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午除夕”
在“甲戌本”的题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书眉上,即有“脂批”云:“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常)哭芹,泪亦待尽……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矣”字为全批之末行:隔开半行空隙,另行书写“甲午
八日(月)泪笔”六字。
胡适先生据此考断雪芹逝于“壬午除夕”,明文清晰,应无疑问。
后来,我发现《懋斋诗抄》,内容证明癸未年敦敏还与雪芹有联系的诗句,不可能卒于“壬午除夕”,应是“癸未”之误记(并举过清代名人误记干支差了一年的实例)。但是,前些年有人提出:那条眉批不是一条,是两条相邻而误抄为一;“壬午除夕”四字本是前一条的“纪年”,与芹逝无干……云云。
这种论调,能成立吗?
第一,“壬午”二字,书写为第二行之末,而“除夕”二字书写为第三行之端:这明明是批语的正文,语气紧相贯连。
第二,遍查“甲戌本”、“庚辰本”等本的眉批,凡“纪年”“署名”或二者兼具,一律提行另写,从无与正文连缀的例外。这就完全排除了那种论点——硬把批语正文说成是“纪年”,因而将一条批语割裂为两段。
其实,只要平心静气,体会一下文情语意,这种批本不难读,从“泪哭成书”说起,直贯“泪尽”人亡,书未完,终生大恨。倘若在这样的感情的激动之下,在标题上只写一句——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
那么,当此一年已尽,百感交膺,此人忽欲捉笔批书,而这大年夜里,已然开笔,却写了这一句“秃”话,立即打住——这叫什么文字,什么情理?
更何况,检遍了批语,壬午年春、夏、秋,各有多条批语存留,而单单只在这个重要的大节日,却只有这么僵硬言词,了无意味情肠,这符合“脂批”的文字风格吗?
又,“假设”真是在守岁不眠的漫漫寒宵就只写下这么一句,那再看“下一条”,直到“甲午八日”这才又“接云”——这合理吗?(有人又把明明白白的“甲午”说成“甲申”,是受“靖本”的骗,“午”“申”二字绝无相混之任何可能。)“甲戌本”正文记明“至乾隆甲戌抄阅再评……”可知,乾隆十九年已有重评清抄本。敦诚《寄怀曹雪芹》诗云:“不如着书黄叶村。”此乃乾隆二十二年丁丑之作,而“庚辰本”上有单页写明:“乾隆二十一年丙子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至庚辰,为二十五年,已“四阅评过”。次年辛巳,再次年即壬午、癸未了。雪芹因后半被毁(“迷失”),努力重写——所谓“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也,表明他在病中亦未放弃成书的大愿(“书未成”是未全部补齐,尚有残处尚待收拾。并非半途而废),有何可疑?
诗曰:
壬午重阳急“索书”,何来“除夕”又研?
批书也是泪为墨,割裂全文果是乎?
林四娘
《红楼》书至七十八回,写到晴雯的屈枉悲剧,感动了当时后世的亿万读者。但谁也不曾料到,在同回书中,占了一半还多的篇幅的,却出来了一位将军林四娘。
这半回书,何所取义?又是一个有待思讨的课题。
这也是一种“试才”,出题的还是贾政,应试的主角也仍然是宝玉,环、兰陪衬而已。这回,作父亲的假严厉放松多多了,并且“揭露”了他本来也是个诗酒放纵之人,现下明白家运与科名无缘,也不再逼儿子走这条世路,倒有点鼓舞他发挥诗才了。
这个大变化,重要无比!——仅仅两回以后的伪“八十一回”开头就是贾政又逼宝玉入塾,连黛玉也赞八股文“清贵”!这一派混账话,公然问世向雪芹挑战对阵,大放厥词,大肆毁坏雪芹一生的心血——而有些“专家”却助纣为恶,直到今日还在助伪反真,给高某的伪全本一百二十回树碑立传,并以“功臣”自居,招摇惑众。你道这种文化现象,安然在现时代泛滥澎涨,怪乎不怪?
林四娘,何如人也?是明末清初的历史人物,是少见的名实相符的“脂粉英雄”。雪芹举出她,是为自己的“妇女观”作证。
林四娘,奇女子。她比“十三妹”(文康创造的《儿女英雄传》中的奇女人物,即受雪芹之影响)尤为奇特。
林四娘是救父的孝女——这事又与雪芹救父有关。
林四娘父亲是南京官府的一名库使,因故“亏”了公款,落狱。和曹的获罪原由正同。林四娘为了救父(筹钱即可赎“罪”),与其表兄一起经营奔走,并且“同居”一处。二人亲昵,嬉笑玩戏,“无所不至”,但“不及于乱”——严守节操,没有男女之间的非礼之事。
这一点,又与晴雯有共同的品格,足以古今辉映。
我在此粗粗一列,就显示出在同回中忽写林四娘,至少已蕴含着这么些用意。
雪芹本人不是女子,不能相比,那么能比而代雪芹救父的女英雄是谁?就是李煦孙女,李大表妹——书中的史湘云。
湘云也是与宝玉表兄自幼“同室榻”,淘气嬉戏,而“不及于乱”的好榜样。雪芹写湘云:“幸生来,英雄阔大宽宏量,从未把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句句有其事实背景。这儿点出“英雄”二字,但抄本多作“英豪”,怕是不懂“英雄”之深义(以为女子怎么称之为英雄?),遂改为“英豪”的。
我推测,芹书真本“后半部”就有湘云因代宝玉救父而入狱、而入“御园”的故事情节。
记载林四娘事迹的,旧年我已收集几条笔记,颇多失实之言,亦不详备;最后方蒙学友告知:林云铭早有一篇林四娘传。后又知香港中文大学牟润孙教授已在论文中提到过。社科院历史所的何龄修先生将全文录来,方得细读,感荷良深。
宝玉这篇歌行与林黛玉的三篇相比,果然另是一种笔路、境界。林姑娘的《葬花》、《秋窗》、《桃花》长歌,风流哀艳,真像女儿声口。而这篇为宝玉所拟歌行,却又沉郁顿挫,悲壮诡奇。因此益叹雪芹之才真不可及,拟谁像谁,绝无“一道汤”之迂笔俗味。
话又说回来:这些诗,再好也不过是作书代拟人物之言;他自己的诗,全不可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