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花船上的琵琶女,不是别人,便是史湘云。原来她未及出嫁,两位叔叔便被削爵判罪,家产罚没,所有人口尽行变卖,她被辗转卖了几次,这时流落在瓜洲渡口,每日被遣在花船上,由鸨母监督和另几位姐妹兜揽生意;她因有些咬舌,唱工自然不如其他姐妹,只能以演奏琵琶等乐器取悦客官,为此被鸨母打骂也非止一日。被妙玉唤上船后,两个人呆在船舱里,妙玉关拢了门窗,也不曾有琵琶弹奏及吟唱之声,移时,只有幽幽的哭泣之声逸出,究竟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别人何以得知?那守卫在窗外的焙茗,不曾认出史湘云来,只管望着江水发愣。
且说琴张回到船上,进到妙玉的舱房时,舱房面貌已恢复如初。琴张本想报告些岸上的见闻,却见妙玉已命船工与焙茗将她事先作了记号的四只箱子,摆放在那里,颇觉诧异;未及开口问,妙玉便对她说:“琴张,我们就此要别过了。”琴张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且连为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妙玉沉静地说:“这些年来,你跟着我,真难为你了。也不是谢你,也不是补偿你,这只最重的箱子,你拿去。里头有什么,打开自然明白。两位嬷嬷,也很不容易,那两只箱子是给他们的。这只最轻的么,焙茗护送我几天,麻烦他了,转交他吧。这四只箱子的锁,我都给你们换了寻常的,钥匙都在锁上,你们各自管好吧。”琴张这才急着问:“师父要到哪儿去?这里才是瓜洲,还没过得大江,离苏州还远呢!临出京的时候,您不是说,我们还可能要走得更远,说不定要去杭州么?我还当您要带我们去灵隐寺呢!”妙玉说:“我要带上六只箱子,在这里下船了。”琴张急得哭了,因问为何要在这瓜洲下船,且为何弃她不要?并发誓要追随妙玉,不愿自去。妙玉道:“我去一架枯骨那里,往烂泥潭里跳,比如下地狱了。这是我的运数。你为何要白赔在里面?”琴张听不懂她的话,但知师父从来是主意既定,驷马难追,九牛难拗,哀哀地哭个不停。妙玉竟由她哭个痛快。
9
翌日,在京诚和瓜洲渡发生了两桩性质相同的事情——都是惟有“世人意外之人”才做得出来的。
在京城,贾宝玉到官府自首,使甄宝玉获释。本来,甄宝玉被冤屈的消息,蒋玉菡、袭人等一直不让贾宝玉知道,但这件事终于还是被贾宝玉听说了,他趁藏匿他的人不备,走出了那处所,径直去了官府。不过他当然不会说出成瓷收藏者是妙玉这一真相,为使妙玉有更从容的时间躲藏到最安全的地点,他对官府说他家的成瓷可能藏在了大观园沁芳闸底下,官府于是派公差去挖掘,那工程很麻烦,先要抽干积水,清掉淤泥,才能进一步寻找。最后不可能找到,贾宝玉自知难免一死。但他自从林黛玉沉湖后,已离家出走,当过一回和尚,对生死问题已有憬悟;后他还俗与薛宝钗成婚,两人只是名分上的夫妻,并无房中之事;两府被抄后,他也身陷缧绁,更看破了生关死劫;因此为解脱甄宝玉、掩护妙玉,他不仅视死如归,心境还格外地平和安详。
在瓜洲渡,琴张、两位嬷嬷,还有焙茗,被妙玉遣散,他们带着妙玉赠予的箱子,各奔前程;那焙茗用那箱里的赠物换了许多银子,赎出自己,并设法寻到了原宁国府的丫头?蛀儿,结为了夫妇——此是后话。
琴张等分别离去后,妙玉便带着六只箱子,径到忠顺王爷面前去出首。她平静地对忠顺王爷说:“你所追查的那成瓷五彩小盖钟,出自我处。那日贾府老太太等到我那栊翠庵里吃茶,因她只吃了半盏,就递给她家一个穷婆子亲戚吃了,我嫌那婆子肮脏,不要那盖钟了,是贾宝玉看不过,要去赠给了那穷婆子的。当日宝玉在山门内将那盖钟递与了老太太的一个小丫头,当时叫靛儿,如今就在你府里,改叫靓儿了——此事可与她当面对证!你以为那贾府有多富贵?他们哪儿来的成瓷珍藏?若不是我家祖上将世代搜罗的珍瓷奇宝传给了我,我也不能有这许多!不是我说狂话,我这些箱子里任一样东西,只怕你把宁、荣二府用篦子篦过,再掘地一丈,也未必找得出一样旗鼓相当的!光你看迷了眼的成瓷小盖钟,就还有许多,更不消说还有比那珍奇百倍的稀罕物儿,也不光是宋朝的柴窑、汝窑、官窑、哥窑、成窑的名瓷,举凡元朝的青花五彩瓷、明朝的永乐窑、宣德窑、成化窑出的瓷……我这些箱子里都有!也不光是名瓷,其余的宝贝多得很,像晋朝王恺先珍玩过、后来宋朝苏东坡又镌过字的葫芦饮器,整只暹罗犀牛角精雕出山水楼阁的钵杯……王爷虽一大把年纪,此前怕也未必见识过吧!……”一番话把王爷听得心中怦怦然好不垂涎,因道:“既如此,你快打开这些箱子,让我一一过目!”妙玉冷笑道:“取出几样让王爷过目,原也容易。只是王爷过目后,要赶快发话放人才是,若不把那贾宝玉放出,我是绝不开箱的。”王爷道:“若真是成瓷等珍宝都在你处,那贾宝玉确实没有,倒也可以放人。”妙玉道:“你且下文书,让驿站速递京师,发话放人。”王爷道:“你且开箱,我目验后,你话不虚,我全数收下,那时自然可以依你所求。”妙玉冷笑更深,因道:“岂有此理!我带箱子来此,为的是证明贾宝玉无辜,你放人本是应当的;圣上的王法,抄家不涉及家庙;虽把贾家的文玩珍宝赏给了你,却并不包括家庙里的东西,何况这些东西是我祖上所传,并非贾氏所有,王爷凭什么全数收下?”那王爷虽为妙玉的抗辩所激怒,但妙玉的美貌,他乍见时已心中酥痒,而应答中的那一种冷艳,更令他意醉神迷,遂爽性霸道地宣称:“你既来了我这里,怕就由不得你了!我给你定个窝藏贾氏财产的罪名,易若反掌!你带来的这些个箱子,我全收了不算,连你这人,也别想走脱了!把你先枷号起来,拶你几堂,就算是屈打成招吧,我总是立于不败之地,你到何处喊冤?何人敢为你申冤?”妙玉此时笑出了声来,环顾在场的下属军牢仆众——他们均屏息侍立,低眉顺眼,不敢稍有表示——朗声道:“众位都听清了!这就是王爷、钦差大臣的金言玉语!原来一贯只是这样的本事!我料到如此!”又笑对王爷说,“你这一架枯骨!你这一塘泥淖!我今天既敢登门拜访,便‘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好,我箱子留下,人也不走!只是你务必即刻写下文书,命驿站速送京都,速速把贾宝玉放出!”王爷大怒,拍案道:“你一个尼姑,竟敢跟我发号施令!你腔子里有几个胆?你且先给我打开一只箱子!”妙玉只是不动,王爷命下属们:“给我强行打开!”下属去看那箱子,原来每只箱子上都用一把怪锁锁定,那锁并不用钥匙来开,是九连环的模样;妙玉冷冷地说:“你们谁也开不了,这九连环锁需得我亲自来解,你等就是在旁看着,怕也难学会——莫说不能强行开箱,就是我自己,倘有一丝差错,箱子里设有机关,它便会猛地发作,将里面的瓷器立时夹成碎片。这是我祖上为防偷盗,特特制作的,解九连环锁的工夫,传到我已是第五代了。你们要想将箱里的珍瓷尽行夹碎,我也无奈!”王爷将信将疑,忽然一跺脚,指着一只箱子,命下属取钳子来,强行把锁扭落,下属刚把锁头扭动,只听箱中嚯啷啷一阵乱响,掀开箱盖,果然里面所设的竹夹已将所有珍贵瓷器尽行夹碎。妙玉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王爷暴怒,对妙玉大吼:“你给我解锁开箱!不开,我杀了你!”妙玉道:“杀了我,是我的造化。”只管闭眼念佛。王爷见她那闭眼念佛的模样,竟更妩媚挠心,心想毕竟不能人财两空,而应人财两得,稍平了平气,坐回太师椅上,喘了一阵,道:“没想到,你倒厉害。原来你是样样都筹划好了,跟我来作交易的。”妙玉道:“我本槛外之人,原不懂风尘中交易二字何意,但为拯无辜于冤狱,少不得自跳淖泥、甘堕地狱,竟到槛内,与你来作此桩交易。”王爷向左右下属仆人等递过眼色,均躬腰后退;妙玉笑道:“其实光天化日之下,扰扰人世之中,既作交易,何避耳目!你我两方,在你来说,必欲人财两得;在我来说,必欲那贾宝玉被释且安全无恙。你不见我亲手开箱、取出成瓷等珍奇古物,如何肯放人?我不见你真的放人,又如何肯真的开箱取宝?若不能真保证那贾宝玉的安全,我又岂甘白璧就污?”王爷问道:“你我皆不愿受骗上当,这交易如何进行方妥?”妙玉问:“你在这瓜洲渡,还可滞留几日?”王爷道:“在此依旨尚有附带公务,需再停留四五天,八天后抵杭州,验收海塘。”妙玉道:“好。不必到杭州去了结了。我带来的六箱珍宝,已被你毁掉一箱,尚余五箱;你下文书派驿马速送京都,释放贾宝玉后,我为你打开一箱;那贾宝玉释放后,你要安排让他即刻到张家湾登舟,昼夜兼程来此瓜洲渡;他路上每行一日,我给你解一把九连环锁,大约打开三箱后,即可抵达,我要亲自看到他,问明情况属实,待放他走远后,方打开那最后一箱——自然是登峰造极的一箱,里面每一样文玩,皆价值连城自不消说,只怕那奇光异彩、迷离闪烁,将你三魂六魄,尽悉摄去,也难抵挡。”王爷眯着眼、咂着舌,狞笑着道:“每日开一箱,倒也是渐入佳境的法子,亏你设想得出。只是那最摄我三魂六魄的是什么?何时方与我共入红罗帐?如无此乐,那贾宝玉我到头来是不能放掉他的!”妙玉咬牙道:“你须知道:佛能舍身饲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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