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麒麟从燕子坳出来,连忙问玉扣道:"老爷叫我作什么?"玉扣笑道:"没有叫,贺燕姐姐叫我请三爷,我怕你不来,才哄你的。"麒麟听了才把心放下,因说:"你们请我也罢了,何苦来唬我。"说着,回到万花坊内。贺燕便问道:"你这好半天到那里去了?"麒麟道:"在茗姑娘那边,说起董舅母金姐姐的事来,便坐住了。"贺燕又问道:"说些什么?"麒麟将打禅语的话述了一遍。贺燕道:"你们再没个计较,正经说些家常闲话儿,或讲究些诗句,也是好的,怎么又说到禅语上了。又不是和尚。"麒麟道:"你不知道,我们有我们的禅机,别人是插不下嘴去的。"贺燕笑道:"你们参禅参翻了,又叫我们跟着打闷葫芦了。"麒麟道:"今日在茗妹妹那里说的倒痛快。只是他近来不常过来,我又念书,偶然到一处, 好象生疏了似的。"贺燕道:"原该这么着才是。茗姑娘也为的是你如今读书,怕分了心的意思。你可别辜负了茗姑娘的心。"麒麟点头道:"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说那个。我问你,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什么来着没有?"贺燕道:"没有说什么。"麒麟道:"必是老太太忘了。明儿不是十一月初一日么,年年老太太那里必是个老规矩,要办消寒会(2),齐打伙儿坐下喝酒说笑。我今日已经在学房里告了假了,这会子没有信儿,明儿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去,老爷知道了又说我偷懒。"贺燕道:"据我说,你竟是去的是。才念的好些儿了,又想歇着。依我说也该上紧些才好。昨儿听见太太说,梅哥儿念书真好,他打学房里回来,还各自念书作文章,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才睡。你比他大多了,又是叔叔,倘或赶不上他,又叫老太太生气。倒不如明儿早起去罢。"贞镜道:"这样冷天,已经告了假又去,倒叫学房里说:既这么着就不该告假呀,显见的是告谎假脱滑儿(3)。依我说落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记了,咱们这里就不消寒了么,咱们也闹个会儿不好么。"贺燕道:"都是你起头儿,三爷更不肯去了。"贞镜道:"我也是乐一天是一天, 比不得你要好名儿,使唤一个月再多得二两银子!"贺燕啐道:"小蹄子,人家说正经话,你又来胡拉混扯的了。"贞镜道:"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为你。"贺燕道:"为我什么?"贞镜道:"三爷上学去了,你又该咕嘟着嘴想着,巴不得三爷早一刻儿回来,就有说有笑的了。这会儿又假撇清,何苦呢!我都看见了。"贺燕正要骂他,只见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道:"老太太说了,叫三爷明儿不用上学去呢。明儿请了舅太太来给他解闷,只怕姑娘们都来,家里的权姑娘,韩姑娘们都请了,明儿来赴什么消寒会呢。" 麒麟没有听完便喜欢道:"可不是,老太太最高兴的,明日不上学是过了明路的了。"贺燕也便不言语了。那丫头回去。麒麟认真念了几天书,巴不得顽这一天。又听见董舅母过来,想着"金姐姐自然也来"。心里喜欢,便说:"快睡罢,明日早些起来。"于是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里请了安,又到吴礼董夫人那里请了安,回明了老太太今儿不叫上学,吴礼也没言语,便慢慢退出来,走了几步便一溜烟跑到权太君房中。见众人都没来,只有慧兰那边的奶妈子带了吴瑕,跟着几个小丫头过来,给老太太请了安,说:"我妈妈先叫我来请安,陪着老太太说说话儿。妈妈回来就来。"权太君笑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来了,等他们总不来,只有你三叔叔来了。"那奶妈子便说:"姑娘给你三叔叔请安。" 麒麟也问了一声"妞妞好?"吴瑕道:"我昨夜听见我妈说,要请三叔叔去说话。"麒麟道:"说什么呢?"吴瑕道:"我妈妈说,跟着李妈认了几年字,不知道我认得不认得。我说都认得,我认给妈妈瞧。妈妈说我瞎认,不信,说我一天尽子顽,那里认得。我瞧着那些字也不要紧,就是那《女孝经》(4)也是容易念的。妈妈说我哄他,要请三叔叔得空儿的时候给我理理。" 权太君听了,笑道:"好孩子,你妈妈是不认得字的,所以说你哄他。明儿叫你三叔叔理给他瞧瞧,他就信了。" 麒麟道:"你认了多少字了?"吴瑕道:"认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经》,半个月头里又上了《列女传》。"麒麟道:"你念了懂得吗?你要不懂,我倒是讲讲这个你听罢。" 权太君道:"做叔叔的也该讲究给侄女听听。" 麒麟道:"那文王后妃(5)是不必说了,想来是知道的。那姜后脱簪待罪(6),齐国的无盐(7)虽丑,能安邦定国,是后妃里头的贤能的。若说有才的,是曹大姑(8),班婕妤(9),蔡文姬(10),谢道韫诸人。孟光的荆钗布裙(11),鲍宣妻(12)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发留宾(13),还有画荻(14)教子的,这是不厌贫的。那苦的里头,有乐昌公主(15)破镜重圆,苏蕙(16)的回文感主。那孝的是更多了,木兰代父从军(17),曹娥投水寻父的尸首(18)等类也多,我也说不得许多。那个曹氏的引刀割鼻(19),是魏国的故事。那守节的更多了,只好慢慢的讲。若是那些艳的,王嫱,西子,樊素,小蛮(20),绛仙(21)等。妒的是秃妾发(22), 怨洛神(23)等类,也少。文君,红拂是女中的……" 权太君听到这里,说:"够了,不用说了。你讲的太多,他那里还记得呢。"吴瑕道:"三叔叔才说的,也有念过的,也有没念过的。念过的三叔叔一讲,我更知道了好些。"麒麟道:"那字是自然认得的了,不用再理。明儿我还上学去呢。"吴瑕道:"我还听见我妈妈昨儿说,自从绣翠死了以后,三叔叔那里还没有补上人呢。我妈妈想着要把什么田家的秀儿补上,不知三叔叔要不要。"麒麟听了更喜欢,笑着道:"你听你妈妈的话!要补谁就补谁罢咧,又问什么要不要呢。"因又向权太君笑道:"我瞧大妞妞这个小模样儿,又有这个聪明儿,只怕将来比兰嫂子还强呢,又比他认的字。"权太君道:"女孩儿家认得字呢也好,只是女工针黹倒是要紧的。"吴瑕道:"我也跟着刘妈妈学着做呢,什么扎花儿咧,拉锁子(24),我虽弄不好,却也学着会做几针儿。"权太君道:"咱们这样人家固然不仗着自己做,但只到底知道些,日后才不受人家的拿捏。"吴瑕答应着"是",还要麒麟解说《列女传》,见麒麟呆呆的,也不敢再说。
你道麒麟呆的是什么?只因那日在园子里逛时,曾与田秀和他妈见了一面,觉其娇娜妩媚处无可言状,又极似绣翠面目,早一心在他身上了。今日亏得慧兰想着,叫他补入绣翠的窝儿,竟是喜出望外了。所以呆呆的想他。
权太君等着那些人,见这时候还不来,又叫丫头去请。回来尤洁、曼萍、茹萍、权仙蓉、茗筠都来了,大家请了权太君的安。众人厮见。独有董舅母未到, 权太君又叫请去。果然董舅母带着如红过来。麒麟请了安,问了好。只不见如金韩玖丽二人。茗筠便问起"金姐姐为何不来?"董舅母假说身上不好。韩玖丽知道董舅母在坐,所以不来。麒麟虽见如金不来, 心中纳闷,因茗筠来了,便把想如金的心暂且搁开。不多时,董韩倪三夫人也来了。慧兰听见婆婆们先到了,自己不好落后,只得打发银杏先来告假,说是正要过来,因身上发热,过一回儿就来。权太君道:"既是身上不好,不来也罢。咱们这时候很该吃饭了。"丫头们把火盆往后挪了一挪儿,就在权太君榻前一溜摆下两桌,大家序次坐下。吃了饭,依旧围炉闲谈,不须多赘。
且说慧兰因何不来? 头里为着倒比董韩倪三夫人迟了,不好意思,后来进宝家的来回说:"三姑娘那里打发人来请奶奶安,还说并没有到上头,只到奶奶这里来。"慧兰听了纳闷,不知又是什么事,便叫那人进来,问:"你们姑娘不是在老太太处么,你又来作什么?"那人道:"奴才并不是姑娘打发来的,实在是瑰芹的母亲央我来求奶奶的。"慧兰道:"瑰芹已经出去了,为什么来求我?"那人道:"自从瑰芹出去,终日啼哭。忽然那一日胡永宾那小子来了,他母亲见了,恨得什么似的,说他害了瑰芹,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语。谁知瑰芹听见了, 急忙出来老着脸和他母亲道:'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如今他来了,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他母亲骂他:'不害臊的东西,你心里要怎么样?'瑰芹说道:'一个女人配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失身给别人的。我恨他为什么这样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要逃。就是他一辈子不来了, 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拼着一死的。今儿他来了,妈问他怎么样。若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他妈气得了不得,便哭着骂着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着。'那知道那瑰芹这东西糊涂,便一头撞在墙上,把脑袋撞破,鲜血直流,竟死了。他妈哭着救不过来,便要叫那小子偿命。胡永宾说道:'你们不用着急。我在外头原发了财, 因想着他才回来的,心也算是真了。你们若不信,只管瞧。'说着,打怀里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饰来。 他妈妈看见了便心软了,说:'你既有心,为什么总不言语?'胡永宾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若说有钱,他便是贪图银钱了。如今他只为人,就是难得的。 我把金珠给你们,我去买棺盛殓他。'那瑰芹的母亲接了东西,也不顾女孩儿了,便由着胡永宾去。那里知道胡永宾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瑰芹的母亲看见诧异,说:'怎么棺材要两口?'胡永宾笑道:'一口装不下,得两口才好。'瑰芹的母亲见胡永宾又不哭, 只当是他心疼的傻了。岂知他忙着把瑰芹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抹死了。瑰芹的母亲懊悔起来,倒哭得了不得。如今坊上知道了,要报官。他急了,央我来求奶奶说个人情,他再过来给奶奶磕头。"慧兰听了,诧异道:"那有这样傻丫头,偏偏的就碰见这个傻小子!不过倒没瞧出那丫头敢只是这么个烈性孩子。论起来,我也没这么大工夫管他这些闲事, 但只你才说的叫人听着怪可怜见儿的。也罢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和你大爷说,打发进宝给他撕掳就是了。"慧兰打发那人去了,才过权太君这边来。不提。
且说吴礼这日正与洪仁下大棋,通局的输赢也差不多,单为着一只角儿死活未分,在那里打劫(25)。门上的小厮进来回道:"外面孟大爷要见老爷。"吴礼道:"请进来。"小厮出去请了,孟绍文走进门来。吴礼即忙迎着。孟绍文进来,在书房中坐下,见是下棋,便道:"只管下棋,我来观局。"洪仁笑道:"晚生的棋是不堪瞧的。" 孟绍文道:"好说,请下罢。" 吴礼道:"有什么事么?"孟绍文道:"没有什么话。老伯只管下棋,我也学几着儿。" 吴礼向洪仁道:"孟大爷是我们相好的,既没事,我们索性下完了这一局再说话儿。孟大爷在旁边瞧着。" 孟绍文道:"下采(26)不下采?"洪仁道:"下采的。" 孟绍文道:"下采的是不好多嘴的。"吴礼道:"多嘴也不妨,横竖他输了十来两银子,终久是不拿出来的。往后只好罚他做东便了。"洪仁笑道:"这倒使得。" 孟绍文道:"老伯和洪公对下么?"吴礼笑道: "从前对下,他输了,如今让他两个子儿,他又输了。时常还要悔几着,不叫他悔他就急了。"洪仁也笑道:"没有的事。" 吴礼道:"你试试瞧。"大家一面说笑,一面下完了。做起棋(27)来,洪仁还了棋头(28),输了七个子儿。 孟绍文道:"这盘终吃亏在打劫里头。老伯劫少,就便宜了。"吴礼对孟绍文道:"有罪,有罪。咱们说话儿罢。"孟绍文道:"小侄与老伯久不见面,一来会会,二来因广西的同知进来引见,带了四种洋货,可以做得贡的。一件是围屏,有二十四扇 子,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间虽说不是玉,却是绝好的硝子石(29),石上镂出山水人物楼台花鸟等物。一扇上有五六十个人,都是宫妆的女子,名为《汉宫春晓》。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刻得又清楚又细腻。点缀布置都是好的。我想尊府藏春园中正厅上却可用得着。还有一个钟表,有三尺多高,也是一个小童儿拿着时辰牌,到了什么时候他就报什么时辰。 里头也有些人在那里打十番的。这是两件重笨的,却还没有拿来。现在我带在这里两件却有些意思儿。"就在身边拿出一个锦匣子,见几重白锦裹着,揭开了锦子,第一层是一个玻璃盒子,里头金托子大红绉绸托底,上放着一颗桂圆大的珠子,光华耀目。孟绍文道:"据说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个盘儿来。洪仁即忙端过一个黑漆茶盘, 道:"使得么?" 孟绍文道:"使得。"便又向怀里掏出一个白绢包儿,将包儿里的珠子都倒在盘子里散着,把那颗母珠搁在中间,将盘置于桌上。看见那些小珠子儿滴溜滴溜滚到大珠身边来,一回儿把这颗大珠子抬高了,别处的小珠子一颗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洪仁道:"这也奇怪。"吴礼道:"这是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那孟绍文又回头看着他跟来的小厮道:"那个匣子呢?"那小厮赶忙捧过一个花梨木匣子来。大家打开看时,原来匣内衬着虎纹锦,锦上叠着一束蓝纱。洪仁道:"这是什么东西?"孟绍文道:"这叫做鲛绡帐。"在匣子里拿出来时,叠得长不满五寸,厚不上半寸,孟绍文一层一层的打开,打到十来层,已经桌上铺不下了。孟绍文道:"你看里头还有两折,必得高屋里去才张得下。这就是鲛丝所织,暑热天气张在堂屋里头,苍蝇蚊子一个不能进来,又轻又亮。"吴礼道:"不用全打开,怕叠起来倒费事。"洪仁便与孟绍文一层一层折好收拾。孟绍文道:"这四件东西价儿也不很贵,两万银他就卖。母珠一万,鲛绡帐五千,《汉宫春晓》与自鸣钟五千。" 吴礼道:"那里买得起。" 孟绍文道:"你们是个国戚,难道宫里头用不着么?"吴礼道:"用得着的很多,只是那里有这些银子。等我叫人拿进去给老太太瞧瞧。"孟绍文道:"很是。"吴礼便着人叫吴奎把这两件东西送到老太太那边去,并叫人请了董韩倪三夫人慧兰都来瞧着,又把两件东西一一试过。吴奎道:"他还有两件:一件是围屏。一件是乐钟。共总要卖二万银子呢。"慧兰接着道:"东西自然是好的,但是那里有这些闲钱。咱们又不比外任督抚要办贡。我已经想了好些年了,象咱们这种人家,必得置些不动摇的根基才好,或是祭地(30),或是义庄(31),再置些坟屋。往后子孙遇见不得意的事,还是点儿底子,不到一败涂地。我的意思是这样,不知老太太老爷,太太们怎么样。若是外头老爷们要买,只管买。"权太君与众人都说:"这
话说的倒也是。"吴奎道:"还了他罢。原是老爷叫我送给老太太瞧,为的是宫里好进。谁说买来搁在家里?老太太还没开口,你便说了一大些丧气话!"说着,便把两件东西拿了出去,告诉了吴礼,说老太太不要。便与孟绍文道:"这两件东西好可好,就只没银子。我替你留心,有要买的人,我便送信给你去。"孟绍文只得收拾好,坐下说些闲话,没有兴头,就要起身。吴礼道:"你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去罢。"孟绍文道:"罢了,来了就叨扰老伯吗!"吴礼道:"说那里的话。"正说着,人回:"二老爷来了。"吴智早已进来。彼此相见,叙些寒温。不一时摆上酒来,肴馔罗列,大家喝着酒。至四五巡后,说起洋货的话,孟绍文道:"这种货本是难消的,除非要象尊府这种人家,还可消得,其余就难了。"吴礼道:"这也不见得。"吴智道:"我们家里也比不得从前了,这回儿也不过是个空门面。"孟绍文又问:"三老爷可好么?我前儿见他,说起家常话儿来,提到他令郎续娶的媳妇,远不及头里那位钟氏奶奶了。如今后娶的到底是那一家的,我也没有问起。"吴礼道:"我们这个侄孙媳妇儿,也是这里大家,从前做过京畿道(32)的裴老爷的女孩儿。"孟绍文道:"裴道长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么样。也罢了,只要姑娘好就好。"吴奎道:"听得内阁(33)里人说起,黄傥甫又要升了。"吴礼道:"这也好,不知准不准。"吴奎道:"大约有意思的了。"孟绍文道:"我今儿从吏部里来,也听见这样说。不知傥甫老先生与尊府有何渊源?听见说他是常在尊府来往的。"吴礼道:"说也话长。他原籍是浙江金华府人,流落到扬州,甚不得意。有个史显之与他相识,资助他盘费。以后中了进士,得了榜下知县。岂知史显之弄到零落不堪,没有找处。傥甫革了职以后,那时还与我家并未相识,只因二太太的妹丈岳鼎病逝之前,曾托他捎过一封书子的,还有一封荐书给我,托我吹嘘吹嘘。那时看他不错,大家常会。岂知傥甫也奇,我家世袭起,从上至下,定府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觉得亲热了。"因又笑说道:"几年间门子也会钻了。由知府推升转了御史(34),不过几年,升了吏部侍郎(35),署兵部尚书。为着一件事降了三级,如今又要升了。"孟绍文道:"人世的荣枯,仕途的得失,终属难定。"吴礼道:"天下事都是一个样的理哟。比如方才那珠子,那颗大的,就象有福气的人似的,那些小的都托赖着他的灵气护庇着。要是那个大的没有了,那些小的也就没有收揽了。就象人家儿,当头人有了事,骨肉也都分离了,亲戚也都零落了,就是好朋友也都散了。转瞬荣枯,真似春云秋叶一般。你想做官有什么趣儿呢?象傥甫算便宜的了。还有我们差不多的人家就是尤家,从前一样功勋,一样的世袭, 一样的起居,我们也是时常往来。前年,他们进京来差人到我这里请安,还很热闹。一回儿抄了原籍的家财,至今杳无音信,不知他近况若何,心下也着实惦记。 看了这样,你想做官的怕不怕?"吴智道:"咱们家是最没有事的。" 孟绍文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 一则里头有贵妃照应,二则故旧好亲戚多,三则你家自老太太起至于少爷们,没有一个刁钻刻薄的。"吴礼道:"虽无刁钻刻薄,却没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税,那里当得起。"吴智道:"咱们且别只顾说话,大家吃酒罢。"大家又喝了几杯,摆上饭来。吃毕,喝茶。孟家的小厮走来轻轻的向孟绍文说了一句,孟绍文便要告辞了。吴礼吴智道:"你说什么?"小厮道:"外面下雪,早已下了梆子(36)了。" 吴礼叫人看时,已是雪深一寸多了。吴礼道:"那两件东西你收拾好了么?"孟绍文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价钱还自然让些。"吴礼道:"我留神就是了。"孟绍文道:"我再听信罢。天气冷,请罢,别送了。"吴礼吴智便命吴奎送了出去。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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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玩母珠吴礼参聚散--参,参悟,醒悟。吴礼从子母珠的聚集和分散,悟出了官场沉浮兴衰的道理,发出了做官无趣的感叹。又从尤家的被抄,预感到自己家族也有衰败的危险。实际上这是面临封建大厦倾倒而发出的无可奈何的哀鸣。
(2) 消寒会--旧俗,富人冬日聚饮并吟诗作画等,消磨寒冬,叫消寒会。
(3) 脱滑儿--偷懒。
(4) 《女孝经》--唐代侯莫陈(复姓)邈之妻郑氏撰,共十八章,宣扬妇女应遵守的封建孝道。
(5) 文王后妃--指周文王的正妃太姒。传说她能协助文王治内。见刘向《古列女传》。
(6) 姜后脱簪待罪--姜后,周宣王的正妃,齐国人。传说宣王曾早睡晚起,荒疏朝政。姜后认为错在自己,摘掉簪珥,同宫中的女犯人一起待罪。宣王受了感动,改而勤于政事。见刘向《古列女传》。
(7) "无盐"句--无盐,地名,这里代指战国时齐国无盐女钟离春。传说她貌极丑,年四十,无求婚者。她却自荐于齐宣王,曾谏宣王根除四种危害齐国的坏事。宣王纳之,齐国因获安定,遂封她为无盐君,立为后。见刘向《古列女传》。
(8) 曹大姑--《后汉书·列女传》作"曹大家(gu)"。东汉曹世叔妻班昭的号。
(9) 班婕妤--婕妤,皇宫中的女官名。班婕妤,名不详,西汉人,班昭的姑奶奶。因有文才,被汉成帝立为"婕妤"。作品有《自悼赋》、《怨歌行》等。
(10) 蔡文姬--即蔡琰,字文姬,东汉女诗人。精通文学和音乐,作品有《悲愤诗》,相传《胡笳十八拍》也是她作的。
(11) 孟光的荆钗布裙--据《列女传》记载,孟光是东汉人,梁鸿的妻子。她与梁鸿结婚时,按照丈夫的意愿,脱去华丽的衣服,穿上粗,布衣裙,插上荆条作发簪,和梁鸿一起到山中过隐居的生活。这个故事宣扬了"夫为妻纲"、"夫唱妇随"的封建道德。
(12) "鲍宣妻"句--传说东汉鲍宣的妻子桓少君,本富家女,嫁贫士鲍宣后,去盛装,着布衣,提瓮打水。见《东汉观纪·列女传》。
(13) 陶侃母的截发留宾--据《列女传》和《晋书》记载,晋朝的陶侃在本县当了一名小官吏。有一天,一个叫范逵的地方官,路过他家,陶侃的母亲便剪下两缕头发卖掉,换了酒菜,招待客人。范逵得知后,就推荐陶侃做了官。
(14) 画荻(di)教子--传说宋代欧阳修少时家贫,其母郑氏用荻作笔画地写字,教他读书。见《宋史·欧阳修传》。荻:芦苇类。
(15) 乐昌公主--南朝陈亡时,徐德言与其妻乐昌公主各持破镜之半,并约定正月十五日卖镜于市,后因此而重圆,见唐代孟 《本事诗》。
(16) "苏蕙"名--苏蕙,字若兰,东晋时人,窦滔之妻。蕙曾织回文锦赠滔,共八百余字,反复循环读之,皆能成诗。关于苏蕙织回文锦的原因,说法不一:一说,因窦滔获罪充军流沙,苏蕙织锦赠之(见《晋书·列女传》);一说,因窦滔出镇襄阳,只带宠姬赵阳台赴任,并与苏蕙断绝音信,苏蕙自伤,织锦赠滔,滔读之感动,遂接蕙至襄阳(见武则天《璇玑图序》)。
(17) 木兰代父从军--木兰,古代传说中的孝女。宋代郭茂倩编《乐府诗集·木兰诗》说她女扮男装,代父从军十二年。
(18) 曹娥投水寻父的尸首--据《列女传》记载,东汉人曹娥,得知她父亲曹吁在江里淹死后,就在江边痛哭多日,也投了江,五天后抱父尸而出。这个故事,宣扬了封建的"孝道"。
(19) 曹氏引刀割鼻--曹氏,指三国魏曹文叔之妻夏侯令女。传说曹文叔死后,她因拒绝再嫁,先剪去头发,后又割掉两耳和鼻子,以表决心。见《三国志·魏书·诸夏侯曹传》裴松之注引晋代皇甫谧《列女传》。
(20) 樊素、小蛮--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家妓。樊素善歌,小蛮善舞。白居易诗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之句。见孟 《本事诗》。
(21) 绛仙--姓吴,隋炀帝的宫女,会作诗,炀帝曾赞她为女相如。见颜师古《隋遗录》。
(22) 秃妾发--传说唐代任 (一作"环")之妻柳(《旧唐书》作"刘")氏,性嫉妒。唐太宗赐宫女二人给任 作妾,柳氏将二人头发完全烧光。唐太宗以死威吓,她宁死不改。见唐代张 撰《朝野佥载》。
(23) 怨洛神--传说晋代刘伯玉的妻子段明光性妒忌,因刘伯玉对她称赞了曹植《洛神赋》中的洛神,她就心怀嫉妒,投水而死。见唐代段成式撰《酉阳杂俎·诺皋记上》。
(24) 拉锁子--刺绣工艺的一种。作法是用线往返编缀为锁链式的结子,组成各种图案花纹。
(25) 打劫--围棋提子的一种特殊类型。当双方对杀,遇到一种特殊情况,按照规则:黑方提子后,白方不得立即反提,必须先在别处下一着造成对黑方的威胁(叫"寻劫"),使黑方必须应付一子(叫"应劫"),然后才能回提,叫"打劫"。
(26) 下采--即下赌注。
(27) 做棋--下完棋,为便于计算子数,双方需互换某些棋子,使棋盘内彼此所占的地盘尽可能整齐划一,叫"做棋"。
(28) 还棋头--围棋开局时,甲方让乙方数子;下完棋,苦乙方胜,计算子数时,须将甲方所让子数扣除,叫"还棋头"。
(29) 硝子石--一种质地似玉的石头。
(30) 祭地--封建社会地主的族田中用于祭祀的土地。
(31) 义庄--旧时某些地主大家族,为了欺骗群众,假说"救助"穷因的族人,置田收租,作为族中公产,推选专人经管,名为"义庄",其田称为"义田"。但实际上多为地主把持,对劳动人民进行剥削。
(32) 京畿道--本为唐代十五道之一,治所在今西安市。这里泛指归京都直辖的地区。
(33) 内阁--明清两代的中央政府机关,长官称大学士,相当于以前的宰相,但实权不大,只是皇帝的顾问。
(34) 御史--官名。秦以前本为史官。汉以后专管纠察。明代并有分任出巡的,如巡按御史、巡漕御史。
(35) 吏部侍郎--官名。吏部副长官,协助吏部长官管理全国官吏的事务。
(36) 下了梆子--已打过初更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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