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在前八十回中的另一次亮相是在第七十六回,当黛玉、湘云在凹晶馆联句,吟出充溢着悲怆不祥的“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后,妙玉忽从栏外山石后转出,截断了她们的联句,并邀她们到栊翠庵中,挥毫一气将二十二韵联成三十五韵,她所独立创作的十三韵,不消说是值得逐句推敲的——其中一定埋伏着关于她命运走向的密集符码。
关于妙玉,我所探佚思路,与周汝昌先生有同有异。同的方面是:八十回后,贾府事败,成窑小盖钟牵出妙玉,贾府又添一桩窝藏罪。异的方面是:依我想来,王夫人收留妙玉时,并未蓄意藏匿;且妙玉可能与我所推测出的秦可卿不同,她并非皇帝政敌的后裔,确是父母双亡的一个官宦人家的子女,但她有一段隐情王夫人与众人都不知,她曾与一公子相爱,这种大逆不道的自由恋爱是“世难容”的根本原因,说“王孙公子叹无缘”,那王孙公子不必胶着于贾宝玉,在十四回秦可卿发丧时,送殡名单一大串,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句:“余者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从脂砚斋评语中我们已知,此处偶现的卫若兰其实在八十回后是一重要角色,且与史湘云有一段姻缘,那么,陈也俊呢?这位王孙公子为何在这里“偶现”?“叹无缘”的王孙公子会不会是他?妙玉的自由恋爱不仅惊世骇俗,更遭到诸如忠顺王爷追索蒋玉菡那样的压迫——逼婚,她只有到“青灯古殿”中躲避,后更遁入一般人难以觅踪的贾府大观园栊翠庵。关于她的命运归宿,把“到头来,风尘肮脏违心愿”中的“肮脏”解释为“不屈不阿”我以为未必中肯,因为如那样她就一定“玉碎”,关于她的册页上就该画着碎裂的玉块,而不会是“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了。周汝昌先生推想她后来因成窑小盖钟的牵引落入忠顺王手中,甚有道理;那王爷很可能便是一个远比贾赦更可怕的色魔,贾赦在未能遂心得到鸳鸯后发狠说:“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手心。”忠顺王爷当然更会针对妙玉发狠说:“凭她藏到天涯海角,也难出我手心。”那当然是个泥垢般的手心。依我想来,妙玉“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泥淖中。”“无瑕白璧遭泥陷”,并不是如有些人所推断的落入了娼门,或如周汝昌先生所推想的那样,被拉入马棚、圊厕,配与“癞子”男仆,而是她竟终于不得不违心地嫁给了忠顺王爷,任其蹂躏,而那让她不能“玉碎”只能“瓦全”的原因,是惟其如此,才可挽救贾宝玉的一命!由此,妙玉提供了一个与秦可卿、与其他金陵诸钗全不类同的特殊悲剧,在曹雪芹所总体构思中,这桩个案一定承载着他内心深重的辛酸悲悯,故特地将其排在十二钗的第六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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