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红楼梦学会秘书长孙玉明先生
贾 舒 颖
采访中国红楼梦学会秘书长,《红楼梦学刊》副主编孙玉明的时候,发现他并没有因为刘心武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以及《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一书中的很多观点与自己相左而激愤、拍案或者破口开骂,只是平心静气地、逐条析理地将其中的主要漏洞、谬误向人娓娓道来。他说,要想完整详尽地指出刘心武有关《红楼梦》的全部问题,肯定会写出一本厚厚的书来,不是几句话可以尽述的。所以,还需要广大读者和观众,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媒体和什么样的人物,都抱有“辨别”的精神,即便没有求证的工夫,比之全盘接受也要强得多了。
一、 刘心武解读《红楼梦》的五大误区
“想当然尔”,存在于刘心武解读《红楼梦》立论与求证的诸多环节之中。“他往往先是脑子里面武断地存有某种想法,然后去找证据。那些证据很多都不是硬证、铁证,有些竟然是历史上根本查不着的。”
孙玉明对记者指出了刘心武的许多谬误,比如刘心武说,曹雪芹应该有一个姐姐入了宫,先是在太子胤礽那里,胤礽被废后又转移到雍正这边。这个所谓的姐姐,查史料是绝对没有的,无论是关于曹家的史料,还是有关宫廷的记录。但是他就认为有这么个人,并且四处宣讲,这就可谓“想当然尔”。接着刘心武又说,在史料中查不到,是因为乾隆篡改了历史,删去了那一段,看不到了。以为查无此案就可借以开脱。
第二是“生造”的问题。刘心武说“《红楼梦》有些回是有回前诗的,有些是没有回前诗的,因为《红楼梦》是作者未完成的稿子,他还没有来得及补上”。这可是很滑稽的说法,翻遍所有版本的《红楼梦》,都没有哪一回有回前诗——虽然有了回前诗会对刘心武自己的学说非常有利,但是回前诗这种实实在在的东西的确不是生造就能出现的。惟有一个版本的第七回篇首,有类似诗的几句话,但那并不是回前诗,而是别人的批语,是脂砚斋或其他评论者的评述。仅凭这个就将一百多回的《红楼梦》造出回前诗来,很有些不可理喻。
治学不严是刘心武的第三大问题。比如被他用来佐证自己论点的《红楼梦》批语就常常被误用。“《红楼梦》的批语是非常复杂的,每个研究《红楼梦》的人用起来都要谨慎。《红楼梦》早期的手抄本上,大多数都有批语,这是咱们中国小说、戏曲的传统批评形式。大量的批语是没有署名的,寥寥的批语署名了,有的是脂砚斋、脂斋、脂砚,还有别的评家,比如畸笏叟、棠村、松斋等等,以脂砚斋为主,所以大家简称它们为脂评。再有,各种版本皆是后人转抄,不是原稿,肯定有失误、有错字;很多后人转抄的时候,又加上了批语……所以‘脂批’很复杂,谁用脂批都要小心,不能随便就定评的。可是刘心武却把所有的批语,不管是谁的,只要对自己有用的,都当成脂砚斋的东西。同时认定脂砚斋是个女性,是曹雪芹的妻子。‘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这首诗就可以证明脂砚斋并非女性。刘心武说,‘过去称女士也可以为先生,比如冰心。’但那是五四以后咱们把有学问的老师无论男女都可称为先生,也许我孤陋寡闻,在五四之前,哪一部着作称女士为先生了呢?刘心武下如此评断,其用意又如何呢?”
研究《红楼梦》还需要许多历史常识。比如刘心武对于给秦可卿看病的医生张友士是太医迷惑不解,从而大做文章。他觉得张友士一不在京城,二不在太医院,怎么可能是个太医呢?那是因为刘心武还不大明白“太医”这个称呼在历史上的沿革。太医最早指御医,是皇宫内诊治病症的医生,到了宋元以后,为了表示尊敬,普通的医生也都叫太医了,翻阅《西厢记》、三言二拍,他们就经常请太医。其实就是请个大夫的意思。所以,为了解释张友士是个太医而附会上的那些理由,那些历史影射大可以不攻自破了。
人之常情其实也应该是刘心武解读时多加思考的一个问题。“刘心武是一位作家,他应当知道写作的规律,如果一部作品是随意拼插着完成,今儿写第十回,明儿翻回来写第一回,后儿又跳到第三十回,那样只会令情节混乱,人物性格模糊,何况一部《红楼梦》洋洋洒洒七八十万字,上百个性格各异的人物!然而刘心武就论断《红楼梦》是拼插着写就的。还有,如果《红楼梦》处处都埋藏着谜,连一个药方都要辗转三次联想而得出隐藏的意义的话,那么曹雪芹哪里忙得过来?他难道不会担心谜解不开而使心机尽废吗?!”
孙玉明认为,学者和小说家还是有一条严格的分界的: “《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和《百家讲坛》,让刘心武从一个小说家变为一位做学问的学者,小说家与学者遵循的几乎是完全不同的原则,前者需要虚构、夸张、想像,而后者则需要实事求是、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刘心武提出的‘学术小说’的口号,对于小说是不是有些枯燥,而对于学术是不是有些不严肃了呢?
“刘心武是我很喜欢的小说家,他的《班主任》、《公共汽车咏叹调》、《钟鼓楼》等作品我都曾经拜读,我由衷佩服他的想像力和表现力,但是治学又是另外一回事。科学容不得半点马虎。学术必须有科学的印证。尤其您登上传播面积很广泛的媒体的时候,自己的见解变成了对众人宣讲的‘知识’的时候,更要负起责任。”
二、 由来已久的论争和逐年安静的舌战
《红楼梦》是一部将真事隐去,借假雨村言讲述故事的小说,自从它诞生之日起,猜测和研究“隐去的真事”就开始了,各家各派百家争鸣,其中不乏激烈的论争,其中就有新索隐派。“虽然刘心武一直不认为自己是新索隐派,但是他的研究方法的确与之脱不开干系。他们用谐音、拆字、猜名等手段来索解,通盘考虑为我所用,对自己有用的就留下,对自己不利的往往被抛开视而不见。”
借助本刊,孙玉明想要作出一个说明,红楼梦学会并不是一个行政机关,没有任何行政权力,“有些人责问我们,为何对一些离谱的言论不闻不问?可学会只是一个民政部管理着的松散的群众社团,所以,对于五花八门有关《红楼梦》的言论,我们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力管理。”以前,学会也对一些影响广泛的言论进行过批驳,或者在学刊上发表相应的文章,或者举办研讨会进行集中论辩,但是严肃的学术论证过后,竟然有人用“压制、围攻、打击”来评断他们,甚至出现了可笑的“在朝、在野”这样的词汇。
“记得前几年霍国玲姐弟的《红楼解梦》影响很大,他们接受媒体采访,又到北大讲座。他们说: ‘我的东西没有一个红学家反驳,说明我这个是正确的,我相信,他们驳也是驳不倒的。’他们的观点是,《红楼梦》中隐去的历史是曹雪芹与林黛玉的原型竺香玉的恋爱,而他们合谋杀死了雍正皇帝,也是新索隐派的论调。学刊就发表了一些学术性的反驳文章,当然,有些言词比较激烈,比如我的那篇《想入非非猜笨谜》,当年蔡元培写的《石头记索隐》,胡适就写了反驳的文章,其中有这么一句话,我就套用了,里面也有‘无稽之谈’这样的评价。学刊出不多久,外边的文章就来了,说什么‘围剿、围攻’,所以这些年我不大愿意参加论争了。
“近年来,有关《红楼梦》的言论显得更加五花八门了,有很多观点本身站不住脚,你不反驳呢,他在大肆宣扬,你一反驳……我认为这些是学术界不规范的现象。”
孙玉明认为,研究《红楼梦》有几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是对《红楼梦》文本的阐释。第二个层次是对作品的鉴赏,把自己解读时候的感受分享给别人,这是一种再创作。第三个层次,是学术型的,在这个层面上,就需要严谨的考据。“我们考据的是历史。虽然历史不会重现,但是我们可以凭借事实依据来说话。首先要找论据,有了大量论据出来,梳理分析,充分论证,这样才能使得论点立住脚,并且孤证不为证,要两条以上的证据,当证据与证据之间有矛盾的时候,需要谨慎地辨别对错,最后谨慎结论。我想,这才是科学的规范的红学,才是红学作为一门学术科目所应当发展的方向。”
来源:《艺术评论》(2005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