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五年庚辰春,皇帝在永璇家才见《石头记》,未窥全豹,不尽了然,犹是事之初起。二十七年壬午九月,脂砚记下了"索书甚迫" 的话,并且借少陵遗祠之事而对雪芹受恶吏之逼、致无安身之地,深表愤慨。那事情的发展是看得清楚的。脂砚加紧"四阅"整订,雪芹匆忙由 南返北,看来是为保全书稿在奋力苦斗。
但是,乾隆皇帝"最后"是从什么人手里而看到"全书"的呢?是从和珅手里。这事情就极为耐人寻味了。
"唯我"在胡子晋《万松山房丛书》本第一集《饮水诗词集》后有一段跋语说:
……某笔记载其《红楼梦》删削源委,谓某时高庙〔乾隆〕临幸满人某家,适某外出,检籍,得《石头记》,挟其一册而去。某归,大惧 。急就原本删改进呈。…… 而郭则沄《清词玉屑》卷二也说:
……乃作是书;曰太虚幻境者,诡其辞也。初不甚隐。适车驾幸邸,微睹之。--亟窜易进呈,……
这种记载,如能博览,一定还有大同小异之辞,可知事出有因,传闻有自。一个证据就是《戚序本》八十回《石头记》的真底本据目见者 说就是黄绫装面的大册,这正是"进呈"本的样式,而且已将"脂砚斋"字样扫数删净了,一些秽语也净化了,也都是准备进呈的痕迹。然而同样重要的是宋翔凤所传述的一段经过,他说:
曹雪芹《红楼梦》,高庙末年,和珅以呈上,然不知所指。高庙阅而然之,曰:"此盖为明珠家作也。"后遂以此书为珠遗事。……
事情的奥妙就在这里了。
我们还能考知,和珅出身微贱,也是内务府当差之人,他是英廉的外甥,而英廉是二臣冯铨死后子孙没入内务府为奴的〔此满洲遗制,仅 清初残存〕。据说一次乾隆乘轿而行,和珅以近侍人员扶轿在侧,适乾隆欲问一事,而随从人等并无一个能答,这时和珅却引了一句《四书》,应对敏捷巧妙,大得乾隆的欢心,从此就步步青云直上。由此可见,和珅对文墨之事并不外行,全靠一派小慧聪明,揣摩迎合,博得了宠任 ,所以皇帝凡私下欲询坊间书物之事时,必找和珅。等到永璇事发后若干时候,乾隆仍然不忘《石头记》这桩公案,就委派和珅再去查访处置。
凭着鬼伶俐,和珅很快就弄明白了这部书的来龙去脉以及"圣上"所以注意它的缘故和意义。他便通过该管的旗上司,寻求雪芹的全稿。当 他判明这书只曾传出过前八十回时,便心生毒计,要用抽梁换柱的手段,使《石头记》不但不失其"全",而且还要赢得主子的称赏--让它换步移形、夺胎换骨于不知不觉之间。办法就是:物色适当人选,编造四十回假书,凑成"全本",而且也遵照《四库全书》的"精神",将前八十回 也偷偷加以"润色"。(注:乾嘉人吴云为花韵庵主人《红楼梦传奇》作序,说:"红楼梦……当《四库书》告成时,稍稍流布,率皆抄写,无完帙;已而高兰墅〔鹗〕偕陈〔程〕某足成之,间多点窜原文,不免续貂之诮。……"此极重要,盖《四库全书》的修辑,大量偷改原文,正是此 时风气,本来就是一种文化阴谋。) 这一大事的证据留在哪里?试看:--
清光绪三十三年开始出版的《小说林》,载有署名"蛮"的一篇《小说小话》,其中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
《石头记》原书钞行者终于林黛玉之死,后编因触忌太多,未敢流布。曹雪芹者,织造某之子,本一失学纨袴,从都门购得前编,以重金 延文士续成之,即今通行之《石头记》是也。--无论书中前后优劣判然,即续成之意恉,亦表显于书中,世俗不察,漫指此书为曹氏作,而作《后红楼梦》者且横加蛇足,尤可笑焉。
清末的人士,对红学上的许多事情(如我们已经考知的),并不清楚,他说的不够准确的地方(如谓雪芹原本到黛玉之死为止,等等)是 可以理解的,他对雪芹、高鹗二人原作、续作的关系也还在混乱不清,但这都不是我们此刻注意的所在,最关紧要的就是他明确记录了他们清代人世代流传的一个事实:《石头记》的"后编"(即伪续四十回)是有人以重金延聘文士续成的--这续成的书,也已表白了续作意旨的这部"全 书",就是一般在坊间流行那个百廿回本!
凡是读了本书的读者,谁也不会相信是曹雪芹"购"得了别人的"前编"而出一笔重金(他出得起呀!?)请人代作的。须知,"蛮"先生所说 的这个经过,正是和珅出钱、请程、高等人伪造"全本"的这个毒计阴谋的内幕。
天下的事,诚所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像伪造《红楼梦》全本的这种异事,毕竟在当时后世,都是无法全部隐讳,瞒过明眼人的 。
至此,乾隆指使和珅,找人作假弄鬼的真相,已然基本清楚了。
所以,等到乾隆五十六年(1791),连作带印,全功告成,而次年,程伟元、高鹗为再刊本《红楼梦》作"引言"已经表出:--
是书词意新雅,久为名公钜卿赏鉴。……
所谓"名公巨卿",在乾隆五十年上讲话,非和珅而谁可当乎?两相对照,宋翔凤的话何其精确!
尤其对榫的,就是"唯我"还说过:
……高庙乃付武英殿刊印。书仅四百部,故世不多见,今本即武英殿删削本也。
事情更是如此的清楚明白!所谓"武英殿刊本"者,就是世人俗常说的"宫里头的"印本之意,这正是指皇家授意,和珅指使。活字摆印,本 来就像武英殿刊书处大木活字的派头,况且程本从"辛亥冬至后五日"到"壬子花朝后一日",相隔只有三个来月的时间,普通书坊怎么可能在这么短时内重新刊出一部细加修改的重刊百甘回(程乙本)大书来?不是皇家和名公钜卿如和珅在做后台,那是无从想象的事!
最后,乾隆对百廿回"全本"《红楼梦》表示了什么态度呢?"阅而然之。"他表示了赞赏!这一层重要意义,从来没有人抉出,点破。
乾隆皇帝不但对这部被痛加"厘订"过的"新全本"的存形变质的成果十分满意,而且他还做了红学史上的第一名红学家:他说《红楼梦》写 的原来是"圣祖仁皇帝"康熙朝相国纳兰明珠家的事情!
宋翔凤的话极为明晰:在此以前,是没有人这样认为的;自从乾隆这样说了之后,别人才只得跟着也这样说。
这也是乾隆与和珅的合谋。当时世人明明都知道《红楼梦》本来是一部"时事小说",取材近在目前,不过笔端狡狯,善为隐约而已;这一 点,很难不承认,于是便出一妙着,将它的时代轻轻往上一推,推到康熙朝,找一个大家习知的"明珠家"作为"替身",那么一切"现实意义"便都不消而自化了。
这是我国文化史上的一件特大的阴谋毒计。"索隐派"的红学家,不知不觉地都堕入了乾隆的彀中,而且这种流毒的延续期间极为久长,开 始破除它只不过是十分晚近的事。 曹雪芹一生穷愁着书,坎坷而终。身后还遭到了这等令人骇绝的厄运。回顾一下,围绕着真伪《红楼梦》的种种斗争,真是惊心动魄!
这种惊心动魄的斗争,显示着曹雪芹的思想和艺术的力量之伟大,以致在文学史上表现为一个如此奇特罕见、难以想象悬拟的、甚至到今 天还不能说全部解决了的极其异常的现象。 曹雪芹的思想和艺术的伟大,还要使人们不断地继续深入探讨下去,每天都能发现我们自己原来没有读懂弄清的新意义。
一九七九·十二·十四·己未冬十月廿五夜写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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