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已讲过,凤姐的悲剧在于她一心为全家与坏人斗抗,终因自身有错被人抓住作了由头,掩了她的真才真德而沦为罪人,受尽屈辱而无可声辩,也无人代为怜惜表白。
她一生大小罪过,似非一端,但我们明白知道的不过两件。至于偷用公银私放利息,也是一端,但她既未假造开支侵吞公财,也未克扣上上下下的月例钱,无非是比规例迟发了几日,这确实够不上是什么重大的罪款。
她私受了三千两银子,硬破了一桩婚姻。这引起了男女两方各出一条人命,但又都是自寻短见,非出对方杀害,更不与凤姐构成直接联系。
另一件呢,弄小巧,用暗剑,致尤二姐无路可走,也是自己毕命的。其罪过还在于连带扼杀了一个男胎——在那时是个“宗祀”的大问题。但是贾琏有妻有妾之人,偷娶二姐,不以妾名,众称“新二奶奶”——这等于逼夺凤姐的合法身份,使她无复立足之地。不为那个时代那种情势的妇女设身处地,不作任何公允的对比评判,只责骂她的险心辣手,难道不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片面之见吗?在这两案中,凤姐所信托支使的心腹是谁呢?巧得很,都是来旺儿。
头一次,为了逼着守备(男方)家退婚,用他上司“长安节度使”云光的力量去压他,就是叫来旺儿即时赶回家中,找主文相公(师爷)假托贾琏的名义给云光写的信。果然生效,守备家忍气退了婚,但张金哥闻被退婚,不愿嫁与李衙内(知府的少爷),一条绳自尽了——而守备的公子(原未婚夫)闻听此讯,痛悼贞义的未过面的妻子,也投河而亡了。
第二次呢,说来也奇:尤二姐也是个订下了亲事的闺女,未婚夫叫张华,他父亲是个皇粮庄头,与尤老娘的前夫有交,因此指腹为婚的。为了偷娶二姐,贾琏必须设法让张华退婚才行。张华那时穷极了,得了银子便认可退婚。可是凤姐得知此情后,却遣来旺儿寻着张华,叫他告贾琏,一面又买托了察院反责张华,最后又叫来旺儿在路上将张华打死灭口。来旺儿这回却没全依指命,偷偷把张华放走了。
要知道,那时的司法规矩,主家犯了案,照例先传讯他的亲信管家、仆役人等,先得了这些人的口供,再与本主对证,常是本主不实供,无奈他的佣人们已经泄底了。及至贾府被人举告,也正是如此。
凤姐事发,本人是妇女,更要先抓她的手下得用之人。来旺儿是头一个。来旺儿为什么能在凤姐手下如此得用?原来他媳妇是凤姐的陪房(如同王夫人手下之周瑞家的,邢夫人手下的王善保家的),来旺媳妇所掌何事?就是凤姐私下放钱图利的经管代理人。你看第十六回,贾琏从江南苏州回来后,一次正在屋里与凤姐说话,偏她来送利钱银子,被平儿拦截下了——因为这种事是瞒着贾琏的。
在凤姐协理秦可卿丧事时,来旺媳妇首次出现,是拿对牌到外院支领“呈文京榜纸札”,众人一见,连忙让坐倒茶,按数取了纸,抱至仪门口,方交与她自己抱纸进内去。可见她的身份是如何了。
等到贾府败势一显,外面仇家—齐纷起,报复的报复,趁火打劫的打劫,最先被举告的不是贾政这边,却是贾赦、贾琏父子。而贾琏本人罪款的当中,又实际是凤姐做的隐私之事。
案情一发,首先传讯的就是贾赦那边的王善保夫妇和来旺夫妇。
王善保夫妇二人,虽然无法尽为贾赦之罪回护掩饰,却满可以乘机嫁祸,将许多事推在了贾政这边的头上——而夹在两边当中的纠纷“箭靶”,最后集中在凤姐一个人身上。
于是来旺儿俩口儿成了最倒霉的替罪羊。
“长安节度”云光受托压守备退婚一案,有主文相公代写的书信为物证文证。张华一案,有都察院状纸和受贿五百两经手人为文证人证。这都无法推托。但也不能“拔高”加重处分,倒是放贷吃息的案更是琐碎麻烦,——头绪纷繁,款项多伙,账目不能明写的事,坏人一加歪派,可就再也扯不清了。
凤姐素来对下太严,这是周瑞家的初见刘姥姥来找她时就“介绍”的一条,可知非同—般。平儿口中却也透露:府中的这些管事执役的媳妇婆娘们,“哪一个是好缠的?”连凤姐也暗中畏惧她们“三分”!这些人一见凤姐的大势已去,谁不加油添醋,有的没的也渲染上几笔。
凤姐放账,积有私财,贾琏也并非一字不知,只是无法得探其详就是了。因为来旺媳妇当他的面向凤姐回话时已提到此事。那一回,凤姐已经明言:众人因此恨不得“生吃了”她,而来旺媳妇也说,若收了不再放账收利,她也可以“少得罪人”。所以众人盯的,倒落在放账一事上。
来旺儿和他媳妇,有天大的本事,到此情势,也就连吓带挨整的弄傻眼了。
来旺媳妇对利钱的细账,已经交代不清。这可给凤姐添加了大灾难。
这个灾难,谁来解救的了?
没人想得到——是小丫头林红玉,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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