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的病体,实在承担不住监押的苦楚了,支撑不住,卧地难起。官府见此形景,又得了贾芸变法儿的打点,便许她释回治病调养。一切操办,都是贾芸之力。
那日,一辆小骡车,众手搀扶,凤姐回到了家中。平儿和巧姐迎着,见凤姐已是形容改变,病骨支离。三人抱头痛哭一场。丰儿等也无不下泪。
从此,平儿除了支持家务残局,又加上了服侍病人的诸般为难的事,日夜焦劳,不知休息。巧姐儿渐渐大了几岁,有时略能守侍母亲,让平儿多歇憩一会儿。
两三个月后,凤姐调养得略略好了些,已能下地行动。贾琏这时早巳不像先前敬畏低服于她,只因怨恨她欺瞒着全家和自己,做出许多败坏家声的错事,惹出了无限的祸端,心中由怨恨而生憎厌。又思至今尚无子嗣,按那时的规矩,这样的妻室是犯“七出”之条的,丈夫有权将她休回娘家去。贾琏安了这个心,遂向生母邢夫人商议,邢夫人说,现下王子腾家也正是吉凶未定之中,事情倘不小心,又会惹出别的麻烦来,不如先把凤姐的名份变了,在房里做平儿的下手,吩咐房里都称平儿为奶奶,将凤姐只许称姨娘。平儿哪里肯承担这种反奴为主的名份,无奈大太太邢夫人是有权作主,管理自己儿子媳妇的事的,只得明里从命,暗里仍然是一心尊奉凤姐,百般劝慰开解,说:这不过是二爷一时之气恼,暂且忍耐些,等度过了这场难关,自然一切照常了。
这日,冬寒已到腊月,一场大雪刚过。凤姐见雪厚难行,便披上一件旧棉袄,拿一把短柄扫帚,慢慢地扫出一条小路来。由正房阶下,扫到院门口,再看门外那一条南北大夹道,更是连一个脚印儿也无有,遂乘着身上正觉还有些力气,便又由院门外向夹道扫去。
往南扫不多远,忽听一声轻响,一个小东西从砖缝的土和雪中进出来,落在脚下。
凤姐不知何物,忙低身拾起来,拿在手中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这不是宝兄弟的那块玉吗!——怎么到的这里?”
凤姐心知有异,不欲人知,连忙收在怀里。
正在惊疑不安之时,忽闻有人走来,口里高声叫她:“你可是二奶奶屋里的姑娘?二奶奶可在家?烦你给回一声,只说有个姓刘的来看望她。”
凤姐停了帚,直起身一看,却是刘姥姥!
凤姐一声惊叫出来:“姥姥你来了!”
刘姥姥闻声,再细细一看时,也不由得嗳哟惊呼一声:“原来就是你老?”——一把拉住了凤姐,说道:“我的二奶奶,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我怎么也认不出来了。”
凤姐闻言,一下子泪流满面。半晌,方说:“姥姥请进去,我和你细说。”
刘姥姥进屋看时,只见初来之日那满室辉煌像天宫洞府一般的光景都变了,还大得多,家产都抄没入了官,只这府是先朝敕造的,园子是贵妃留下的,不能入官,才得保住。如今生计艰难了,家下众多人役,走的走,遣的遣,逃的逃,只剩下几个老实忠诚的还在,愿意一起过穷日子受苦。丫头们都打发了,因为也养不起许多人了。方才自己扫雪,不稀奇了,什么活儿都靠自己了。……
刘姥姥问:平姑娘呢?凤姐说大太太叫了去吩咐事情,在东院里。凤姐便说,姥姥穿戴可整齐多了,想是日子过得好起来?
姥姥说,自从上回太太帮了二百两银子,又卖了哥儿给的那瓷茶盅子——谁知那么一件小东西,竟值得多!所以家里又添置了几亩田,盖了新房子,买了牲口,一家人齐帮动手的,收成不错,就不那么难活了。今儿特来看看,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凤姐听了,感叹一回,唤了巧姐来见姥姥。拉着姥姥的手,嘱托道:“我只这一点骨血留下,还是姥姥赐她的名字,说是逢凶化吉。这孩子命不好,我就把她托付给你老人家了。日后遇难,你老救她,我就感恩不尽了。”
刘姥姥早已哭得哽咽难言,答应的话也说不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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