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如金听玉扣说贺燕不好,连忙进去瞧看。吴瑕同银杏也随着走到贺燕炕前。只见贺燕心痛难禁,一时气厥(1)。 如金等用开水灌了过来,仍旧扶他睡下,一面传请大夫。吴瑕问如金道:"贺燕姐姐怎么病到这个样?" 如金道:"大前儿晚上哭伤了心了,一时发晕栽倒了。 太太叫人扶他回来,他就睡倒了。因外头有事,没有请大夫瞧他,所以致此。"说着,大夫来了,如金等略避。大夫看了脉,说是急怒所致,开了方子去了。
原来贺燕模糊听见说麒麟若不回来,便要打发屋里的人都出去,一急越发不好了。到大夫瞧后,玉扣给他煎药。他各自一人躺着,神魂未定,好象麒麟在他面前,恍惚又象是个和尚,眼睛一眨又似乎是个道士,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揭着看,还说道:"你别错了主意,我是不认得你们的了。" 贺燕似要和他说话,玉扣走来说:"药好了,姐姐吃罢。" 贺燕睁眼一瞧,知是个梦,也不告诉人。吃了药,便自己细细的想:"麒麟必是跟了和尚道士去。上回他要拿灵玉麒麟出去,便是要脱身的样子,被我揪住,看他竟不象往常,把我混推混揉的,一点情意都没有。后来待三奶奶更生厌烦。在别的姊妹跟前,也是没有一点情意。这就是悟道的样子。但是你悟了道,抛了三奶奶怎么好!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虽是月例银子照着那样的分例,其实我究竟没有在老爷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里人。若是老爷太太打发我出去,我若死守着,又叫人笑话,若是我出去,心想麒麟待我的情分,实在不忍。"左思右想,实在难处。想到刚才的梦"好象和我无缘"的话,"倒不如死了干净。"岂知吃药以后,心痛减了好些,也难躺着,只好勉强支持。过了几日,起来服侍如金。如金想念麒麟,暗中垂泪,自叹命苦。又知他母亲打算给哥哥赎罪,很费张罗,不能不帮着打算,便领了翠丽过去。暂且不表。
且说吴礼等,路过扬州,命吴廉送茗筠的灵去安葬。然后,吴礼扶权太君灵柩,吴廉送了钟氏慧兰如意的棺木,到了杭州,也安了葬。一日,吴礼正料理坟墓之事,忽接到家书,一行一行的看到麒麟吴梅得中,心里自是喜欢。后来看到麒麟走失,复又烦恼,只得赶忙回来。在道儿上又闻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书,果然赦罪赏了家产,更是喜欢,便日夜趱行(2)。
一日,行到 陵(3)驿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静去处。吴礼打发吴廉等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中只留一个小厮伺候,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要打发人起旱到家。写到麒麟的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 头发蓬松,赤着一双脚,背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吴礼倒身下拜。吴礼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吴礼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麒麟。吴礼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麒麟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吴礼又问道:"你若是麒麟,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 麒麟未及回言,只见舡头上来了两个道人,夹住麒麟。只听一个说道:"无欲无为,无得无失,非无非有,即是大道。"另一个说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吴礼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那里赶得上。只听见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那个作歌曰:
我所居兮,飘渺仙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子虚乌有兮,归彼真宫。
吴礼一面听着,一面赶去,转过一小坡,倏然不见。 吴礼已赶得心虚气喘,惊疑不定,回过头来,见自己的小厮也是随后赶来。 吴礼问道:"你看见方才那三个人么?"小厮道:"看见的。奴才为老爷追赶,故也赶来。后来只见老爷,不见那三个人了。" 吴礼还欲前走,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吴礼知是古怪,只得回来。
吴廉与众家人回舡,见吴礼不在舱中,问了舡夫,说是"老爷上岸追赶三个道士去了。"吴廉等也从雪地里寻踪迎去,远远见吴礼来了,迎上去接着,一同回船。吴礼坐下,喘息方定,将见麒麟的
话说了一遍。众人回禀,便要在这地方寻觅。吴礼叹道:"你们不知道,这是我亲眼见的,并非鬼怪。况听得歌声大有元妙。那麒麟生下时攥着'灵玉麒麟'来,便也古怪,我早知不祥之兆,为的是老太太疼爱,又见他伶俐,所以养育到今。便是那两个道士,我也都见过。那一个拄铁拐的来送灵玉麒麟时,坐在前厅,我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心里便有些诧异,只道麒麟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来护佑他的。岂知麒麟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 如今叫我才明白。"说到那里,掉下泪来。众人道:"麟三爷果然是下凡的仙人,就不该中举人了。怎么中了才去?" 吴礼道:"你们那里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 洞里的精怪,他自具一种性情。你看麒麟何尝肯念书,他若略一经心,无有不能的。他那一种脾气也是各别另样。"说着,又叹了几声。众人便拿"梅哥得中,家道复兴"的话解了一番。吴礼仍旧写家书,便把这事写上,劝谕合家不必想念了。写完封好,即着家人回去。 吴礼随后赶回。暂且不题。
且说董舅母得了赦罪的信, 便命如凤去各处借贷。并自己凑齐了赎罪银两。刑部准了, 收兑了银子,一角文书将如虎放出。他们母子姊妹弟兄见面,不必细述,自然是悲喜交集了。 董如虎自己立誓说道:"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杀犯剐!" 董舅母见他这样,便要握他嘴说:"只要自己拿定主意,必定还要妄口巴舌血淋淋的起这样恶誓么!只春莲跟了你受了多少的苦处, 你媳妇已经自己治死自己了,如今虽说穷了,这碗饭还有得吃,据我的主意,我便算他是媳妇了,你心里怎么样?"如虎点头愿意。 如金等也说:"很该这样。"倒把春莲急得脸胀通红,说是:"伏侍大爷一样的,何必如此。"众人便称起大奶奶来,无人不服。如虎便要去拜谢吴家,董舅母如金也都过来。见了众人,彼此聚首,又说了一番的话。
正说着,恰好那日吴礼的家人回家,呈上书子,说:"老爷不日到了。"董夫人叫小春将书子念给听。小春念到吴礼亲见麒麟的一段,众人听了都痛哭起来,董夫人如金贺燕等更甚。大家又将吴礼书内叫家内"不必悲伤,原是借胎"的话解说了一番。"与其作了官,倘或命运不好,犯了事坏家败产,那时倒不好了。宁可咱们家出一位高人异士,倒是老爷太太的积德,所以才投到咱们家来。太太这么一想,心里便开豁了。"董夫人哭着和董舅母道:"麒麟抛了我,我还恨他呢。我叹的是媳妇的命苦,才成了几年的亲,怎么他就硬着肠子都撂下了走了呢!" 董舅母听了也甚伤心。 如金哭得人事不知。 所有爷们都在外头,董夫人便说道:"我为他担了一辈子的惊,刚刚儿的娶了亲,中了举人,又知道媳妇作了胎(4),我才喜欢些,不想弄到这样结局!早知这样,就不该娶亲害了人家的姑娘!" 董舅母道:"这是自己一定的,咱们这样人家,还有什么别的说的吗? 幸喜有了胎,将来生个外孙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后来就有了结果了。你看孝二奶奶,如今梅哥儿中了举人,明年成了进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么。他头里的苦也算吃尽的了,如今的甜来,也是他为人的好处。我们姑娘的心肠儿太太是知道的,并不是刻薄轻佻的人,太太倒不必耽忧。" 董夫人被董舅母妈一番言语说得极有理,心想:"如金从前更是廉静寡欲极爱素淡的,他所以才有这个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数(5)的。 看着如金虽是痛哭,他端庄样儿一点不走,却倒来劝我,这是真真难得的!不想麒麟这样一个人,红尘中福分竟没有一点儿!"想了一回,也觉解了好些。又想到贺燕身上:"若说别的丫头呢,没有什么难处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伏侍三奶奶就是了。独有贺燕可怎么处呢?"此时人多,也不好说,且等晚上和董舅母商量。
那日董舅母并未回家,因恐如金痛哭,所以在如金房中解劝。那如金却是极明理,思前想后,"麒麟原是一种奇异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无可怨天尤人。"更将大道理的话告诉他母亲了。董舅母心里反倒安了,便到董夫人那里先把如金的
话说了。董夫人点头叹道: "若说我无德,不该有这样好媳妇了。"说着,更又伤心起来。董舅母倒又劝了一会子, 因又提起贺燕来,说:"我见贺燕近来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着麟哥儿。但是正配呢理应守的,屋里人愿守也是有的。惟有这贺燕,虽说是算个屋里人,到底他和麟哥儿并没有过明路儿的。"董夫人道:"我才刚想着,正要等你来商量商量。若说放他出去,恐怕他不愿意,又要寻死觅活的,若要留着他也罢,又恐老爷不依。所以难处。"董舅母道:"我看姑老爷是再不肯叫守着的。再者姑老爷并不知道贺燕的事,想来不过是个丫头,那有留的理呢?只要太太叫他本家的人来,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门正经亲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东西。那孩子心肠儿也好,年纪儿又轻,也不枉跟了太太会子, 也算太太待他不薄了。贺燕那里还得我细细劝他。就是叫他家的人来也不用告诉他,只等他家里果然说定了好人家儿,我们还去打听打听,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长的象个人儿,然后叫他出去。"董夫人听了道:"这个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爷冒冒失失的一办, 我可不是又害了一个人了么!" 董舅母听了点头道:"可不是么!"又说了几句,便辞了董夫人,仍到如金房中去了。
看见贺燕泪痕满面,董舅母便劝解譬喻了一会。 贺燕本来老实,不是伶牙利齿的人, 董舅母说一句,他应一句,回来说道:"我是做下人的人,舅太太瞧得起我,才和我说这些话, 我是从不敢违拗太太的。" 董舅母听他的话,"好一个柔顺的孩子!"心里更加喜欢。如金又将大义的
话说了一遍,大家各自相安。
过了几日,吴礼回家,众人迎接。吴礼见吴智吴信已都回家,大家相见,不免历叙一番别来的景况。然后内眷们见了,不免想起麒麟来,又大家伤了一会子心。吴礼喝住道:"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只要我们在外把持家事,你们在内相助,断不可仍是从前这样的散慢。别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总(6)。我们本房的事,里头全归于你,都要按理而行。"董夫人便将如金有孕的话也告诉了,将来丫头们都劝放出去。吴礼听了,点头无语。
次日吴礼进内,请示大臣们,说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阕(7),应该怎么谢恩之处,望乞大人们指教。"众朝臣说是代奏请旨。于是圣恩浩荡,即命陛见。吴礼进内谢了恩,圣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问起麒麟的事来。吴礼据实回奏。圣上称奇,旨意说,麒麟的文章固是清奇,想他必是过来人,所以如此。若在朝中,可以进用(8)。他既不敢受圣朝的爵位,便赏了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吴礼又叩头谢恩而出。
回到家中,吴信吴奎接着,吴礼将朝内的话述了一遍,众人喜欢。吴智吴信便说:"东西两处院子收拾齐全,打算要搬过去。"吴礼点头,又说了一番仰报天恩的话。吴奎也趁便回说:"瑕儿亲事,太太主意愿意给周家为媳,不知老爷看怎么样?"吴礼昨晚也知吴瑕的始末,便说:"你太太作主就是了。莫说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念书,能够上进。朝里那些官儿难道都是城里的人么?"吴奎答应了"是"。吴智因说道:"我有了这番苦劫,是心都淡了,况且又有疾症的根子,静养几年,不能帮大哥料理家事,诸事大哥费心罢。"吴礼道:"提起村居养静,甚合我意。只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报耳。"吴礼说毕进内。吴智吴信也自去歇息。吴奎打发请了夏嬷嬷来,应了这件事。夏嬷嬷见了董夫人等,便说些将来怎样升官,怎样起家,怎样子孙昌盛。
正说着,丫头回道:"贺燕的娘进来请安。"董夫人问几句话,秦氏将亲戚作媒,说的是城南游家的,现在有房有地,又有铺面,姑爷年纪略大了几岁,并没有娶过的,况且人物儿长的是百里挑一的。董夫人听了愿意,说道:"你去应了,隔几日进来再接你女儿罢。"董夫人又命人打听,都说是好。董夫人便告诉了如金,仍请了董舅母细细的告诉了贺燕。贺燕悲伤不已,又不敢违命的,心里想"如今太太硬作主张。若说我守着,又叫人说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实不是我的心愿",便哭得咽哽难鸣,又被董舅母如金等苦劝, 回过念头想道:"我若是死在这里,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坏了。我该死在家里才是。"于是,贺燕含悲叩辞了众人,那姐妹分手时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说。 贺燕怀着必死的心肠上车回去,见了父母,也是哭泣,但只说不出来。那贺麻子悉把游家的娉礼送给他看,又把自己所办妆奁一一指给他瞧,说那是太太赏的,那是置办的。贺燕此时更难开口,住了两天,细想起来:"父母办事不错,若是死在家里,岂不又害了父母二老呢。"千思万想,左右为难,真是一缕柔肠,几乎牵断,只得忍住。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贺燕本不是那一种泼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轿而去,心里另想到那里再作打算。岂知过了门,见那游家办事极其认真,全都按着正配的规矩。一进了门,丫头仆妇都称奶奶。贺燕此时欲要死在这里,又恐害了人家,辜负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那姑爷却极柔情曲意的承顺。到了第二天开箱(9),这姑爷看见一件绿汗衫,认得是自己的,方知是麒麟的丫头。原来当初只知是权太君的侍儿,益想不到是贺燕。此时游四海念着麒麟待他的旧情,倒觉满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将麒麟所换那件紫红汗衫拿出来。贺燕看了,方知这姓游的原来就是游四海,始信姻缘前定。贺燕才将心事说出,游四海也深为叹息敬服,不敢勉强,并越发温柔体贴,弄得个贺燕真无死所了。看官听说:虽然事有前定,无可奈何。但孽子孤臣(10),义夫节妇,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正是前人过那桃花庙的诗上说道: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11)!
不言贺燕从此又是一番天地。 且说那黄傥甫犯了婪索(12)的案件,审明定罪,今遇大赦, 褫籍为民(13)。傥甫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带了一个小厮,一车行李,来到急流津觉迷渡口(14)。只见一个道者从那渡头草棚里出来,执手相迎。傥甫认得是史显之,也连忙打恭,显之道:"黄老先生别来无恙?" 傥甫道:"老仙长到底是史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觌面不认?后知火焚草亭,下鄙深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叹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15),致有今日。"史显之道:"前者老大人高官显爵,贫道怎敢相认!原因故交,敢赠片言,不意老大人相弃之深。然而富贵穷通,亦非偶然,今日复得相逢,也是一桩奇事。这里离草庵不远,暂请膝谈(16),未知可否?"傥甫欣然领命,两人携手而行,小厮驱车随后,到了一座茅庵。显之让进傥甫坐下, 小童献上茶来。傥甫便请教仙长超尘的始末。显之笑道:"一念之间,尘凡顿易(17)。老先生从繁华境中来,岂不知温柔富贵乡中有一麒麟乎?" 傥甫道:"怎么不知。近闻纷纷传述,说他也遁入空门。下愚当时也曾到他定府里去过几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决绝。"显之道:"非也。这一段奇缘,我先知之。昔年我与先生在扬州别后,不久即已会过他一面。"傥甫惊讶道:"京城离贵乡甚远,何以能见?"显之道:"神交(18)久矣。"傥甫道:"既然如此,现今麒麟的下落,仙长定能知之。"显之道:"麒麟,即麒麟也。那年定府查抄之前,茗金分离之日,此麒麟早已离世。一为避祸,二为撮合,从此夙缘一了,形质归一,又复稍示神灵,高魁贵子,方显得此灵玉麒麟那天奇地灵之宝,非凡间可比。前经子虚乌有两位仙人携带下凡,如今尘缘已满,仍是此二人携归本处,这便是麒麟的下落。"傥甫听了,虽不能全然明白,却也十知四五,便点头叹道:"原来如此,下愚不知。但那麒麟既有如此的来历,又何以情迷至此,复又豁悟如此?还要请教。"显之笑道:"此事说来,老先生未必尽解。那真如仙境一番阅册,原始要终之道,历历生平,如何不悟?百合归真,焉有灵玉麒麟不复原之理呢!" 傥甫听着,却不明白了。知仙机也不便更问,因又说道:"麒麟之事既得闻命,但是吴门闺秀如此之多,何以算来结局俱属平常呢?" 显之叹息道:"吴族之女俱属从真如仙境'情窟'而来。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莺苏小(19),无非仙子尘心, 宋玉(20)相如,大是文人口孽(21)。凡是情思缠绵的,那结果就不可问了。" 傥甫听到这里,不觉拈须长叹, 因又问道:"请教老仙翁,那定公府,尚可如前否?" 显之道:"福善祸淫,古今定理。现今定公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将来世代变幻,天地一新,梅竹齐芳(22),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傥甫低了半日头,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现在他府中有一个名梅的已中乡榜,恰好应着'梅'字。适间老仙翁说'梅竹齐芳',又道麒麟'高魁子贵',莫非他有遗腹之子,竟名'竹'的,可以飞黄腾达的么?" 显之微微笑道:"此系后事,未便预说。" 傥甫还要再问,显之不答,便命人设俱盘飧(23),邀傥甫共食。
食毕,傥甫还要问自己的终身,显之便道:"老先生草庵暂歇,我还有一段俗缘未了,正当今日完结。"傥甫惊讶道:"仙长纯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缘?" 显之道:"也不过是儿女私情罢了。"傥甫听了益发惊异:"请问仙长,何出此言?" 显之道:"小女珂莲前遭尘劫,归于董姓,这些老先生想必是有所闻的。今产难完劫,遗一子于董家以承宗祧(24)。 此时正是尘缘脱尽之时,只好接引接引(25)。" 显之说着拂袖而起。傥甫心中恍恍惚惚,就在这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了。
这显之自去度脱了珂莲,送到真如仙境,交那净心菩萨对册,刚过牌坊,见那子虚乌有二位真人,缥渺而来。显之接着说道:"二位道长,恭喜,贺喜!情缘完结,都交割清楚了么?"那二人说道:"情缘尚未全结,倒是那灵玉麒麟已经回来了。还得把他送还原所,将他的后事叙明,不枉他下世一回。"显之听了,便供手而别。那子虚乌有仍携了灵玉麒麟到漂渺峰上,将灵玉麒麟镶嵌在镜面石上,又大展仙术,将麒麟所历之事,从头到尾,皆镌在镜面石上,以待后人有缘,传抄问世。子虚乌有然后相视一笑,各自云游而去。从此后,"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26)。"这一日却尘和尚又从漂渺峰前经过,见那净心菩萨所遗之灵玉麒麟仍在那里,镜面石上字迹依然如旧,又从头的细细看了一遍,见上面历叙了红尘繁华,痴情悲欢,及收缘结果的话头,便点头叹道:"我从前见此石上这段奇文,一则为有趣可诵,二则也为自己积些阴骘,所以曾经抄录,付梓问世,今再观此文,实可羡麒麟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圆觉(27),也可谓无复遗憾了。只怕年深日久,字迹模糊,反有舛错(28),不如我再抄录一番,寻个世上无事的人,托他传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有而非有,无而非无。或者尘梦劳人,聊倩鸟呼归去(29),山灵好客,更从石化飞来(30),亦未可知。"想毕,便又抄了,到那繁华昌盛的地方,遍寻了一番,不是建功立业之人,即系饶口谋衣之辈,那有闲情更去和却尘和尚饶舌书墨。直寻到急流津觉迷度口,草庵中睡着一个人,因想他必是闲人,便要将这抄录的《灵玉传》给他看看。那知那人再叫不醒。却尘和尚复又使劲拉他,才慢慢的开眼坐起,便草草一看,仍旧掷下道:"这事我早已亲见尽知。你这抄录的尚无舛错,我只指与你两个人,托他们传去,便可归结这一新鲜逸文了。"却尘和尚忙问何人,那人道:"你须待某年某月某日到一个月小山房书斋中,有程小泉和高兰墅两位先生在那里,只说黄傥甫言托他们如此如此。"说毕,仍旧睡下了。
那却尘和尚牢牢记着此言,又不知经了几番春秋冬夏,果然有个月小山房书斋,见那程小泉与高兰墅两位先生正在那里,一个伏案酣睡,一个正翻阅历来的古史。却尘和尚便将黄傥甫言了,方把这《灵玉传》示看。那人笑道:"果然是'荒唐敷衍'了!"却尘和尚便问:"先生何以认得此人,便肯替他传述?"那人又笑道:"你号虽'却尘',仍混迹凡尘,并更无聪明彻悟之处矣。既是荒唐敷衍,但无鲁鱼亥豕(31)以及背谬矛盾之处,乐得与二三同志,酒余饭饱,雨夕灯窗之下,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题传世,似你这样寻根问底,便是刻舟求剑(32),胶柱鼓瑟(33)了。"只见案边酣睡那人忽伸个懒腰,打个呵欠道:"世事太纷杂,何若梦黄梁!"说毕,复又睡下。那却尘和尚听了,仰天大笑,掷下抄本,飘然而去。一面走着,口中说道:"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并阅者也不知。不过游戏笔墨,陶情适性而已!"后人见了这本奇传,亦曾题过四句为本书缘起之言更转一竿头(34)云:
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
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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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气厥--即休克。
(2) 趱行--急走。
(3) (pi)陵--地名。汉置县,晋置郡改称晋陵。治所在今江苏省常州市。
(4) 作了胎--即怀了孕。
(5) 定数--这是唯心主义宿命论的说法,指人的一生遭遇都是前生注定的。
(6) 承总--包揽替代。
(7) 服阕--旧制,父母死后守丧三年,期满除服称为"服阕"。服:丧服;阕:终了的意思。
(8) 进用--即晋用,授予官职。
(9) 开箱--旧俗,女子嫁后第一次打开陪嫁的箱柜妆奁谓之开箱。
(10) 孽子孤臣--古时称小老婆生的庶子为孽子,称亡国之臣为孤臣。这里是借以比喻贺燕是破落吴府的婢女。
(11) 息夫人--春秋时息国君主的夫人,姓 。楚灭息,她被楚文王掳而为妾,生二子,却始终不同楚王说话,问其故,答道:"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事见《左传》庄公十四年。汉代刘向《列女传》说她后来又见到息君,终于自杀,与《左传》所载不同。后代文人多有题咏,这里所引的诗句见清初邓汉仪《题息夫人庙》。息夫人又称桃花夫人,"桃花庙"也即息夫人庙。
(12) 婪索--贪污、勒索。
(13) 褫(chi)籍为民--革去官职禄籍,贬为平民百姓。褫:黜革;剥夺。
(14) 觉迷渡口--即登觉岸的渡口。佛家以"迷"比作海,以"觉"比作岸,从迷到悟,叫做登觉岸。这是一种迷信说法。
(15) 下愚不移--《论语·阳货》:"唯上智与下愚不移。"意思是,只有上等的智者和最愚鲁的人,是天生的,不能改变的。这里是黄傥甫的自谦之辞。
(16) 膝谈--即促膝相谈。
(17) 一念之间,尘凡顿易--意思是转念之间,便能将尘世的牵连改变,而得道成仙。
(18) 神交--原意为精神上的了解。这里是虽未见面,但彼此十分了解的意思。
(19) 苏小--即苏小小,六朝南齐时钱塘名妓。《乐府诗集》有《苏小小歌》,后代多有以苏小小为题材的诗词散曲话本等,成为文学作品中一个常见的人物。
(20) 宋玉--战国后期的楚国辞赋家。
(21) 口孽--佛教用语,指一些恶言妄语或香艳之词。
(22) 梅竹齐芳--即"梅薰竹馥"之意,比喻德泽长留,历久不衰。梅,指吴梅;竹,指麒麟的遗腹子吴竹,以梅竹代表吴氏子孙,将来飞黄腾达。
(23) 飧--简单的饭食。
(24) 以承宗祧(tiao)--宗祧即宗庙。传宗接代叫承祧。
(25) 接引--引导。这里指引入仙界或宗教所谓的西方极乐世界。这是迷信说法。
(26) 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天外书,指《金玉缘》;天外事,指关于"灵玉麒麟"的故事。两番人,指麒麟本来是蓬莱山飘渺峰镜面石前净心菩萨遗落的一块玉石麒麟,后来又"托生"来到人间。一番人,指麒麟经历尘世,又重新回到飘渺峰上镜面石前,返还原形。
(27) 圆觉--佛家语,所谓圆满之灵觉,或称无上觉,指智慧和功行都已达到最高最圆满的境地,即悟道成佛的意思。
(28) 舛错--错乱。
(29) 尘梦劳人,聊倩鸟呼归去--尘劳:佛家语,烦恼之异名。《楞严疏》:"染污故名尘,扰恼故名劳。"鸟呼归去:传说杜鹃鸟的鸣声象"不如归去"。这句意为:污浊的尘世使人烦恼,不如借助杜鹃的鸣声唤醒迷梦寻找归宿。
(30) 山灵好客,更从石化飞来--山灵:山神。飞来:寓飞来峰故事。飞来峰在浙江杭州灵隐东南,相传东晋时印度僧人慧理登此山叹道,此是中天竺国灵鹫山之小岭,"不知何年飞来",因名飞来峰,亦称灵鹫峰(见《舆地志》)。与上句相连,这句包含使顽石归化的意思。
(31) 鲁鱼亥豕--古代篆书,"鲁"与"鱼"、"亥"与"豕"字形相近,抄写易误,后人因称文字形近而传写讹误为"鲁鱼亥豕"。鲁鱼:《抱朴子·遐览》:"书字人知之,犹尚写之多误,故谚曰,书三写,鱼成鲁,虚成虎。"亥豕:《吕氏春秋·察传》:"有读史记者曰:'晋师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与三相近,豕与亥相似。至于晋而问之,则曰,晋师己亥涉河也。"(32) 刻舟求剑--《吕氏春秋·察今》载:楚国有人过江时,剑掉在水里,他就在船帮上刻下记号,船至岸停泊,他还从所刻的记号处入水去找剑,当然没有找到。后以"刻舟求剑"喻固守成式不知变通。
(33) 胶柱鼓瑟--语出《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蔺相如劝赵王不要任用赵括为将说:"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瑟:乐器名。柱:瑟上架弦的柱,能移动,可调音。用胶粘柱则音不能调,比喻拘泥固执不知灵活变通。
(34) 更转一竿头--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里是说结语比缘起之言意思更进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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