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回 老学究途穷返金陵 痴公子情深去姑苏

 

  却说王夫人病势日笃,宝玉、宝钗、李纨、贾兰、惜春等均搬来斜街居住,日日守候在侧。王夫人心里虽宽慰些,到底病势已成。又怕病好了,大家反而离去,一家子五零四散的,便再无团聚的日子了。想到此,心中好不凄伤。只盯着宝玉、宝钗、贾兰母子出神儿。见他们出去,便惊恐万状,气喘吁吁呼喊;“我的儿,快别丢下我去了!”宝玉、宝钗、李纨等人一听,都低头落泪。一家子挤在几间破房子里,团聚了十好几天。
  贾兰常跪下来听爷爷教诲。道:“爷爷说的,孙子都记下了。终军请缨,周瑜破曹,都在少壮之年,史册垂名,留芳千载。我贾兰今年十七岁了,定记住爷爷的话,使贾氏再兴,门庭重耀。爷爷便等着瞧吧!”说得贾政落下泪来,道:“真真的是讨人喜欢的聪明孩子!好好跟着你娘念书。明年乡试,同你二叔、三叔下场,中个举子出来,将来殿试,中个进士,爷爷看着高兴,便死也瞑目了。”贾兰忙跪下磕头答应。
  李纨见贾政夸奖贯兰,心中喜欢,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自在一旁抹眼泪。
  贾政见贾兰近些日子长高了许多,虽家境清贫,日见清瘦,反倒显得一表人才,眉宇之间,有着勃勃英气。心想:到底这孩子像他老子,将来贾门一脉,说不定就看他了,也未可知,因拉着他的手,同他讲起书来,贾兰认真谛听,记在了心头。
  一家子团聚在斜街守候王夫人,虽有众人尽心伏侍,无奈王夫人病势日重一日,二十来天,便一命呜呼了。
  众人哭得好生凄惨。贾政拿出火中抡出来的一点银子,买了一具棺木,请来十四个和尚,念了十几天经。
  王夫人丧事之后,众人便都离去。玉钏儿之母,便接了玉钏儿回家过活。贾政本不会谋生,少一口人,自少一些负担。将闲散人等也都遣了,身边唯留下一个小厮。一家子活计都落在了赵姨娘、彩云头上。
  赵姨娘见贾政如今贫穷。哪里还肯伏侍他;平素间原积了些私房,如今拿些出来,母子二人偷着买些好的吃。
  贾政那里虽只有些粗茶淡饭,倒也安之若素,只如今家中有出无进,凤姐还在狱中,竟无多余的银钱去打点,心中好生不乐。欲再去北静王那里借些银子时,怎奈北王周济已多,实不好再启齿。正边走边低头沉吟时,忽听有人对自己厉声吆喝。贾政一头清醒了过来,吃了二惊。抬起头来一看,见从轿中走出来一位王府官员。贾政不看犹可,仔细审视,正是赖大之子赖尚荣。贾政一时之间竟呆住了,站在街心上一动不动。
  王府的人,如狼似虎,一面骂,一面便来推他,喝斥道;“这混账老东西的眼睛瞎了不成?竟敢挡住咱们王府典仪的路!”贾政往左边一看,原来已到忠顺亲王府门前。
  那赖尚荣下得轿子,正怒气冲冲向他走来。及至走到跟前,才看清楚是贾政,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忙掉头过去,吆喝王府的差役说道:“咱们还进府里去吧!王爷等着咱们回话呢!别为这老头儿误了大事!”并不同贾政答话,一溜烟钻进王府去了。
  贾政呆呆站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一时之间,感慨万千,眼睛睁得圆圆的,想说什么,只抖动了一下胡须,什么也不曾说出。
  那王府门前华冠丽服诸人,见他痴痴呆呆,站着不动,便走过来厉声喝斥道:“这老东西在这里偷看什么?莫不是要来行窃?你摸摸头上长着几个脑袋!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贾政用袖子擦了擦跟睛,正打算要离开,忽听背后有人招呼那吆喝他的看门人。看门人忙躬下身来,陪笑说道:“呵呀呀,是卜、詹二位老爷。王爷传话下来,立等二位老爷进去说话呢!请,请!”一面让那二人进去,贾政不由得看了那两个人一眼——所谓卜、詹二位老爷,就是当日寄食贾府的清客卜固休和詹光——不由惊诧,张大了嘴巴,一时合不上来。
  那詹光似已认出贾政的背影,快进王府大门,方掉过头来瞧了他一眼。瞧出是贾政时,只对他微微一笑,然后踱着方步,大摇大摆地进去了。贾政站在一旁,像当头挨了一棒似的,昏昏沉沉,离开王府。走了多时,方宋至斜街屋内。
  一进门。忽地闻见一股肉香。只听赵姨娘在里屋吆喝贾环说道:“还不快快吃尽,一时他回来了,见咱们背着他吃肉,什么意思呢!”贾环冷笑道:“瞧见了,不给他吃,活该!平素间,他有钱有势时,只和太太疼宝玉一个人。如今何不叫宝玉养活去?”赵姨娘道:“你快别这么说了,他听见了,不打折你的腿才怪事儿!”贾环道:“理他呢,这会子还耍威风!又没本事挣钱,靠咱们白养活。”
  贾政在外屋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几乎晕倒过去。好容易扶住一把椅子站定了。便也不进屋,摇摇摆摆走子出去,昏天黑地在街上转。
  不知转了多久,也不知转到什么地方,忽听背后有人叫他,方痴痴呆呆转过身来,半晌,认出来是宝玉,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像发冷似地颤抖起来。宝玉忙上前扶住了他,一面吃吃问道:“老爷到底怎么样了?数日不见,为何竟至如此?这里离儿子住地不远,且过去歇歇儿。”一面扶着贾政,来至家中。
  贾政拉住宝玉,泪珠儿在眼眶里打圈儿。宝玉道:“有什么事,只管说与儿子,儿子自与老爷解愁分忧的。”贾政摇着头,颤颤巍巍说道:“贾门不幸,罹此祸殃,我自不德,生此孽子,还提他做什么!我明日自回南京去罢了。”宝玉便知是为了贾环之事,不好深问,便道:“老爷何不过来与儿子同住,儿子也好尽心伏侍老爷。省得一人在斜街上,作儿子的,也不放心。”贾政摇头答道:“就权且在你这里住几日吧!我回南边,主意已定,等外面的事儿都有些着落,打点停当时,我便去了。你们也不用难过,好好读书,挣个功名要紧。”
  这里薛姨妈、薛蝌听说贾政来了,都过来看视。薛蝌备了一席酒菜,虽不像从前山珍海味俱全,倒也鸡鸭鱼肉一样不缺。薛蝌给贾政斟了一杯暖酒,道:“姨父何不长住在咱们这里,一家子也好亲近些。”薛姨妈也苦苦相留,贾政只好权且住下。
  宝钗见贾政瘦了许多,知道饮食不周所致。每日备办些鸡鸭来,奉养贾政。贾政虽感激薛姨妈一家宽和,宝玉、宝钗恭谨孝顺,只跟着媳妇娘家过日子,也实在不惊,心中越发不安。半月以后,便执意要去。
  宝玉、宝钗死口挽留,道:“儿子、媳妇便是不孝,老爷也不该舍咱们远去。”贾政道:“你们的心意,我都知道的。只南边是咱们的老基业,我岂能够不回去。宝玉若果然是个孝顺的,来年挣个举业,殿试再中出个进士来,使我贾门重耀、家道振兴,便是孝顺之至了。宝玉如今已过了弱冠之年,若再不努力,将来如何是好呢?”宝玉连忙跪下说道:“老爷教诲,儿子本当铭记。怎奈官场丑恶,豺虎当道,丑类横行。细细想来,老爷一生,廉洁恭谨,辛苦侍上,如何反落得如此下场!作儿子的,非不努力,却不愿重蹈覆辙,入此樊笼,落进罗网。儿子一点至诚,望老爷体谅。儿子自感老爷慈爱之大德不尽的。”说完泪如雨下。
  贾政叹息着道:“读书人十载寒窗,所为何来?你既不肯听我教诲,还说什么孝顺!如今你同环儿都已成人,作父亲的,不能教育儿子立身扬名,光耀祖宗,我自不德,也无颜再处京城,看你们一个个浪荡流落。我羞愧还羞愧不过来呢,你好自为之吧!”说毕,站立起来。
  宝玉见贾政归意已定,无法挽回,乃说道:“既老爷定要回南边去,儿子也不敢强留,只老爷已年迈体衰,一人远去,作儿子的甚不放心,还让我送老爷回去吧!”贾政也不再说什么。
  原来宝玉一则放心不下贾政,再则紫鹃临去时,也曾嘱咐来年去悼黛玉。因上年抄家入狱,不曾去得。今年便不送贾政,也要去的,如今正好一道同行。遂吩咐宝钗,备了几样酒菜,薛姨妈等也与贾政饯行。
  李纨听说此事,也带着贾兰来了。邢夫人、平儿也都过来。
  惜春早已拿定了主意,这日起来,收拾好行装等物。便来回邢夫人道:“老爷要回南边,侄女也打算随了去,如今特来与太太辞行。”邢夫人吃了一惊,道:“你也南边去么?为何当初不见提起?”惜春道:“侄女主意早打定了的,只是没个同行的人。如今老爷回去,侄女沿途有了依靠。况宝玉哥哥也同去的,太太自放心好了。”邢夫人一想:惜春原系贾珍胞妹,如今尤氏一家已回南方,她要回去,也是情理中事。便不阻拦,道;“既如此,便好好收拾,打点好了,我叫兴儿送过去,”
  贾琏听说贾政回南,也想趁此回去看看,若那边还有些根基,好弄些银子来使。遂与平儿商计定了,只说以送贾政,惜春回去。
  薛蝌早打发人雇下了船,一切安排妥当,打点齐备了。这日,李纨领着贾兰,平儿领着巧姐,薛姨妈、宝钗、宝琴、薛蝌、岫烟等都来江边送行。一个个竟默默无语。待到贾政等上了船,方依依告别,挥泪不已。
  这时,赵姨娘、贾环也赶了来,贾政只好下得船来,嘱咐贾环几句,叫他在京跟着赵姨娘上心念书。待要上船时,那赵姨娘过来拉住贾政嚷道:“你丢得我们好苦呀!”贾政并不理睬,一甩手,上船去了。
  众人也觉她母子二人可怜,都道:“姨娘何不也跟了去?”赵姨娘嘟嘟囔囔答道:“跟了去。挨饿么?留在这边,赵家还有人照应。”众人便都不再言语。见船儿已看不见桅杆了,方一个个拭着泪,离去了。
  宝玉临去前几天叮嘱宝钗说道:“如今咱们家哪里还比得从前,你还打发秋纹、袭人等去吧!没见姨妈这边也一天难似一歹”。邢大妹妹也亲自下厨,操持井臼了。我若从南边回来,能有些法儿,也不再牵累她们。咱们长住这里也不是长法儿。”宝钗点头应允。
  可巧就在这天,花自芳便亲自来接袭人。说已定准了亲,对方家住京畿,也是圾富贵的人家。女婿品貌极好,性格儿也极温柔的。这回不管怎样,也要接袭人回去了。
  原来花自芳家已日日兴旺起来,自贾府抄没,便亲自来接袭人。无奈宝玉在狱中,袭人死活不肯离去。宝钗知袭人与众丫头不同,不好勉强。以后宝玉出狱之后,花自芳还来接过两回,袭人仍执意不肯去。宝玉知道她的心事,自来劝慰她遭:“你家里如今已日富一日,何必跟着在此受苦,没的为我累你们都受委屈。”袭人只是流泪,不肯言语。如今又见花自芳再次来接,且说已定准了极好的人家,袭人仍不欲去。
  宝玉临去前夕,便末至众丫环房中。见众人不在,只袭人一个在房中坠泪,便攥住她的手儿说道:“近些日子,你越发瘦了。何苦来,白守在这里,受此熬煎?我知道你的心,只要为我守着。只是如今我已穷到这步田地,如何还肯累你,娶你作妾?再说,以你这样的人品,我也断乎不让你作妾的。再者,娶了来也养活不起。你若回至花家,嫁得一个好人家时,也了结了我一桩心事。我看着你日子过得好,心里也自喜欢。”袭人垂泪答道:“我知道你决不是那起忘恩负义的小人。只是,我既已侍候二爷, 自要有始有终的。莫不曾你穷我便要去,我成了什么人了呢!”宝玉叹息着道:“原来你是为这个。好姐姐,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你若真心实意为我时,趁我送老爷回去的日子,你便回去,省得我回来,咱们分别,我心里难过。你去了,秋纹等也自去了,一则少委屈她一些时日;二则,也可少几口人吃饭,我便也好省些心儿。”袭人伤心地哭起来道:“我实不愿离开你的。皇天后土,我袭人一片真心可鉴,既二爷这么说,我只好遵命去了。可我便去,心里也念着你的。你好歹也别忘记咱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说着,取出一只戒指来,道:“这只绛纹石戒指,是邡年史大姑娘给我的,留给你作个念心儿吧!”宝玉连忙接了,站在指上。两个又哭了一会,叽咕了一阵,见有人来,宝玉方才去了。
  宝玉去南边后,花自芳便又亲自来接,袭人不再推辞,将那件桃红面花刻丝银鼠袄,葱绿盘金彩绣锦裙,青缎灰鼠褂都与宝钗留下,方来与宝钗辞行。宝钗拉住哽咽了半天,方说道;“姐姐回去,好自保重。咱们家到了这地步儿,我也不好再留你。只求姐姐回去,得个如意郎君,富贵荣华,安安乐乐,受用一生,我看着喜欢,也不枉姐妹们好了一场。”说完泪珠儿早滚落下来了。袭人也哭着说道:“奶奶放心,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爷和奶奶的。若果然应了奶奶的话,有些结果时,也定来报答爷扣奶奶的恩情。我去后,想秋纹、莺儿等人也必定去了,奶奶可要保重身子才是。”
  宝钗点头儿答应,一面过来帮袭人打点行李。见两件体面些的衣物都留下了,哪里肯依,定要将它放进包袱内。袭人拉住跪下说道:“奶奶请依袭人这一遭儿吧!袭人说句斗胆的话,如今这府里穷了,这衣裙原是琏二奶奶赏的,如今留着这些,只怕还能有些用场。袭人来了这么些年,跟着老太太、太太、二爷、奶奶享了多少荣华富贵!如今还又带走,心里还能安么?留下这些,就权当袭人一点荤心儿吧!”宝钗遂不再言语。
  袭人又来同诸姐妹告别。众人都抹眼泪,说了些宽心的话儿。袭人去后,莺儿、秋纹等都陆续去了,宝钗身边只留下麝月一个。
  且说贾政一行人来至金陵;贾蓉已在江边迎接。贾政等进得石头城,自去老宅门前,盘桓一番。见大门前车马绝迹,冷落无人,不免隔墙观望。里面厅殿楼阁空落落的,煞是肃杀凄凉。后面一带花园子早已破落,杂草芜蔓,山石零落,不免感慨系之。担当日曹楝亭先生《西园种柳述感》诗云:“在昔伤心树,重来年少人。寒厅谁秣马,古井自生尘。商略旧日才乐,微茫客岁春。艰难曾足问,先后一沾巾。”实是真真切切道出自己悲痛难言之情。一时之间,怆然涕下,感慨不已。
  宝玉一旁劝说道:“老爷还看它做什么?想咱们家赫赫扬扬,已历百世,如今荒芜在此,咱们却‘等是有家归未得!’虽则感伤,也让人悟出来一些道理。”贾政挥泪说道:“你又悟出些什么道理?”宝玉道:“宁为田舍郎,不作万户侯。皇灵荷天禄,贞士满山丘,”贾政摇头说道:“天恩倒是浩荡无垠的,这也怪咱们自己不争气。不然,也到不了这种地步儿!”说着,领着众人,—出得城来。
  自卢龙山绵亘而西,五里至幕府山,便看见祖茔祭祀的家庙了。尤氏等早领着媳妇胡氏在门前迎接多时。贯政进得家庙,见几处早已坍塌,墙壁上,许多处灰浆已经脱落。自尤氏宋后,倒坍的地方已补了泥墙,盖成茅屋,虽然潮湿,强胜于无。
  尤氏听说贾政要回来,又喜又悲,早同胡氏,腾出东边两间正房,收拾妥贴,一早便来至门前等候。见贾琏、宝玉、惜春也一同来了,泪珠儿忍不住掉了下来。贾政见她荆布钗裙,头上只戴着一枝绒花,心中好生不忍。一面安慰她道:“难为你带着蓉儿在此撑持,珍哥怕一两年便回来了,那时自会好起来的。”尤氏一面拭泪点头,一面同胡氏将贾政行装搬进东屋。
  乡中邻里的孩子,见贾宅来了一大堆人,都跑来围着观看。贾政见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蓬头赤足,摸着他们的头问道:“几岁年纪,如今读什么书?”那些孩子相视而笑,道:“我们便想读书也不能的,一则没钱,二则也没合适的先生。”贾政叹息道:“我如今回来了,你们有犯疑的地方尽管来问我,我以后就做你们的先生。”孩子们都笑着摇头儿。
  宝玉等回金陵祖茔老宅住了数日,见贾政已经安顿好了,金陵祖茔尚有数十亩土地,勉强可以维持一家数口生计,便要告辞去苏州祭奠黛玉的坟。惜春也要同去。贾政哪里放心,叫了贾琏来,嘱咐一番,叫送二人前往,同去同回。
  三人收拾好行装,沿途只有焙茗一人侍候。贾蓉好容易租得一只船来,宝玉等一行人乘船来至苏州,还由贾琏领路,一径来至安胜桥花神庙浜林如海的家庙里。宝玉等已经哭得如泪人一般。想,去年原该来看昧妹的,只围家门不幸,遭来祸殃。自己已是身陷囤固,无法践约。如今方才来瞧,妹妹在天之灵定然不会责备的吧!遂一行人来至林如海家庙。原来黛玉的坟就葬在林如海、贾夫人坟墓之侧,四面虽有松柏掩映,坟头已长满青草。微风一吹,甚觉肃杀凄凉。
  宝玉一见“扬州巡盐御史林公如海之女林黛玉之墓”数字,早一头扑了过去,抱住墓碑呼喊:“林妹妹,我看你来了,你可曾看见,可曾知道!”哭得痛不欲生。惜春也跪在坟前哭泣悲号。贾琏、焙茗则在一旁烧纸。
  林宅守墓的人早已闻声赶来,一面帮着焚烧纸帛,一面劝进家庙内歇。宝玉哪里肯去,只抱住墓碑不肯离开,哭得声嘶气哑,眼中出血,原来雪雁一早在林公夫妇、黛玉坟前烧过香后,便到河边洗衣裳去了。一回来,听说宝玉来了,连衣裳都顾不上晾,忙赶了来。见宝玉哭得呼天抢地、痛不欲生,忙上前拉住说道:“二爷虽然悲痛,也该爱惜身子才是。且还屋里坐吧!”宝玉拉着雪雁的手,只是喘气,半天还说不出话来。雪雁边拭泪边劝解,好说歹说方将他拉进家庙。一面打来热水,给宝玉、惜春净脸,一面泡了热茶来。
  宝玉方拉住问她道:“你怎么一个人在此,你紫鹃姐姐呢!如今她可好么?”雪雁道,“告诉不得二爷,自紫鹃姐姐和我末后,日日看守姑娘的坟。谁知此地有个乡绅看中了紫鹃姐姐,定要娶去作妾。紫鹃姐姐急了,一气之下,便出了家,在离此地不远的花神庙中为尼。她日日过来看望姑娘的坟的。不知二爷到来,我这就叫她去!”宝玉一听,惊叹不止。
  雪雁正说要去,只见一尼姑走了进来,穿一件半新不旧的蓝布袈裟。宝玉定睛审视,来人正是紫鹃,忙迎了过去,泪水止不住掉了下来。紫鹃道:“二爷果然来了,姑娘在天之灵想是极欣慰的。”宝玉道:“去年原该来的,因家门不幸,想你也知道的。想不到如今你竟入此门中了。在那庙里,过得还好么?”紫鹃道:“庙中老师父也是经历一番人世沧桑的,待我们如同亲生姊妹一般。我们自己种些蔬菜瓜果来吃,也省得受那起歹徒纠缠,算是有个落足的地方了。”宝玉痴呆子半晌,叹息不已,末了,道:“既如此,我也放下了心,咱们将来后会有期酌。”紫鹃听了,只摇头儿,说:“二爷快别这样想。你如今已经有了妻室,将来宝姑娘怎么样呢!”宝玉叹息道,“难为你一片儿好心,真真是林姑娘难得的知己。可惜我如今左右难子做人。”紫鹃道:“如今正是穷困之时,二爷快别再生别的杂念了,且伺宝姑娘一处好好过生活吧!”宝玉垂下目光,点了点头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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