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读曹雪芹的《红楼梦》,是先被他的思想境界吸引住,还是先被他的艺术力量吸引住?这个向题你可自己说得很清?怕不容易。讲到根儿上,思想的造诣与艺术的造诣是很难分离单讲的。但此刻打算暂且专就《红楼》艺术来试作一番赏会,学一回陶渊明的“奇文共欣赏”,“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谈艺,在我国历代文坛上是个老题目;谈《红楼》艺术,也是近年来时兴的新题目。在这方面,似乎是从“形象塑造”、“性格刻画”、“心理描写”、“语言运用”等等上开讲的很多,或者“审美意识特征”等类的理论文章也不少。因此我想再无需乎重复,纵有小异,无非大同;不如改换个新角度、新层次、新方位来讲说一回,庶几稍萌新意——这所谓“新”,其实却是“旧”的——我想试从中华文化、文艺传统的观念、方法、词语……上来讲讲,看是否讲得清,讲得对,讲得更有意味些?
与雪芹同时的人,如敦诚,说他是“邺下才人应有恨”,永忠也说他是“辛苦才人用意搜”;雪芹之才,是人们公认的。而永忠又说他的书“不是情人不泪流”,意即凡在有感情的人,都会感动得泪下不止。一个才,一个情,总是密迩相连,竟难离割。《周易》中已有了天地人“三才”的观念,也有了“圣人之情见乎辞”的提法。这都重要之极,是中华文化的“开篇”和精义。诗圣杜甫,在赠别极端屯蹇的友人的诗题中,也用了“情见乎诗”这个词句。则此情的范围境界何似?可味而知。雪芹这位才人情人(即情痴情种之人),自言其书“大旨谈情”,又表示他的写法要破除历来的旧套。于是,其才之与情,如何交会而发为异彩奇辉,确实不能总是停留在“形象”、“性格”等等流行的小说文艺理论的几点概念上而无涉于中华文化传统精华的地步上,满足于一般性的常闻习见的熟论之中。当然,我的打算与奢望是一回事,我的学识与才力是又一回事。但终觉不妨在此一课题上多开一些生面。
讲《红楼》艺术,事非容易;但“举例说明之”这个寻常等闲之法,似乎很简单了吧,其实竟也不然。不举,是“空话连篇”;少举,言而不明;多举,满纸大引《红楼》原文,又成了“喧主夺宾”,甚而有凑字数、拉篇幅之嫌。整段整段地引,太觉死板无“法”;用“撮叙法”,则原文精彩势将“撮”得净尽……。竟难得很!这是我动笔前体会不深的难处。
还有,时常一段文例,具有多个艺术意义,分章讲艺,各有中心,难道把它引来引去?说“参看某章某段”,又觉此“法”大是苍白无力。我今之计,是前边各章开出“命题”为主,不多入例,把例留在稍后,用我的论述把它与前章钩连起来。
但这办法是否好?读者开卷,看前边的例少,能满意吗?实在自己拿不准。我只好在这儿解释一下,或者可得到体谅,则不胜幸甚。
《红楼梦》的本文也是个很麻烦的问题。我们自己的《石头记会真》(大汇校写定本)因正在付梓,手边无副本,难以运用,为了行文顺畅省力,只得暂以现行排印本(以庚辰本为底子的整理本)代之。此本字句不足取的,参以别本酌易之〔1〕。此点务请读者谅察,勿以为疑。
我自己不大喜读那种长篇大套的呆板枯燥的文艺理论文章,因而自己总想,谈文论艺的文字本身也得有一丝“艺术性”才好;我们能否用“随笔”、“漫话”的亲切风格来讲艺术、学术的重大道理?有了这个想法,就写不出鸿篇庄论了,也许这不是“文章正路”,但天下事总不能千篇一律,本书聊备一体,似也未尝不可。
附录小文六篇,皆是曾刊于杂志或报端的旧文,因与《红楼》艺术相涉,故缀辑以供披览,虽与正文不免略有重复之处,亦尚多互补之义,可资寻绎,因并存之。
谢谢肯于拿起此书而予以赐目的每位读者。
周汝昌
记于癸酉腊月
〔1〕《红楼梦》古钞本,发现者已十多种.异文的繁映,令人惊心眩目。拙着《石头记鉴真》,对此有过论析,今不备述。庚辰本只是所存回数较全,其文字则被后笔改坏者极多,实难尽依。本书引文,常参采三个最好的本子:甲戌本、杨继振本、圣彼得堡本。因避繁琐,不拟一一校注。读者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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