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很受王夫人的疼爱,凤姐早就看出探春非常能干,也想与她联合,“和他协同,大家做个膀臂”(五十五回)。探春自己更是有抱负,想做一番事业。但是她母亲赵姨娘却老是给她添乱,赵姨娘自己出丑不算,还经常连累探春受气。尤其是在探春最不愿意涉及的“庶出”的问题上,屡次提及,简直是“作践”她。因此探春终于忍不住,当着李纨、宝钗的面痛心地对她母亲赵姨娘说:“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王夫人)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五十五回)即使是被凤姐称为“燎毛的小冻猫子(小猫冻得烤火烧着了毛,意思是没头脑)”、一贯最听赵姨娘话的贾环,后来也讨厌他母亲了,说她自己不敢去闹,总是“指使了我去闹……遭遭儿调唆了我闹去,闹出了事来,我挨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你不怕三姐姐(探春),你敢去,我就伏你。只这一句话,便戳了他娘的肺。”把赵姨娘气坏了。探春也说她:“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伏。”(六十回)最能反映曹雪芹对赵姨娘痛恨厌恶之情的,就是由茉(莉粉)、蔷(薇硝)、玫(瑰露)、茯(苓霜)事件引起的一场混战。当时挨了赵姨娘打的芳官一头撞在她怀里,藕、蕊、葵、豆四官闻讯赶来支援,“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等于是五个小丫头打赵姨娘一个呢。在一旁观战的“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六十回)。晴雯的笑反映了曹雪芹心头的快乐,曹雪芹为自己设计的这场让赵姨娘出丑的闹剧而开心不已。
不过看来曹雪芹似乎还不满足于处处让赵姨娘出丑,还要在文字上直接丑化她,贬损她的形象。六十七回宝钗送了贾环一些东西,赵姨娘“忽然想到宝钗系王夫人的亲戚,为何不到王夫人跟前卖个好儿呢。自己便蝎蝎螫螫(形容走路样子难看)的,拿着东西走至王夫人房中”,说了一番话。“王夫人听了,早知道来意了,又见他说的不伦不类”,应付了一句就打发她走。曹雪芹写道,“赵姨娘来时兴兴头头,谁知抹了一鼻子灰,满心生气,又不敢露出来,只得讪讪的出来了”。和芳官等小丫头子们的一场混战被探春、李纨、尤氏等喝住后,曹雪芹写道:“问起原故,赵姨娘便气的瞪着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说个不清。”探春让她离开之后,她“口内犹说长道短”,简直有点神经兮兮了。
赵姨娘毕竟是个妾,在贾府这个封建大家庭内依旧处于局部的被损害的地位,有时候还要做一些仆妇们做的事,如为贾母等主子搬椅垫、打帘子等。按理说她应当得到曹雪芹的同情才是。曹雪芹对导致金钏、晴雯之死的王夫人,企图迫使鸳鸯为贾赦之妾的邢夫人,都没有将她们故意丑化,而是写得不温不火。但是曹雪芹处处不放过赵姨娘,总要让她出点洋相,显些丑态,给点惩罚不可。其实曹雪芹完全可以用一些中性词语,不必非用“蝎蝎螫螫”、“抹了一鼻子灰”之类的话。七十二回写到,赵姨娘早就看中了贾环的丫头彩霞,“巴不得与了贾环,(自己)方有了臂膀,不承望王夫人又放了出去”。她就“每唆贾环去讨”。这里若用“让、使、教”均可,但是曹雪芹却偏不饶她,一个“唆”字,活脱脱地写出了这个爱耍小阴谋、爱搞小动作,自己却又不敢出面的蠢女人的丑态。这还不能使曹雪芹称心,还要通过对比来突出她的丑态。五十五回赵姨娘为了替自己死去的弟弟赵国基多争几个赏银,去找临时代理王熙凤管理的李纨和探春论理。母女二人都哭了。赵姨娘是生气女儿不趁现在掌权“拉扯拉扯”自己,多给死了的舅舅几十两银子发送,伤心而哭。探春则是因为母亲又当众出丑,又给自己添乱,痛心而哭。曹雪芹将两人的哭写得大不一样。赵姨娘是一进门就责备探春,“一面说,一面眼泪鼻涕哭起来”。而探春虽然痛心疾首,却是“一面说,一面不禁滚下泪来”,后来探春“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母女二人两种哭法,写得文野、雅俗迥然不同,对比鲜明,表现出曹雪芹对她的极度厌恶之情。赵姨娘的那种爱占小便宜、爱调唆人、搬弄是非的毛病,连她身边的人都看不下去,弄到众叛亲离的地步。以致她的小丫头小鹊听见她在贾政跟前告了宝玉的状,便连夜来怡红院报告。赵姨娘在《红楼梦》几十个重要或比较重要的人物中是惟一没有真朋友的人,和她“好”的要么是她想利用的,要么是想利用她的。而且在前八十回中从赵姨娘二十回一出场挨了凤姐一顿好训,直到七十三回告宝玉黑状,小鹊报警,赵姨娘直接间接出场十余次,没有一处在曹雪芹的笔下超生。
这样我们就又回到了开头提出的问题:赵姨娘怎么写成这样?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写她?
最简单的分析当然是,这是曹雪芹创作上的一个不足,把赵姨娘形象处理得简单化了。
要承认曹雪芹在《红楼梦》创作中有缺点并不困难,任何伟大作家的作品都难免会有时代的艺术的局限性。尤其是像《红楼梦》这样构思宏大、人物众多的长篇巨制,有个把人物写得简单化了,无可厚非。
不过话又要说回来了,曹雪芹之所以是曹雪芹,一部只留下未写完的八十回而由别人续完的《红楼梦》,200多年来竟然令无数人赞叹不已,被口味很高的中国文人研究来研究去,主要还不就是因为曹雪芹笔下的人物具有超凡的艺术魅力,特别经得起反复琢磨经久品味么?中外古今有哪一部伟大作品能像《红楼梦》这样经得起反复地品味式精读和反复地解剖式研究的?曹雪芹对许多极少出场的小角色都写得栩栩如生,富于内涵,怎么对这位挑着重头戏多次充当重要角色的赵姨娘,曹雪芹却没有给她好好说说戏,认真扮扮妆,结果倒让她演成了一个廉价的白鼻子丑角,留下了这么多的不合理之处呢?这显然不是曹雪芹的无意疏忽,更不是曹雪芹才力不济,而是他故意所为。曹雪芹就是要用自己的才华将这个女人涂抹成这个德性,他就是要赵姨娘变成这样丑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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