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91年开始,陈维昭就致力于红学史的研究,最近他的百万字红学史着作《红学通史》,得到不少好评。在这本着作中他提到了当下正热的“刘心武现象”。
撰稿/罗栀子
《红楼梦》中秦可卿的生活原型,就是康熙朝两立两废的太子胤礽的女儿。如果废太子能摆脱厄运,当上皇帝,她就是一个公主,贾家因为这种潜在的政治资本,冒险收留了“秦可卿”,并隐瞒其身世。而贾元春原型是曹家当选王妃的一位女性,并且曾将“秦可卿”身世秘密向康熙告发,造成这位落魄公主之死。
这就是刘心武在央视《百家讲坛》所讲的核心内容,也是其一系列“秦学”着作的一个重要研究结果。红学界一些专家对他的红学研究提出尖锐批评。红学家胡文彬认为他的研究全凭想象瞎猜,没一项能拿出证据;在最近一期《艺术评论》上,蔡义江、孙玉明、张书才、吴祚来等红学专家、清史专家撰文或接受采访表示,刘心武的研究比以往的索隐派走得更远,有生编硬造之嫌,不符合学术规范,甚至有人将其“秦学”讥为“红外学”,认为会对读者产生误导。为此,记者采访了《红学通史》作者陈维昭先生。
“红学”小说
记者:您怎么看待刘心武的红学研究?
陈维昭:刘心武的书给我的感觉好像是借助红学、借助探佚学的成果来写小说,捕捉他在文学创作上的新的生长点,与其说他在做学术研究,不如说是用学术来写小说。他的“秦学”在学术界也没有得到承认。
记者:那为何刘心武的研究广受欢迎?
陈维昭:在红学史上,探佚红学与索隐红学的每一次出现,基本上都是“大受群众欢迎”的。刘心武用的是探佚学、索隐派的方法。想象,是探佚研究和索隐红学推出结论的不可或缺的心理方法。由于想象的大量运用,探佚研究和索隐红学都具有较强的故事性、文学性、可读性,都可以获得“文采风流”的撰述效果,因而它们都拥有比其他红学分支广泛得多的读者群。而且,探佚红学与索隐红学一样,有着一个游戏机制,这个游戏机制是它们得以存在、展开、对话的前提与基础。对于游戏,参与其中的人必须遵守规则,一旦遵循游戏规则,就可以发现游戏的其乐无穷;但是,游戏规则本身是不用经过科学性的鉴定的。要求探佚红学、索隐红学遵守“科学性”原则,就像要求游戏规则必须符合科学性一样,对方反而会觉得你缺乏情趣、缺乏幽默感。
“红学热”泡沫成分
记者:您如何看待现在的红学热?
陈维昭:我曾说过,《红楼梦》可以普及,红学却不能普及。因为一旦学术研究“大众化”、“民间化”,势必以学术规范的丧失为代价。90年代以来,有关红学的专书,动辄几十万字,一些专书几乎自始至终都是陈词滥调,把书中的水分蒸发之后,剩下的也许就是几句读后感。这类专书不仅以其自身的平庸而令人反感,而且也使人们对整个红学产生反感。鼓励“红学”的民间化,实质上是对红学釜底抽薪,使红学不能真正成为学。我们看看刘心武的红学,其中有不少思路、观点、材料、论证方式,都是来自于周汝昌先生的,比如对于“日月双悬”的问题,关于弘晳的思路,都是来自于周先生1983年的一篇文章,但刘心武在“揭秘”时却不交待他的观点与材料的出处。不尊重他人的研究成果,这首先就是不遵守学术规范的一种表现。目前出现“红学热”,原因很多,但我们要警惕任何一种“热”中的泡沫成分。
记者:有人认为,刘心武用自己的创作经验来解读《红楼梦》,不见得就比钻在故纸堆里的红学家们的学术研究更远离作品的本真。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红楼梦》,刘心武从自己的角度去解读,得出不同于学术派的观点是很正常的,并不能因为他不“学术”就抹杀他的观点,就不能到央视去讲,毕竟这又不是散布什么谣言。对此,您是怎么认为的?
陈维昭:刘心武的“揭秘”客观上确实起了一种推动作用,让更多的人去关注《红楼梦》。但是,如果老百姓是因为刘心武这种探佚、索隐而去读《红楼梦》的话,他们在有意无意之间也会把探佚、索隐作为阅读《红楼梦》的兴趣,甚至去钻牛角尖。《红楼梦》在结构、人物、环境等方面的描写存在着诸多漏洞,如果把这些漏洞都认为是深藏玄机,然后到历史文献中去寻找答案,其结果只能是“强行作合”,为这些漏洞编造出一个又一个神秘动听的历史故事,以迎合“大众”的猎奇、窥隐的心理。刘心武当然有自由以自己的方式解读《红楼梦》,但长期以来,央视在中国观众的心目中有一种权威性,在传播知识这一方面也有一种可信性。央视当然也有权利选择开讲《红楼梦》的红学家,但选择了刘心武,其必然的结果就是在今后观众的心目中,也就培养出一种“姑妄听之”的心理。我想,这是央视在为收视率飙升而窃喜的同时所应该担忧的。
《红楼梦》不存在普及问题
记者:如今学院红学研究给人的印象是非常琐碎,毫无意义,让人望而却步,一些人甚至把《红楼梦》妖魔化了,发展成一种与原着本身无关的学术玄学与文字游戏。至少刘心武的揭秘对于要普及的《红楼梦》还是起到非常积极的作用。何况,用学术研究来普及《红楼梦》,是不是有点曲高和寡了,反而不利于普及?
陈维昭:历来人们对红学史的发展有一种非常普遍的、占主导地位的判断,即认为红学史经历了从“旧红学”到“新红学”再到“小说批评”这样一种过程。这种看法其实是非常肤浅的,是不符合红学史的实际的。我们应该看到“旧红学”与“新红学”的深刻的内在联系。如果我们看到了这种联系,我们就可以捕捉到“刘心武现象”的文化渊源。我在《红学通史》中有一个基本的判断:胡适的“新红学”的基本构成是“实证与实录合一”,这一判断可以帮助我们解决一系列红学史上的重大问题。“新红学”采用了实证的方法,这是它的科学合理的一面,但是“新红学”的实录观念则与索隐派红学一样,旨在还原《红楼梦》中的历史本事,这样的观念是有悖于科学精神的。但这一观念却在红学史上获得了强盛的生命力,从曹雪芹时代的脂砚斋,到高鹗时代的周春,再到20世纪的王梦阮、蔡元培、邓狂言、胡适、顾颉刚、俞平伯、周汝昌,再到80年代以后的霍国玲,乃至于目下的刘心武,他们都是这股“实录洪流”中的一朵浪花。这一朵朵的浪花,每一次出现,几乎都吸引了当时读书界的主要视听。我曾说过,与索隐红学相比,“新红学中存在着一种更加潜在、更加隐蔽、更加危险的索隐。这种索隐与科学精神、与文学性立场是背道而驰的,但它却往往以“科学”的面目出现,并在当今的红学界大行其道。”实录观念在《红楼梦》研究上的展开,必然要走向“妖魔化”、“玄学化”、“游戏化”,不管是索隐红学、还是新红学、还是当今的刘心武,都是绝好的例证。所以对于“刘心武现象”,我们所要做的不是去对它进行“意识形态化讨伐”,而是应该对“新红学”、对实录观念的非科学的一面进行澄清。
从这个角度看,把当今的红学分为“学院派”与“民间派”,这样的区分是不得要领的。现在不少人把刘心武当成是“民间红学”的代言人,实际上,刘心武的实录观念与学院派的“新红学派”的实录观念是同出一辙的。最近不少以“科学的”、“学院的”、“学术的”姿态出现对刘心武进行口诛笔伐的学者,他们本身的研究就与刘心武一样是建立在“实录”信仰之上的,他们与刘心武一起,正在唱双簧。
至于《红楼梦》的普及问题,这其实是一个“伪问题”。《红楼梦》是一部小说,每一个读者都可以按自己的兴趣去阅读它,在《红楼梦》的阅读上是不存在“普及”问题的。
来源:《新民周刊》(2005年11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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