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补遗?在着述中,已截稿,已印行,后有新获,或发现旧日疏漏不足之处,或本人,或子弟门生,或他人,为之补缀脱漏缺失,或附卷末,或另成编,谓之补遗。至于写一部小说,又哪儿来的补遗?你若知道是“遗”了,当时就该“补”入,方为顺理成章的“作品”,又何补遗之可盲?然而,雪芹在他那奇书里,竟有“补遗”之笔。这就更奇了。在文学史、小说史上,这种“补遗”未听说过。
但是,小说中有“补遗”这个命题,非我杜撰,乃是脂砚提出的。第二十六回,有一处批云:你看他偏不写正文,偏有许多闲文——却是补遗。
“闲文”到底不“闲”,竟是补遗拾阙,此千古未闻之奇也。
我们且看一看,脂砚这是针对哪段正文而讲话的呢?
原来,这回开头就是佳蕙来找小红——那时小红(红玉)方对贾芸渐渐发生了一段心事,正在神魂不定之际,怡红院的另一个小丫头佳蕙半叫姐姐,可在屋里?于是二人谈起来,佳蕙把刚才因送茶叶与林黛玉而得了赏钱,交与小红代存,——
佳蕙道:“你这一程子心里到底觉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
红玉道:“那里的话,好好的,家去作什么!”佳蕙道:“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他吃药,你就和他要些来吟,也是一样。”
红玉道:“胡说!药也是混吃的。”
佳蕙道:“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
红玉道:“怕什么,还不如早些儿死了倒干净!”佳蕙道:“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话?”红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事!”
佳蕙点头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伏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紊日殷勒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拚不得。可气睛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
红玉道:“也不犯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
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的心肠,由不得眼睛红了,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却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的熬煎。”
红玉听了冷笑了两声,方要说话。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红玉掷下,何身就跑了。
文情至此,恰巧又碰上了另一个笔法,叫做“横云断岭”。稍后再讲。如今且说,那脂批针对的,就是由佳蕙口中“补”出的前文所“遗”而不叙的情景!
但最妙的则是脂砚在此一连就下了八叠的批点语,实令人叹为奇观——
一、当佳蕙说到给林姑娘送茶叶、老太太也正送钱给黛玉时,批云:“是补写否?”
二、当说到林姑娘生得弱,时常吃药时,有批云:“是补写否?”
三、当说到“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时,有批云:“是补文否?”
四、当说到“各处还完了愿”时,有批云:“是补写否?”
五、又说到叫把跟的人都按等有赏时,有批云:“是补写否?”
六、当说到“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时,又有批云:“还是补文!”
七、及至说“前儿一支笔放在那里了?”又有批云:“是补文否?”
八、及想起“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时,也有批云:“还是补文!”
请看,这就是中国小说评点——文学赏析特殊形态的特殊格式!批者连举八处例,连同首一条“总论”共成“九叠”之文,或者正人君子老古板儿嫌他“这大贫气”,“讨厌得很”,但批者何以这等不厌其烦而采此格式?他自然也有一番道理:就是为了给读者用力加强印象,加深说服力,加重这一笔法的意义。
全书中这样的补遗之文,随处皆有。如书已到第五十四回,方从贾母说话中补出袭人自幼随侍过湘云的往事。又自凤姐口中补出了王夫人已因其母丧而赏过四十两银子的现下之事。而且还连带补出了鸳鸯也在为母服孝的处境。一切自然之至,不觉其枝蔓琐碎;而又令人感到“幕前”事已够繁,但“幕后”之各种情状更是丰富得多,如此方不单薄。
这儿便又需要说明两点:
第一,这也就同时是前章所提出的“得空便入”之法。
第二,在一般文章、史传或小说中,也是常有追叙的部分,并不为奇;说评书的管这叫做“倒插笔”,是“插”者,即“楔入”之义也。但是,雪芹的那种“补遗”法却与俗套的不同——俗套的办法是笨法子:明截硬揭,即用“看官有所不知,原来在此之先”,曾有如何如何之事情发生了……,云云。这样的追叙,是死笔,是下品——仅仅令人明白了此前有事,除此略无意味。雪芹那笔可不是这样,你看他,那简直活极了,似流水行云,毫无滞碍,“行所无事”的一般,实则正是他的灵心慧性,锦心绣口,机杼暗运的结果。
像这样的“补遗”,《红楼》随处可逢。比如宝玉平素的许多为人所不解的言谈、行径,常常不是用正叙死法展示于“当前”,而是在“补文”中闲闲透露——若无其事一般,却正是关键要害。这除了用“话”来补,也还有别法别式。我今只再举一二。
宝玉过寿日了(实为首夏四月二十六日,即“饯花盛会”之日),好不热闹!许多人急以为元春归省、两宴大观园、元宵开夜宴……才是热闹情节,殊不知“寿怡红”方为真正的团花簇锦的奇文!在这场精彩“戏目”中,有一个小“镜头”:宝玉忽然发现在砚台底下压着一个纸条儿,拿起来——不看则已,一看时,几乎跳起来,连问是谁接的,怎么不正式告知一声?几经追究,这才说明白,是昨儿妙玉亲自送来的,专为“遥叩芳辰”!宝王惊喜万分。才要写回谢的帖子——你看,这文字可不好看煞人?假如你读熟了,轻视了这种笔法,那么我可以替你设一“反面思维”,假如那原文是如下面的写法的——
且说那妙玉,独夕在庵中静坐,也闻得园中十分热闹,心中早知已到宝玉的生日了,她心有所感,于是拿出一张红笺,研好了墨,自己恭楷庄书‘遥叩芳辰’等字,写毕,袖了这帖儿,亲自来到怡红院,叩开院门,将帖子递与了开门的丫鬟,这才转身返回拢翠庵来〔1〕。
看官,你读了这一段,又作何感想?要想到,那伪续《红楼》的拙劣文字,有的连这也不如呢!
雪芹补文,是闲闲插入,令人不觉其突兀死僵。也是“得空便入”之一个妙招儿。至于“横云断岭”,则又是正说到“热闹中间”,读者急待下文时,却横空“插入”(也是插入)一个人、一句话、一声响……突然将上文截住了,——然而又不同于“异峰突起”,人来了不一定压众,话来的不一定惊人,它起过“断岭”作用后,即“收拾”过去,大有“重作轻抹”的意味。上面所举的,小红与佳蕙对话,愈说愈转入深的一层,重重递进,将人引入沉思与感叹,不由自禁的便期待着她们的下一个“话题”了——正在此时,却被一个慌慌失失的小丫头子给打断了,那有深意厚味的对话再也续接不上了!这使我们感到十分怅然惘然!
这个,才是真的横云断岭法。大约雪芹不喜欢任何粗浅浮露,处处“适可而止”,留下有馀不尽之音韵,也为更后的文章设下干里的伏脉。
脂砚也说过,雪芹绝不令文字变成“放闸之水”、“燃信之炮”,只这“一下子”,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不叫艺术,更不是中华文化境界中所会出现的“无境界”的浮光闪影。
雪芹所说的“粗陋不雅”,再求“蕴藉含蓄”者,意味最深。中国讲究神与韵,神即生命之不朽永存,韵即文化素养之有味:所以方能不灭而无尽。只讲“生命力”,那么毒蛇猛兽比人胜强十倍,但那只能是“野”,而不会是“文”。是以孔子很早就说过:“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那个野字是耐人寻味得很。雪芹的笔币,并无纤毫的粗、野、鄙、陋的气息,其何以致此,因素甚多,但他不肯犯那“燃信”、“放闸”的浅薄病,懂得到什么“火候”应当勒笔,方有“断岭”之云,横空而出。这又与“卖关子”、“弄悬念”的俗套是两回事情,请君细辨。
“补遗”与“断岭”,看上去似乎东土西天,胡越秦楚之不相及,其实目的则是一个,即:用最精简经济的笔墨表达最繁复的内涵,所谓殊途而同归者庶乎近之。我选引的书文只这一段,脂砚说他“偏有许多闲文”,是从一般读者眼光理解度来讲话的,“闲文”不闲,作用实多而且至关重要,不但令人眼界中忽然扩展出很多未知的情景事故,而且许多惊人之语是从小红口中说出的,具有巨大的伏脉意义。在凤姐“曲子”里早已点出的“家亡人散各奔腾”,单单从小红口中再一皴染,其故何也?“怡红”而不能“容红”之处所,小红后来被知赏者(人材的伯乐)凤姐要了去,她们主仆是家亡人散时的重要角色,小红(与贾芸)甚至可谓之为收拾残局之人。一般人只知书中有个林黛玉,以为她最重要,而不悟“林家二玉”,一黛一红(小红本名林红玉),红比黛重要得多。小红的重要,连早年的脂砚都不懂得,批为“奸邪婢”,后来方知她是对宝玉有大得力处之人,——因此我说,只这一段“闲文”,却“说”出了无限的内涵与远景,正是以最少的最经济的笔墨来表达了最繁富的要义。
有些人,尤其是西方的“评红”者,却公然宣称雪芹的叙事“啰嗦”(古作络索)特甚,令人“厌烦”云云。我看了那种议论,真不知啼之与笑,两者是何滋味。当我提到这一点时,我并无讥嘲叹慨之意,因为这实不足怪——“责怪”西方读者之先,要想到我们与他们之间的文化背景之差异是多么巨大!两方各有其“道统”与“文统”,习俗观念太不同了,他们又非“中国通”、“汉学家”,怎能指望他们看得明白(接受得了)《红楼梦》这样的奇书?所以问题绝下是谁讥嘲谁,而是双方怎么办、做些什么工作,努力把彼此的文化理解沟通交流不断提高加深起来,以期这部伟着所代表的中华文化精神获得世界人类的共同宝爱珍重〔2〕。
〔1〕拢,通行本作“栊”。经详校深研“栊”是误写,“拢”才是正字。
〔2〕本人试撰的《曹霄芹新传》一书(1992年外文出版社印行了中文本)。就是朝这个方向迈出的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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