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世昌着《红楼梦探源》,发现元妃本来死在第五十八回,后来改为老太妃薨,是此书结构上的一个重大的转变。第五十八回属于X本。
第五十四回也属于X本,庚本此回与下一回之间的情形特殊,第五十四回末句“且说当下元宵已过”,与下一回第一句“且说元宵已过”重复,当是底本在这一行划了道线,分成两回。未分前这句是“且说当下元宵已过”,“当下”二字上承前段。这句挪到下一回回首,“当下”语气不合,因此删去。大概勾划得不够清楚,抄手把原来的一句也保存了。分回处没加“下回分解”,显然是X本把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分成两回,所以不用回末套语。新的第五十五回仍旧保有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的回末套语。
第五十五回开始,“且说元宵已过”底下紧接着就是庚本独有的太妃病一节,伏老太妃死。一回稿本最取巧的改写法是在回首加一段,这是又一例。如果在X本之前已经改元妃之死为老太妃死,无法加上第五十五回回首太妃病的伏笔,因为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还没有一分为二。显然是X本改掉第五十八回元妃之死。
庚本八张回目页,也就是十回本的封面。内中七张有“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字样,下半部有三张又有“庚辰秋月定本”或“庚辰秋定本”。唯一的例外是第六册,回目页上只有书名“石头记”与回目,前面又多一张题页,上书“石头记第五十一回 至六十回”,是这十回本的封面。回目页背面有三行小字:
第五十一回 至六十回
脂砚斋凡四阅评过 庚辰秋定本
题页已有回数,这里又再重一遍,叠床架屋,显然不是原定的格式。这十回当是另一来源,编入“庚辰秋定本”的时候草草添上这本子的标志。
上半部四张回目页都没有日期。第四册的一张,上有“村嫽嫽是信口贻开河”句,在第三十九回回首已经改为“村姥姥是信口开河”。第三十九、四十两回属于X本。第四十一回正文“姥姥”最初三次都作“嫽嫽”,将此回与上十回的回目页连在一起,形成此本中部一个共同的基层。至少这一部份是个早本,还在用“嫽嫽”。第三十九、四十这两回是X本改写抽换的。
第一张回目页上“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嫽”已改“姥”,与第三十一至四十回的回目页显然不同时,是拼凑上白文本的时候,抄配一张回目页,──白文本本身没有回目页──所以照着第六回回首的回目抄作“姥”。这一张回目页可以撇开不算。
白文本与抄配的两回当然不算,另一来源的第六册虽然编入“庚辰秋定本”,也暂时搁过一边。此外的正文与回目页有些共同的特点,除了中部的“嫽嫽”,还有第十二回回末“林儒海”病重,第十四回回目作“林儒海捐馆扬州城”,回目页上也作“儒海”,可知林如海原名儒海;第十七、十八合回未分回,第十九、第八十回尚无回目,也都反映在回目页上。但是下半部也有几处不同,如第四十六回回目“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回目页上作“鸳鸯女誓绝鸳鸯女”(女误,改侣,同戚本);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回目页上作“瑠璃”。
戚本保留了一些极旧的回目,因此第四十六回回目该是“鸳鸯侣”较早。“琉璃”是通行的写法,当是先写作“瑠璃”,后改“琉”。庚本下半部回目页与各回歧异处,都是回目页较老。那是因为这几回经过改写抽换,所以比回目页新。
吴世昌认为庚本回目页上“‘脂砚斋凡四阅评过’这条小字签注,也是从另一个不相干的底本上抄袭来硬加上的”;“四阅评过”、“某年某月定本”──如“己卯冬月定本”──都是“藏主或书贾加上去的签条名称”。[19]但是吴氏相信“庚辰秋月定本”确是一七六零年的本子,因为标明这日期的后四册内,第七十五回回前附叶上有“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五月初七日对清”的记载。“从‘对清’到‘定本’,相隔四年,完全可信”。前四册没有日期,第二十二回未完,吴氏指出回末附叶上墨笔附记与正文大小笔迹相同:“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因为这条附记是一个人用墨笔与正文同时过录,可知在底本中原已如此,也就清楚地证明:第二十二回和这一部份的其他各回的底本是丁亥(一七六七)年以后才抄的”。又举出“正文中的内证,即在第四十回和四十一回之间,有一条素不为人注意的分界线”:第四十回回末筵席上“只听见外面乱嚷”,故起波澜,使人急于看下回,而下一回没有交代,仍旧在喝酒行令,显然第四十回回末惊人之笔是后加的,属于一七六七后编的改本,而第四十一回抄自一七六零“定”的旧本。[20]
第四十回是X本改写的,与下一回不衔接,因为没联带改下一回首,与第三十五、第七十回同一情形。第三十五回回末“只听黛玉在院中说话,宝玉忙叫快请”,也没有下文;第七十回贾政来信延期返京,下一回开始,却已经如期回来了,也并不能证明第三十六回起是另一个本子,第七十一至八十回又是一个本子。这不过是改写一回本稿本难免的现象,下一回不在手边,回首小改暂缓。就此忘了。
但是庚本上下部不同时,回目页上表现得很清楚,下半都是一六六零本,上半部在一七六零前或后。第二十二回未完,显然是编纂的时候将畸笏一七六七年的附记抄入正文后面,好对读者有个交代。因此上半部是一七六七年后才编的,想必为了抽换一七六零年后改写诸回,需要改编一七六零本上半部。
吴世昌认为庚本回目页不可靠,“四阅评过”是藏家或书商从他本抄袭来的签注。但是前面举出的正文与回目页间的联系,分明血肉相连,可见这些回目页是原有的。不过上半部除了一个“嫽嫽”贯通此书中部二十回,回目页与正文间的连锁全在第二册,而第二册第一回是用白文本拼凑的。如果这一册前部残缺,少了一回,怎么回目倒还在?如果这一册第一回破烂散失,那么这回目页也和第一册回目页一样,是拼上白文本的时候抄配的,照着第二册内各回回目抄,难怪所有的特点都相同。此外唯一可能的解释是抽换这一回──第十一回──但是稿缺,只有这白文本有新的第十一回,所以拆开原来的十回本,换上白文本第十一回,仍旧保留回目页。第十、十一两回写秦氏的病,显然是在删天香楼后补加的。原先第十三回“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当然并没生过病。但是如果改了第十三回需要连带改第十、十一回,庚本第二册倒又不缺第十三回。这疑点要在删天香楼的经过中寻找答案。
甲戌本第十三回是新删天香楼的本子,回内有句批:“删却。是未删之笔”,显然这时候刚删完。
此本第十三至十六回这一截,总批改为回目前批,大概与收集散批扩充总批的新制度有关。回目后批嵌在回目与正文之间,无法补加。随时可能在别的抄本上发现可以移作总批的散批,抄在另一页上,加钉在一回本前面,只消在誊清的时候续下页,将回目列在下一行,再下一行是正文,这就是回目前批。到了第二十五至二上八回,又改为回后总批,更方便,不但可以后加,而且誊清后还可以再加,末端开放。这都是编者为了自己的便利而改制。
作者在X本废除标题诗,但是保留旧有的,诗联期又添写了第五回的一首。脂评人在诗联期校订抽换X本第六至八回,把不符今本情节的第八回的一首也保留了下来──他本都已删去──凑足三回都有,显然喜爱标题诗。到了第十三至十六回,又正式恢复标题诗的制度,虽然这四回一首也没有,每回总批后都有“诗云”或“诗曰”,虚位以待,正如庚本第七十五回回前附叶上的“缺中秋诗俟雪芹”──回内贾兰作中秋诗,“递与贾政看时,写道是:”下留空白;同页宝玉作诗“呈与贾政,看道是:”下面没留空白,是抄手疏忽(庚本第一八二八页)──显然甲戌本这四回也和第六、七、八回是同一脂评人所编。他整理前三回的时候现写第六回总批,后四句也是他集批作总批。
此本第二十五回总批有:“通灵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见……。”是移植的庚本眉批,原文是:“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壬午孟夏,雨窗”。壬午是畸笏批书的时间。他这条批搬到甲戌本作为总批,删去“百回”二字,显然因为作者已故,这部书未完,只有八十回。到了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标题诗制度已经废除,也是为了同一原因,作者死后,缺的诗没有补写的希望了。编第十三至十六回的时候,显然作者尚在,因此与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不同时。
第十三至十六回这四回,总批内移植的庚本有日期的批语,最晚的是壬午(一七六二年)春。[21]同年除夕曹雪芹逝世。编这四回,至早也在一七六二春后,但是还在作者生前,所以是一七六二夏或下半年。
靖本第二十二回有畸笏一七六七年的批语:“……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脂砚有日期的批语最晚是一七五九年冬。庚本第二十六回脂砚批红玉回答愿意去伏侍凤姐一段:“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儿,便是却(确)证。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旁边有另一条眉批:“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如果狱神庙回是旧稿,这样重要的情节脂砚决不会没看见。畸笏一七六七年写这条批,显然脂砚迄未见到狱神庙回,始终误会了红玉。这一回只能是一七五九年冬后,作者生前最后两年内写的或是改写的,而脂砚死在雪芹前一两年。在一七六二夏或下半年,脂砚已故。利用那两册现成的X本,继续编辑四回本的主要脂评人是畸笏。
批者对于删天香楼的解释,各本第十三回共五段,并列比较一下: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的)是安富尊荣坐享人(不)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行),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甲戌本回后批)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靖本回前总批)
可从此批。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余大发慈悲也。叹叹!壬午季春,畸笏叟。(靖本眉批)
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大发慈悲也。叹叹!壬午春。(庚本回后批)
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甲戌本回前总批)
甲戌本回后批与靖本回前总批大致相同,不过靖本末尾多几句,来自甲戌本另一条回末眉批:“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靖本把甲戌本这两条批语合并,也跟甲戌本一样集批为总批。原文有“其事虽未行”句。秦氏的建议没有实行,与它感人之力无关,因此移作总批的时候删去此句,又补加“‘遗簪’‘更衣’诸文”六字,透露天香楼一节的部份内容。两处改写都只能是畸笏自己的手笔。
靖本这是第三段总批,除了添上这一段──新删本两条批拼成的──与庚本补抄的删天香前总批大致相同。第一段关于秦氏托梦嘱买祭祀产业预防抄没,庚本多一句:“然必写出自可卿之意也,则又有他意寓焉。”
吴世昌在《红楼梦探源》中指出本来应当元春托梦父母,才合书中线索。宋淇《论大观园》一文中据此推测“现在从元春移到可卿身上,无非让秦可卿立功,对贾家也算有了贡献,否则秦可卿实在没有资格跻身于正十二钗之列,虽然名居最末,正副等名位的排列固然同身份、容貌、才学等有关,同品行也有关”。(《明报月刊》一九七二年九月号第六页)这就是批的“又有他意寓焉”,没有说明,想必因为顾到当时一般人的见解,立功也仍是不能赎罪,徒然引起论争。删天香楼隐去奸情后,更可以不必提了,因此靖本总批删去此句。
庚本删天香前第二段总批如下:
荣宁世家未有不尊家训者,虽贾珍当奢,岂明逆父哉?故写敬老不管,然后姿(恣)意,方见笔笔周到。
靖本作:
贾珍显奢淫,岂能逆父哉?特因敬老不管,然后恣意,足为世家之戒。
贾珍虽然好色,按照我们的双重标准,如果没有逆伦行为,似不能称“淫”。尤其此处是说他穷奢极侈为秦氏办丧事,“淫”字牵涉秦氏,显然是删天香前的原文。庚本虽然是删前本总批,这字眼已经改掉了。庚本补抄的两回总批──第十三、第二十一回──都是一七六七年后上半部编了十回本之后,从旧一回本上抄来的,年份很晚。当初删了天香楼,畸笏补充总批,添了一段,原有的两段删去一句,其余照抄,没注意“淫”字有问题,标题诗更甚,写秦氏“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靖本这三段总批、一首诗都不分段,作一长批。第二段末句原文“方见笔笔周到”,下接“《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笔”字重复,因此“方见笔笔周到”改为“足为世家之戒”。
甲戌本回前总批,秦氏“一失足成千古恨”那首标题诗已经删去,显然在靖本总批之后。因此甲戌本此回虽然是新删本,只限正文与散批。回后批、回前总批是后加的。
在靖本总批与甲戌本总批之间,畸笏又看到那本旧一回本,大概是抽换回内删改部份,这次发觉总批“淫”字不妥,改为“虽贾珍当奢”,但是这句秃头秃脑的有点突兀,所以上面又加上一句“荣宁世家未有不尊家训者”。此句其实解释得多余,因此这条批收入甲戌本回前总批的时候,又改写过,删去首句。为什么“敬老不管”,他讲得详细些:“贾珍尚奢,岂有不请父命之理?因敬(下缺二字,疑是“老修仙”)要紧,不问家事,故得姿(恣)意放为(以下缺字)。”
“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靖本“天香楼”作“西帆楼”。同回写棺木用“樯木”,甲戌本眉批:“樯者舟具也,所谓人生若泛舟而已……”楼名“西帆”,也就是西去的归帆,用同一个比喻。甲戌本天香楼上设坛句,畸笏批“删却”,因此靖本改名西帆楼,否则这两个本子上批语都屡次提起删“天香楼事”,而天香楼上设坛打四十九日解冤洗孽醮,分明秦氏是吊死在这楼上,所以需要禳解,暗示太明显。靖本此回是紧接着新删本之后,第一个有回前总批的抄本,这是一个力证。──靖本也是四回一册,格式、字数、行数、装订方式同甲戌本,八十回缺两回多,有三十五回无批,仿佛也是拼凑成的本子。[22]
秦氏的死讯传了出来,“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靖本批:“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常(棠)村。”(甲戌本同,缺署名)眉批:“可从此批。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余大发慈悲也。叹叹!壬午季春,畸笏叟。”秦可卿之死,是棠村最欣赏的《风月宝鉴》的高潮,被畸笏命令作者删去,棠村不能不有点表示,是应有的礼貌。所以畸笏也还敬一句,夸奖棠村批得中肯,一面自己居功。但是在同一个春天,畸笏在另一个本子上抄录这条眉批,删去批棠村评语的那句,移作回后批,却把“余”字也删了,成为“是大发慈悲也”(庚本),归之于作者。最后把这条批语收入甲戌本总批,又说得更明显:“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
前面引的这五段删天香楼的解释,排列的次序正合时间先后。最后两段为什么改口说是作者主动?总是畸笏回过味来,所以改称是作者自己的主张,加以赞美。
第十四回回末秦氏出殡,宝玉路谒北静王,批“忙中闲笔。点缀玉兄,方不失正文中之正人。作者良苦,壬午春,畸笏”。第十五回出殡路过乡村,宝玉叹稼穑之艰难,又批“写玉兄正文总于此等处。作者良苦。壬午季春”。第十六回元春喜讯中夹写秦钟病重,又批:“偏于极热闹处写出大不得意之文,却无丝毫牵强,且有许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叹不了,悔不了,唯以大白酬我作者。壬午季春,畸笏。”在同一个春天批这三回,回回都用慰劳的口吻,书中别处没有的,也许不是偶然,而是反映删改第十三回后作者的情绪,畸笏的心虚。
总结删天香楼的几个步骤:(一)新删本──即甲戌本此回正文,包括散批,回后批;(二)加回前总批重抄──即靖本此回──棠村批说删得好,一七六二年季春畸笏作答;(三)在同一个春天,畸笏批另一个抄本──大概是旧本抽换改稿──开始改称是作者自己要删;(四)改去旧本总批“淫”字──可能就是(三)内抄本;(四)用最初的新删本,配合四回本X本款式重抄,删标题诗,另换总批,但仍照靖本总批不分段,作一长批;(六)用同一款式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但是总批分段。(末两项即甲戌本第十三至十六回。)
甲戌本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的总批不但移到回后,又改为每段第二行起低两格──第一行只低一格──兔起鹘落,十分醒目,有一回与正文之间不留空白,也一望而知是总评。这四回总批内收集的庚本有日期的批语,最晚是一七六七年夏。[23]同年春夏畸笏正在批书,编这四回可能就在这年夏秋,距第十三至十六回也有四五年了。书中形式改变,几乎永远是隔着一段时间的标志。第十三回总批格式同靖本,而与下三回不同,也表示中间隔了个段落,才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这四回是作者在世最后一年内编的,比季春后更晚,只能是一七六二下半年。
重抄甲戌本第十三回,距删天香楼也隔了个段落,已经有了不止一个删后本。在这期间,畸笏季春还在自称代秦氏隐讳,至多十天半月内就改称是作者代为遮盖,也还是这年春天。看来他自承是他主张删的时期很短暂,这包括刚删完的时候。因此删天香楼也就是这年春天的事,脂砚已故,否则有他支持,也许不会删。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史笔”是严格的说来并非事实,而是史家诛心之论。想来此回内容与回目相差很远,没有正面写“淫丧”──幽会被撞破,因而自缢──只是闪闪烁烁的暗示,并没有淫秽的笔墨。但是就连这样,此下紧接托梦交代贾家后事,仍旧是极大胆的安排,也是神来之笔,一下子加深了凤秦二人的个性。X本改掉了元妃之死,但是第五回太虚幻境里的曲子来自书名《红楼梦》期的五鬼回,因此元春的曲词还是预言她死在母家全盛时期,托梦父母。
一七六二年春,曹棠村尚在。同年冬,雪芹去世。雪芹在楔子里嘲笑他弟弟主张用《风月宝鉴》书名,甲戌本眉批提起棠村替雪芹旧着《风月宝鉴》写序,“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看来兄弟俩也是先后亡故。──也极可能是堂兄弟──靖本畸笏一七六七年批:“…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大概可以确定杏斋就是棠村。甲戌本第一回讲“棠村已逝”的批者,唯一的可能也就是仅存的“老朽”,正在整理雪芹遗稿的畸笏。
这条批语说纪念已死的棠村,“故仍因之”,是指批者所作《凡例》里面对于《风月宝鉴》书名的重视。因此《凡例》是畸笏写的,雪芹笔下给他化名吴玉峰。他极力主张用《红楼梦》书名,因为是长辈,雪芹不便拒绝,只能消极抵抗,在楔子里把这题目列在棠村推荐的《风月宝鉴》前面,最后仍旧归结到《金陵十二钗》;到了一七五四年又听从脂砚恢复《石头记》旧名。也可见畸笏倚老卖老不自删天香楼始,约在十年前,他老先生也就是一贯作风。
畸笏在丁亥春与甲午八月都批过第一回(甲戌本第九页下,第十一页下),大约是在一七六七春重读“东鲁孔梅溪则题日风月宝鉴”句,看到作者讥笑棠村说教的书名,大概感到一丝不安,因为他当年写《凡例》,为了坚持用《红楼梦》书名,夸张《风月宝鉴》主题的重要,以便指出《红楼梦》比较有综合性,因为书中的石头与十二钗这两个因素还性质相近,而《风月宝鉴》相反,非用《红楼梦》不能包括在内。后来也是他主张删去天香楼一节,于是这部书叫《风月宝鉴》更不切题了。因此他为自己辩护,在“东鲁孔梅溪”句上批说他是看在棠村已故的份上,才保存《凡例》将《风月宝鉴》视为正式书名之一的几句。
一七六二年春,他批第十三回天香楼上打四十九日解冤洗孽醮:“删却。是未删之笔”,雪芹还是没删,只换了个楼名,免得暗示秦氏死因太明显,与处置《红楼梦》书名的态度如出一辙,都是介于妥协与婉拒之间。
秦氏的小丫头宝珠因为秦氏身后无出,自愿认作义女,“贾珍喜之不尽,即时传下,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中曾经指出这一段的不近情理,与秦氏另一个丫头瑞珠“触柱而亡”同是“天香楼未删之文”,暗示二婢撞破天香楼上的幽会,秦氏因而自缢后,一个畏罪自杀“殉主”,一个认作义女,出殡后就在铁槛寺长住,等于出家,可以保守秘密。“那宝珠按未嫁女之丧,在灵前哀哀欲绝”。甲戌本夹批:“非恩惠爱人,那能如是。惜哉可卿,惜哉可卿!”举哀并不是难事,这条批解释得异常牵强而不必要,欲盖弥彰。畸笏是主张删去天香楼上打醮的,显然认为隐匿秦氏死因不够彻底,这批语该也是畸笏代为掩饰。
另有一则类似的,也是甲戌本夹批,看来也是畸笏的手笔:宝玉听见秦氏死耗,吐了口血,批“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今闻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为玉一叹!”这条批根据秦氏托梦,强调她是个明智的主妇,但是仍旧荒谬可笑。
显然畸笏与雪芹心目中的删天香楼距离很大。在第十三回,雪芹笔下不过是全部暗写,棠村所谓“不写之写”;畸笏却处处代秦氏洗刷。
第十回张友士诊断秦氏的病:“今年一冬是不相干,”要能挨过了春分,就有生望了──当然措辞较婉转。此后改写贾瑞,同年“腊月天气”贾瑞冻病了,病了“不上一年,……又腊尽春回,”方才病故。夹叙“这年冬底”林如海病重,接黛玉回扬州。黛玉去后,秦氏死了。第十二回批注贾瑞寄灵铁槛寺,是代秦氏开路(庚本第二七零页,己卯、戚本同),可见死在秦氏前。秦氏的病,显然拖过次年春分,再下年初春方才逝世。既然一年多以前曾经病危,甚至于已经预备后事了,即使一度好转,忽然又传出死讯,也不至于“合家……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最后九个字棠村指出是删天香楼的时候添写的。显然这时候是写秦氏无疾而终,并不预备补写她生过病。只有彻底代她洗刷的畸笏才会主张把她暴卒这一点也隐去。
前面说过,甲戌本第十三回与回前总批之间隔了一段时间;此回有了回前总批后,又隔了更长的一个段落,才重抄下三回,凑成一册四回本。第二次耽搁,该是由于补加秦氏病的问题还是悬案。畸笏无法知道改写上两回是否会影响下两回,所以要等改了第十至十一二回之后再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拖延到一七六二下半年,他的意见终于被采用,第十回写秦氏得病,第十一回又自凤姐宝玉方面侧写秦氏病重。至于这两回原来的材料,被挤了出来的,我们可以参看第三十四回,宝钗问起宝玉挨打的原因,袭人说出焙茗认为琪官的事是薛蟠吃醋,间接告诉了贾政。宝玉忙拦阻否认。宝钗心里想“难道我就不知道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更利害了”。书中并没有薛蟠与秦钟的事。第九回入塾,与薛蟠只有间接的接触。同回宝玉第一天上学,“秦钟已早来候着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戚本批注:“此处便写贾母爱秦钟一如其孙,至后文方不突然。”后文并没有贾母秦钟文字。回内同学们疑心宝玉秦钟同性恋爱,“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淫秽,布满书房内外,”句下戚本批注:“伏下文阿呆争风一回。”显然第十回原有薛蟠调戏秦钟,可能是金荣从中挑唆,事件扩大,甚至需要贾母庇护秦钟。
此外还删去什么,从第十二回也可以看出些端倪。此回开始,贾瑞来访,就问凤姐:
“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凤姐道:“不知什么缘故。”贾瑞笑道:“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了,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
上一回并没提贾琏出门旅行的事,去后也没有交代。显然第十一、十二两回之间不连贯,因为第十、十一两回改写过,原有贾琏因事出京、删去薛蟠秦钟大段文字的时候,连带删掉了。
第十、十一回是作者在世最后几个月内的遗槁,没来得及传观加批,现存的只有一个近白文本第十回有十条夹批(己卯本),没有双行小字批注──新稿的征象。雪芹故后若干年,有人整理一七六零本上半部,抽换一七六零后改写诸回,缺这最后改的两回。不但缺这两回,显然一七六零本的第一册也已经遗失了。
一七六零本第一回应与X本第一回相同──即甲戌本第一回──因为那是此回定本。但是除甲戌本外,各本第一回都是妄删过的早本,楔子缺数百字。一七六零本是十回本,一回遗失,必定整个第一册都遗失了。一向仿佛都以为庚本头十一回在藏家手中散佚,这才拼凑上白文本。其实编集上半部的时候,一七六零本第一至十回已经遗失,如果还存在,也从来没再出现过。当时编者手中完整的只有这白文本──与己卯本的近白文本──这两个本子倒是有新第十、第十一回。
从删批的趋势看来,一七八四年的甲辰本也还没有全删,白文本似乎不会早于一七八零中叶。白文本是编上半部的时候收入庚本的,因此这也就是庚本上半部的年份的上限。根据第二十二回末畸笏丁亥夏附记,上半部不会早于一七六七夏,现在我们知道比一七六七还要晚一二十年。
这白文本原是一回本,有简单的题页:“石头记 第X 回”,但是已经合钉成十回本。庚本收编第一册、与第二册上拆下来的一回,只撕去第一、第十一回封面,代以回目页,配合一七六零本,不过改用上半部无日期的格式。第一册回目页照抄白文本各回回目,第二册仍旧保留一七六零本原回目页上的回目。 所以庚本除第一册外,回目页上的回目都是一七六零本原有的。庚本的主体似是同一个早本──当然内中极可能含有更早的部份──这本子用“旷”、“嫽嫽”、“姆姆”、“儒海”、“瑠璃”,但是屡经抽换,分两次编纂,在一七六零年与一七八零中叶或更晚,回目页上始终用这早本的回目,不过一七六零年制定回目页新格式,也很费了点心思,回目上面没有第几回,只统称第X至X回,因为有的回目尚缺。流传在外的早本太多,因此需要标明定本年月.区别评阅次数。
前面估计过脂砚死在雪芹前一两年,一七五九冬四评想必也就是最后一次,因此一七八零年后编的庚本上半部仍旧是“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庚辰秋的日期已经不适用,删掉了。这三张回目页显然注重日期与评阅次数,与一七六零本时回目页同一态度。上下两部回目页的款式显然都是编者制定,没有书主妄加的签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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