空儿进来。”贾母道:“今日舞戏儿倒好,可惜没能看仔细。”王夫人道:“既然老太太喜欢,就叫进来再演若何?”
恰好凤姐来了,一听,道:“最好,就叫进来吧,我也沾老祖宗的光,好好看看,方才忙了这阵子,哪还顾得上看呢。”贾母道:“别急,这些孩子,可怜见儿的,且先叫人送些饮食去,待吃过了饭,歇一会子再叫过来。”凤姐忙吩咐人传话出去。
宝玉见黛玉也来了,分外高兴,忙过来问道:“妹妹也来了,大安了么?”黛玉道:“什么要紧的病,不过躺一会子骗骗人罢了。”宝玉见黛玉虽然瘦了一些,倒觉满面春风,绰约多姿,比平日越发可爱。因想再说什么,那黛玉已转身过去,同李纹、李绮说笑去了。
宝玉想过来同宝钗搭话,见宝钗正同史湘云唧唧哝哝的。宝玉细看宝钗,也觉比干日瘦了许多。但仍仪态端庄,光彩照人。便走过去笑说道;“你两个几日不见,就如此亲热起来,把别人都丢在脑后头子。”湘云道:“亏你说才几日,你算算宝姐姐搬出去多少日子了?自从她们家来了那位大嫂子,宝姐姐便不肯再过来,我才问着她为什么竟将咱们都忘了尸宝钗笑道:“云妹妹方才还责问我。其实哪里敢忘呢!妈妈常闹气疼,我来了,倒没个人了。如今,我搬了过去,云妹妹也不好再过来。好容易才见着了,咱们说说话儿不好么?”宝玉笑道:“谁说不好呢!你还搬进来,天天同云妹妹在一起,说体己话儿,岂不更好?”湘云拍手笑道:“方才我们不正谈论这个,无奈宝姐姐不肯。”宝钗道:“天下没有个不散的筵席,再说妈妈一个人在那边,怎么叫人放心呢!”王夫人一旁插嘴道:“宝丫头虑的也是,竟不用强她,咱们若想她时,接了来也是一样。”
大家正谈论着,人回:“舞戏已齐备了,请老太太、太太们的示下。”贾母吩咐:“就在花厅里演起来吧!”
但闻管弦之声悠扬,那杨贵妃已出场了。身着“霓裳”、“霞帔”,头戴“步摇”,盛饰钿璎玉佩。只闻磬、箫、筝、笛次第发声。“散序”六遍已过,“中序”方入舞拍。那杨妃姿态翩然,如扶风弱柳。她一会子宛若惊鸿,一会子翻转如旋风一般,远远望去,竟不见人,宛如一团霓虹似的烟霭在旋转,霎时便戛然站定。细细看时,只见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溢彩流光,举袂欲飞。
宝玉悄悄拉黛玉道:“还记得那年演戏文的杨贵妃样子像宝姐姐么?如今这一位,眉眼也有些像的。”黛玉道:“你忘了那年惹恼宝姐姐的话了,何苦又讨没趣儿去。”宝玉道:“咱们悄悄儿地说说罢了,哪里就能知道?”
只见凤姐悄悄问贾母道,“那舞杨贵妃的可好?老祖宗仔细瞧瞧,她模样儿像谁?”说着,拿眼睛瞅着宝钗笑。贸母道:“那孩子腿功儿、模样儿、做功儿都好。若说像谁,那眉眼倒有点像咱们家的孩子。”凤姐笑道:“若论贵贱,那跳舞的哪里能跟咱们家姑娘相比?若论贵妃,原有几分像的。”
那宝钗见凤姐瞅着她笑,别人也都拿眼睛觑她,自觉没趣,因想悄悄儿地溜出去,走到凤姐身后,正听她说原有几分像贵妃的话,不免一阵脸烧耳热,心跳不止。忙离了众人,独自到园子里来。心想:怎么这舞杨妃的,偏偏又像自己了,其实哪有福分儿都作贵妃呢?宝钗边想着,不知不觉已到沁芳亭一带。只见雪压亭台,满眼一片银光璀璨,观望了好一会子。
只见怕红院一群丫头说说笑笑走了来,见了宝钗,都站定了,笑问道:“姑娘不在前面看戏饮酒,怎么到这里来?”宝钗笑道:“才看戏来着,觉得有些发问,便出来走走。”秋纹道:“听说不是戏文,是一班舞戏,那跳主角的好生了得,我们都想去瞧瞧,姑娘倒进来了。”宝钮道:“那舞杨贵妃的实在是个好的,你们正该去瞧瞧,外头的姐姐、妈妈们瞧的多着呢!”因独不见袭人,便问道:“你袭人姐姐呢?怎么不见她来?”秋纹道:“她么,哪里能出来呢?怕二爷回来摸不着人,在屋子里弄花儿呢。”宝钗心想:过会子何不就看看袭人去,也好说说话儿。遂过了沁芳事,往蘅芜苑一带走。
谁知刚到藕香榭一带,只见桥这边一带花圃背后有人影儿在舞动。宝钗心想:难道舞班里的姑娘也来园子里玩不成?因躲在一片树荫背后悄悄儿地瞧。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史湘云在翩翩起舞。只见她一会子腿儿轻举,一会子如柳无力,一会子旋转欲飞。
宝钗偷偷地瞧她舞了好一会子。只见远处有个人影子晃动。模样儿好似什么西廊下的芸儿。方大声叫道:“好不害臊的姑娘,竟悄悄躲到这里来学伶人跳舞!”史湘云连忙收住腿脚,满脸羞得通红,跑到宝钗跟前笑说道:“姐姐怎么不在前面看舞戏,却闯到这儿来?”宝钗道;“我原是为找你来的,不承望你倒学起跳舞来。说真的,你跳舞的模样儿真叫人喜也不是,爱也不是,骂也顾不得了。”湘云道;“好姐姐,你尽管骂好了,千万别告诉别人。你若说子,我可怎么见人呢!”宝钗笑道;“其实这也没什么,那天上的嫦娥也跳舞的,咱们就不能了!你真是个精灵鬼儿,看一会子就舞得这样像了,倒像舞戏班里出来的。既如此,为什么不多看看再来跳呢?岂不多学些技艺!”湘云道:“趁这会大家都看去了,园子里没人,好学几个式样儿。若散了舞戏,人一多,还怎么舞呢?”宝钗笑道:“我什么都不喜欢,就爱你这开朗洒脱的性子。既这么样,何不到怡红院去,舞给袭人看看,她在守屋子,没能看到,”湘云道:“好姐姐,你莫难为我了,我哪里就真能舞得像子!若说去看袭人,我正要去的。”
两个说笑着,已到沁芳亭一带,远远地见凤姐的丫头小红一晃,转到另一条路上去了。
两个来到怡红院。袭人此时正在整理一盆红梅花儿,当是秋纹等回来了,道:“那舞戏可好?怎么不多看一会就回来呢?”一抬头,见是宝、湘两个,方站起来笑道:“我还打量是秋纹她们呢,原来是二位姑娘!二位请坐,我这满手的泥,且洗洗就来。”宝钗道:“你干你的去吧,不相干的,我们且看看这盆红梅花儿。”便同史湘云一起欣赏起这盘曲虬劲,芳香四播,疏枝横斜的红梅花。花儿放在碧绿凿花的彩釉磁砖地面上。红绿相映,越发显得艳丽非凡。
一时袭人来了,叫两个婆子将花儿抬至回廊的花架上,方笑对宝钗、湘云说道;“这是刚才西廊下小芸二爷送来的,难为它竟在冬天不怕霜雪,开出这么些花儿来,怪好闻的。”
宝钗一听廊下小芸二爷,便想到方才凤姐屋里的小红,远远地站着跟一个什么人说话,想着滴翠亭前两个丫头的一番谈论,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便觉呆呆的。袭人道:“姑娘竟是怎么了,想必心里存着什么事儿?”宝钗立即笑着说道:“我才看到这盆红梅花,想到琴儿来的那年,咱们叫宝玉栊翠庵访妙玉乞红梅,吟诗作赋的形景。今日这花虽好,到底比不上栊翠庵的。什么时候咱们再到栊翠庵乞几枝来供瓶方好。”湘云道;“这有何难,我明日就找妙玉乞去,咱们再好好地玩赏一番不好么?”袭人笑问道:“二位姑娘可是为乞梅花来的?不然,外头热闹得紧,姑娘不看舞戏,怎么竟来了?”宝钗道:“那《长恨歌》的故事,谁还不知道不成!倒难为那《霓裳羽衣曲》有些唐舞的韵味儿。开初云丫头先出来了,我闷得慌,也找她来。”袭人道:“我倒真想去看看,不知到底怎么个舞法。”湘云道;“你何不就看看去!这屋子我替你照看,还不放心么?”袭人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亏你说得出口!你这性子再改不过来的。你们既然来了,还有丢下你们再去的理么?”宝钗道;“想必那边也快完了,你去了也看不成的。云丫头刚才还舞来着,何不叫她舞给你瞧瞧,虽不十分逼真,倒也入木三分的。”湘云道:“宝姐姐也捉弄起我来,方才不过玩罢了,哪里就真的舞像了呢!”宝钗道:“在这里舞自然也是玩的,莫不曾叫你个千金小姐去为大家开心不成?若正经地舞,我第一个不依的。我们这里只几个人,你自然不用拘束的。一则让袭人见见怎么个舞法儿;二则你这小鬼头也好活动活动筋骨,舒舒心,有何不可呢?”袭人也央求道:“大姑娘今日怎么了?倒扭捏起来,不像你平日的行径了。”湘云道:“既如此,我可就舞来。”袭人忙叫来几个婆子,将屋里一座玻璃屏搬开。
湘云索性解下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系紧墨绿穿金四合如意绦子,嘴里边哼舞曲边舞起来。那史湘云原本手如削葱,腰似猿猱,美目流盼,脸若杏桃。加以她天性聪敏过人,原本是喜动不喜静的,如今舞起来,倒真的是飘飘欲飞,举袂欲仙子。
谁知一阵笛声和着湘云的舞步歌声响了起来,宝钗、袭人都看得呆了,竞不觉得。待到湘云舞步一止,那笛声仍悠扬宛转,余音绕梁。三人方回过头去,一看,原来是宝玉,正摇头晃脑地吹着。待那笛声尽了,宝钗等方笑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招呼一声。”宝玉道:“我来了,见云妹妹舞态翩跹,便拿起笛子吹起来。云妹妹舞得真好,虽只一小段,也不容易的,什么时候学会的呢?依我的意思,咱们也跳起一出舞戏儿来,岂不有趣儿呢?”宝钗笑道;“若玩着舞一会子是使得的,正经地舞,倒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规矩了。”
正说着,只见秋纹、麝月等都回来了。一个个都夸奖说:“那舞杨贵妃的好得了不得,那舞戏不知叫甚名字,曲儿也那样动听。”宝钗道:“那舞曲叫《霓裳羽衣曲》,相传唐明皇的法师叶法善,引他进入月宫,见仙女数百人,一个个素练霓裳,舞于广庭之中。唐玄宗原本通晓音乐,便默记下来,醒来后竟至忘却一半。后来西凉节度使杨敬述进的《婆罗门曲》,和唐玄宗听到的仙乐声调极相似,就合在一起,把自己的作为散序,合上杨敬述进的曲子,取名叫《霓裳羽衣曲》。杨贵妃曾夸她舞那《霓裳羽衣曲》可掩前古。可惜以后都失传了。如今这舞曲仍叫《霓裳曲》,乃是后人仿制成的,已不是原来唐代舞曲的原样儿了。”宝玉道:“《白石道人歌曲》曾言: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阕,皆虚谱无辞。他无暇尽作,只作了中序一阕传于世。以后大约也没人会唱它。如今这仿制之曲已了不得,若能听到唐曲,还不知好到什么地步。”湘云道:“白乐天《霓裳羽衣舞歌》,‘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这缓缓的舞步自然雅丽有致,态度宜人。但急处也如流风回雪,跳珠撼玉。如今那舞杨妃的,倒有点像白乐天描绘的意思。虽非唐舞,也还存唐舞一丝儿影子,也就难为她了。”宝钗道;“其实这舞也有变化的。开初不过杨妃一人独舞,或与侍儿张云蓉对舞。以后由双人变为多人,到唐宣宗时,已成为数百人的群舞了。如今这舞,规模竟是赶不上唐宣宗时的。宝兄弟若要听唐曲、看唐舞时,怕只有学唐明皇从梦中才能得见了。”春燕拍手笑道:“若从梦中得见,宝二爷岂不成了。宝皇帝呢。”宝玉道:“我才不稀罕什么宝皇帝、宝天王。我只想白乐天夸奖它好,说‘干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倒真的想能一饱眼福。今日这舞已非寻常,加上云妹妹又一舞,让人仿佛瞧见唐舞儿了。”
不知黛玉什么时候来的,听到这里,一口接过去道:“这霓裳舞虽好,舞班儿里已舞了。云丫头若要舞时,何不舞那《凌波曲》?那也是唐玄宗极有趣的故事儿。相传唐玄宗在洛阳时,曾于梦中见一女子,宽衣广袖,艳丽非凡。来至玄宗榻前施礼,作一揖说道:‘妾非别人,乃凌波池中龙女也。也曾卫王驾、替王护宫有功。陛下既然通晓音律,何不赐我龙族一曲呢?’玄宗就用胡琴:于池边演奏了一曲,即《凌波曲》也。龙女拜谢而去。玄宗醒后,犹能记忆前曲,乃与乐工一起演习,与文武大臣,演奏于凌波池前。只一会工夫,忽然风浪大作,波涛涌起,池心涛尖,托起了一个女子,即梦中所见龙女。演奏众人,尽感骇然。相传新丰所献女伶谢阿蛮善舞此曲。玄宗、杨妃、宁王、李龟年、马仙期等皆亲自伴奏,从早至午,舞之不倦。云丫头若要舞时,何不舞这《凌波曲》,岂不更有些趣儿?”
宝玉喜得眉开眼笑,道:“很好,咱们何不筹划起来。”宝钗听了道:“罢哟,好一群不害臊的伶入。什么霓裳舞,什么凌波曲?别人听见了拿咱们当乐伎儿,才遭骂名儿呢!那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再说姨父、姨妈、老太太这三个人知道了还了得么!咱们何必往虎头上捋须去,没的讨没趣儿。”宝玉等一想,只好罢了,忽见老太太屋里的琥珀走了来道:“老太太那边传晚饭了,我就估量都在这里,果然不错。爷和姑娘们都过去吧!”大家听了都笑起来。一齐到了贾母这边。
此时薛姨妈、李婶娘等都去了。花厅上已摆设齐备。贾母躺在靠背、引枕、皮褥俱全的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上。洋漆描金小几上放着茶碗、漱盂、拂尘、手巾,眼镜匣子,下面放着画珐琅青地蝴蝶痰盂,另有一几上焚着百合宫香。凤姐将临安伯家新送的一盆碧玉攒珠的水仙盆景放在几上,另配各色鲜花。另一张小高桌摆着杯箸,一个炉瓶、一个攒盒、一小碗燕窝、一盘鲜果。其余均是一椅二几,每几一个攒盒,一个墨地彩绘定窑小碗,盛着银耳羹、燕窝粥之类。另一几上一色的白玛瑙高脚果盘,盛着鲜橙、福橘各色鲜果。凤姐笑遭;“大家都吃腻了,今晚特特地准备了甜的,随便喝点羹汤。不知老祖宗喜不喜欢?”贾母道:“你想得很周全,我正想点甜甜的水喝。”
那黛玉只喝了几口汤。探春从攒盒内择了一块桂花糕。湘云、宝钗拣了一块福橘吃了两瓣,也喝了半碗羹汤。恰好贾政进来了,众人都站起来。贾母道:“今日你累坏了,又来做什么?时间已不早了,我也乏了,不如这会子都散了吧!”贾政方与贾母请了安,同着王夫人一道出来。众人方散去了。
次日,贾政又请了诸同寅相好,幕宾清客。大家都一齐称贺,一连热闹了几天。
那日,贾琏一回房里,连连嚷着:“好累,好累!”才刚坐下,连茶还未喝,外面便有人回:“二老爷那边打发人来请,说有要紧事,立等二爷过去说话呢!”贾琏忙站起来,摇了摇头,转身就走。
凤姐立即皱起了眉头,正要叫传话的人进来问,忽见旺儿走了来,说:“奶奶知道么,奴才方才听跟老爷的人说,老爷在部里见了抄报,甄老爷没事几了,仍任金陵省体仁院总裁,抄的家产都如数赏还了。”凤姐儿喜得站起来道:“方才老爷来叫,想是这事儿了。你还再打听去,弄明白了,立马送信儿进来。我这里先告诉老太太去。”旺儿答应着退了出去。凤姐忙从后院进到贾母屋里。
只见院子里静悄悄的,鸳鸯和琥珀都在后院廊上做针线。见了凤姐,忙摆手道:“刚睡过去了,二奶奶过会再来吧!”凤姐心想,过会子回也好,等打听实在了再说吧!因悄悄儿地对鸳鸯道:“老太太醒了告诉她,我有急事儿回。这会我到园子里大奶奶处去了。”鸳鸯道:“什么要紧事儿?”凤姐道:“还未打听明白,待会子回,你便知道了。”因别过鸳鸯,悄悄儿地退出来,便进园子。
谁知一转过山石,不承望贾环正提着一只正在淌血的兔子,迎面闯来,几乎与凤姐撞个满怀。后面贾兰拿着弓箭,追着,嚷着。贸环一见凤蛆,吓得连忙站住,凤姐道:“你作死了,差点弄我一身的血!你如今也大了,这样野鬼儿似地乱跑乱跳做什么?”贾环红着脸道:“我同兰儿学练武,射得一只兔子,嫂子请看!”贾兰道;“那兔子是我射的,三叔硬抢了去,不还我。”贾环道:“是我射的,兰儿混赖,嫂子别信他。”凤姐道:“你两个,究竟是谁射倒的?”
可巧周瑞家的走来,见凤姐正问此事,忙说道:“我看见的,是兰哥儿射倒的。那兔子滚到山下,乱蹦了几下就不动了。环爷跳下来,抢了就跑。”凤姐对贾环啐了一口说道:“亏你还是个叔叔,竟抢人家的兔子,也不害臊!他是你的侄儿,便是你射的,也该赏他才是,方见得你是个叔叔了。那兔子是什么好东西,还不快还给兰儿!”贾环低下头,只好扔过兔子去。贾兰道:“其实这不过是个兴头,三叔要时,便拿去吧,我如今也不要它了。”贾环不好意思,也道:“你拿去吧,我也不要。”凤姐道:“如今又都不要了。叫人拿去给柳嫂子吧!要吃时吩咐厨房里做了来,谁稀罕一只兔子来着。”周瑞家的已叫人将兔子拿走了。
贾环回去气得嘟嘟囔囔的。赵姨娘道:“你又什么事不高兴子?”贾环遂一五一十,将方才发生的事,告诉了赵姨娘。只说兔子被兰儿混赖了去,周瑞家的护着兰儿,凤姐姐巨骂自己。赵姨娘气得骂道:“不争气的东西,谁叫你同人家耍去!你配同人家一起射兔子吗?一只兔子也叫人赖了去,还有脸说呢!”心里越想趣气,更加恨那周瑞家的,心想:你不过是太太一个陪房;就这么势利,尽往高技儿上飞,从不将咱们娘儿们放在眼里。他好歹也是个爷,如今既然是非不分,护着兰儿,就该问着她去,便气冲冲地走出来,可巧,邢夫人过来给贾母请安,赵姨娘一见,想:大老爷曾着力夸奖贾环来着,这事何不向大太太说去,请大太太也评评这理。便忙迎上前去问好请安。邢夫人道:“好久不见你了,环哥可好?”赵姨娘道:“难为太大想着。他也常念着大老爷和太太,说这府里只有大老爷巨眼识英雄,赏识他。”邢夫人道:“听老爷说环哥儿是大有长进了,保不住将来大有出息,谁能量得定呢[”赵姨娘一听,喜得眉开眼笑说道;“蒙太太、大老爷夸奖,这府里谁还肯说这话呢。都踹着咱们的头往上爬去。连臭老婆子的气都受够了。”固把兔子之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未了,气乎乎地说道:“太太听听,这公道么?那周瑞家的算她娘的一个什么?倒作贱起爷来,她献殷勤儿。”邢夫人不露声色道;“闲了只管叫环哥来玩,大老爷也着实想他来着。”
赵姨娘回去,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想了一夜,竟将平日积攒的东西收拾一包,晚上贾环拿了看贾赦去。贾赦也着实喜欢,肯看成贾环。从此,贾环常到贾赦处出入。赵姨娘逢人便夸:“还是大老爷好眼力,大太太待人和气,办事公平。”这已是后话了。
原来贾赦存着一段私心——贾琏本自己之于,偏偏依附贾政去了,心里早巳不受用;贾环乃贾政之子,如今渐渐依附起自己来,倒像替自己出了口恶气似的,便也常在众人跟前夸奖贾环。
这事凤姐、平儿渐渐瞧在眼里。一日,凤姐对平儿道:“你看见了么?如今那位竟巴结上大者爷了,咱们等着瞧吧!”平儿冷笑道:“不过靠着冰山多混一会子,哪里就出息了呢!你看看赵姨娘兴头的那模样儿。”
那日,平儿因有事到外头二门叫人,恰巧看见赵姨娘大咧咧地走了来,见了平儿忙喜滋滋地迎上去,道:“平姑娘总是这么忙忙碌碌的,有甚要紧事儿?”平儿也不回答,只点了点头,便找门上的人说话去了。赵姨娘碰了一鼻子灰,气得呆了半晌才离去。一面自言自语道:“不过是个下贱丫头,给大老爷、大太太拾鞋还不要呢,就这么拿大起来。环儿将来长大袭了世职,叫你才认识我呢尸那王善保家的在后面听见了,便走上前去问道:“姨奶奶和谁生气了,这么怄着气儿?”赵姨娘道:“王大娘,你评评,那平儿,”说到这里,又怕旁人听见,用眼睛看看周围,方悄悄说道:“你是大太大心腹之人,自然明白内情的,我如今也不瞒你。你想想平儿是个什么下贱蹄子。不过仗着主子腰子,便这么大模大样起来,我招呼她,竟不理睬,眼睛里哪有咱们?”王善保家的拍着手笑道:“我的姨奶奶,你怎么今儿才知道?人家背后:是什么主儿,眼睛里就有你了!就说她那主子,眼里还没这边太太、老爷呢。正经的老爷、太太不认,尽往高树上攀,弄得老爷、太太都嫌了。如今有老太太护着,将来只怕大老爷一开口,还不乖乖儿地都过这边来。那会子看还怎么拿大呢。”赵姨娘以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那才真真的活报应。多早晚才能过那边去呢!正经的,咱们环儿才是这边主子,却让他们管者,不知昧了多少去!到时候可是要算账的。”两个亲亲热热边走边谈。平儿叫人回来,远远瞧见她们也不理睬。竟绕道儿走开了。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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