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有:“谁知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庚、戚本句下批注:“又是一个有害无益者。作者一生为此所误,批者一生亦为此所误,于开卷凡见如此人,世人故为喜,余犯(反)抱恨。盖四字误人甚矣。被误者深感此批。”末句是作者批这条批。
这位批者的口气与作者十分亲密而地位较高,是否脂砚虽然无法断定,至少我们确实知道作者十分自承“聪明反被聪明误”。
前引第二十二回批宝玉续庄子,批第一个早本的一条批注:“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知所误”等等。黛玉太聪明了,所以过分敏感,影响健康。宝玉对于他倾慕的这些人也非常敏感脆弱。第七十回“宝玉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续续,闲愁胡恨,一重不了又一重,弄的情色若痴,言语常乱,似染怔忡之症。”戚本作“冷淡了柳湘莲”。
第六十七回有甲乙丙丁四种,戚本此回是第六十七回乙,(见“四详”)有许多异文,如薛蟠听说柳湘莲跟着跛足道士走了,向西北大哭了一场,可见上一回内柳湘莲是向西北方去的。那是第六十六回乙,与今本不同。还有第六十六回甲,因为甄士隐的“好了歌”“保不定日后作强梁”句旁,甲戌本批“柳湘莲一干人”,显然“风月宝鉴”初改入此书时,柳湘莲没有削发出家,只悄然离京,后回再出现,已经落草为盗。
戚本第七十回“宝玉因冷淡了柳湘莲”这句是指第六十六回柳湘莲打听尤三姐品行如何,与宝玉谈话间有点轻微的不愉快,虽然柳湘莲立刻道歉,此后没见面。这该是第六十六回甲,回末尤三姐自刎后,柳湘莲离开小花枝巷,没往下写他去何处。直到第七十回,宝玉还不知道他已经出京,只知道尤三姐自杀了,而他自已与湘莲之间有那么点芥蒂,也许是他耿耿于心许多心事之一。此后改写第六十六回、六十七回甲,落草改出家,就把“冷淡”改为“冷遁”。这名词生硬异常,如果不是与“冷淡”谐音,不会想起“冷遁”二字。
宝玉思慕太多,而又富于同情心与想象力,以致人我不分,念念不忘,当然无法专心工作,穷了之后成为无业游民。在第一个早本内,此书是个性格的悲剧,主要人物都是自误。
此本没有贾雨村好友冷子兴说情,带累贾琏。看来贾琏并未休妻。“阿凤是机心所误”,只是心力消耗过甚,旧病复发而死。
甄士隐的“好了歌”内有:“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甲戌本批:“贾蓝贾菌一干人。”但是批的已经不是第一个早本了,宝钗死已经改去——“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鬟又成霜?”批“宝钗湘云一干人。”
最初的早本已有第二十二回,回内贾兰不是个闲角,显然是此回固有的,而不是家宴列席众人中后加的一个名字。贾菌只出现过一次,第十三回秦可卿丧事,族人大点名点到他,(戚本作贾茵)排名在贾兰之下,倒数第二,想必比贾兰还小。该是“风月宝鉴”收入此书时新添的一个人物。第一个早本内,贾家如果中兴,也只是贾兰一个。似应有中兴,否则贾兰这个人不起作用。此书确实做到希腊戏剧的没有一个闲人,一句废话。
但是贾兰发达也应在宝玉死后,因为宝玉显然并没得到他的好处。所以写宝玉湘云的苦况一直写到宝玉死去为止。这结局即使置之于近代小说之列,读者也不易接受。但是与百回“红楼梦”的“末回情榜”、“青埂峰下证了情缘”一比,这第一个早本结局多么写实、现代化!从现代化改为传统化,本来是此书改写的特点之一。艺术上成熟与否当然又是另一回事。
根据第一个早本续书的共四种,内中大概是南京刻本流传最广,连端方本续书人这老北京也买到一部。但是予人印象最深的是“旧本”之二。我十四五岁的时候看“胡适文存”上的一篇红楼梦考证,大概也就是引“续阅微草堂笔记”——手边无书,可能记错了——传说有个“旧时真本”写湘云为丐,宝玉作更夫,雪夜重逢,结为夫妇,看了真是石破天惊,云垂海立,永远不能忘记。这位续书编得确是有一手,哀艳刺激传奇化,老年夫妇改为青年单身,也改得合理,因为是续八十回本,当然应有抄家,所以青年暴富。而且二人结合已是末回卷终,并无其他的好下场,仿佛成为一对流浪的情侣,在此斩断,节拍扣得极准,于通俗中也现代化,甚至于使人有点诱惑——会不会是曹雪芹自一七五四本起改写抄没,一直难产,久久胶着之后,一度恢复续娶湘云的情节,不过移到抄家后?
第一个早本内鳏居多年后续娶孤苦无依的湘云,不能算是对不起黛玉。改为在这样悲惨的情形下意外的重逢而结合,也情有可原,似乎是不可抗拒的。但如果是曹雪芹自改,为什么要改宝玉为看街兵?在街卒木棚中过年也尽有机会遇见乞丐。现代的嬉痞也常乞讨,而看街兵需要侍候过往官员。宝玉最憎恨恶官。
雪夜重逢的一幕还是别人代续的。
第一个早本源远流长,至今不绝如缕,至少有一部份保存到本世纪四○年间,而接近今本的百回“红楼梦”倒早已影踪全无。除了因为读者大众偏爱湘云,也是因为此本结局虽惨——与无家可归捡煤渣一比,后期的“一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 ,雪夜围破毡’”不过是一些小户人家的常情——到底较有人间味,而百回“红楼梦”末了宝玉与贾雨村先后去青埂峰下,结在禅悟上,不免像楔子一样笔调枯淡。历来传抄中楔子被删数百字都没人理会,可见不为读者所喜。
周汝昌将第一个早本与有关的几种续书混为一谈,以为至少有一个异本,不过记载繁简不同,即使不是原本,也是知道原着情节,据以续补,除了做看街兵上附会,而宝玉湘云鳏寡匹配,可能是曹雪芹自已急改进呈御览,照例替内廷讨吉利。结合本来可有可无,不结合反而更主题严肃——抗议当时统治阶级的残暴,宝玉湘云抄家后都做了乞丐。
周汝昌从这大杂烩上推测八十回后的情节,又根据一道没看仔细的奏章,以为曹雪芹将发卖李煦的妇孺的事“结合了他本身的经历见闻”,写史家抄没时,“湘江云等妇女被指派或‘变价’为奴为‘佣’”;宝玉那双麒麟曾经第二次失落,被卫若兰拾了去,湘云流落入卫若兰家,见麒麟泪下,若兰问知是宝玉的表妹,骇然,大概由于冯紫英的助力,代访到宝玉下落,“于是二人遂将湘云送到可以与宝玉相见之处”,[按:射围,因为下文揣测脂砚等惧祸,抽去反抗当时统治阶的狱神庙回与”卫若兰射圃文字“,所以独这两部份”迷失无稿“——显然认为射辅是秘密相会的地点。]撮合宝玉湘云成为患难中的夫妻(”红楼梦新证“第九二一页)。用两个贵公子作救星,还是阶级意识欠正确。
前面列出的“旧本”之五,是个八十回本,未完,写到奉元妃命金玉联姻,黛玉抑郁而死。这当然是循着第二十八回的线索,回内元妃端午节赏赐的节礼独宝玉宝钗的相同,黛玉的与别的姊妹们一样,事实是这伏笔这样明显,甚至于使人疑心改去第五十八回元妃之死,是使她能够在八十回后主张这头亲事。
但是如果是这样,宝玉虽然不得不服从,心里势必怨恨,破坏了他们姊弟特别深厚的感情。如果是遗命,那就悱恻动人,更使宝玉无可如何了。
庚本第二十四回批红玉的名字:“红字切绛珠,玉字则直通矣。”红玉郁郁不得志,影射黛玉。黛玉怀才不遇,只能是指她不得君心。元妃代表君上。
晴雯是“女儿痨死的”,就必须立刻火葬。起初患感冒的时候,病中与宝玉同睡在暖阁里,麝月也怕老嬷嬷们担忧“过了病气”,可见从前人不是不知道传染的危险。黛玉也是肺病。子嗣的健康问题还在其次,好在有妾侍。元妃一定关心她这位爱弟的健康。黛玉是贾母从小带大的,所以贾母不忍心拆散她与宝玉。元妃只见过黛玉一面。
如果不是元妃插手,贾母死后宝黛的婚事也可能有变局,第五十七回紫鹃就虑到这一层。但是这样一来,又是王夫人做恶人。这究竟不比逐晴雯,会严重影响母子感情。
早本宝钗是王夫人的表侄女——见戚本第六十七回,那已经不很早,“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此回已经又改过一次了。可见早本没有王薛是近亲这一重关系,显然不预备写王夫人凤姐看中宝钗,想培植母家势力——这与王夫人的个性也不合。此后改为近亲,大概是因为不然长期寄居不合理。
金玉姻缘出于元妃的主张,照理是最合适的安排。而且绚烂的省亲给宝玉带来了大观园,同时也留下了这么个恶果,不到半年就在节礼上透了消息,极富于人生的讽刺。但是第一个早本内,元妃不过是王妃,地位不够崇高。王妃晋级,想必是为了这个原因。
怎见得不是别人根据第二十八回的线索,改写八十回本末尾?因为八十回本未完,别人尽可以续书,写续书,写八十回后奉元妃命金玉联姻,黛玉病逝,何移到八十回前?
第二十八回写得极早。回前总批有“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但是除了此回这一次,第二十三回后这五回都没有提黛玉的药方——已经都删了。此回描写宝钗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等句,与诗联期(一七五五年左右)定稿的第八回重复,因为隔的年数太多。
回内宝玉说出一个奇异的药方,凤姐附和,证明他不是信口开河。
宝玉向林黛玉说道:“你听到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
——各本同
称凤姐为“二姐姐”,与迎春混淆不清。
书中人当面称呼兄嫂不兴连名字,例如第十三回凤姐称贾珍“大哥哥”,贾瑞向她提起贾琏,也称“二哥哥”。宝玉平时只叫凤姐“姐姐”,对别人说起才称“凤姐姐”。此处称“二姐姐”是跟着贾琏行二,正如“二弟妹”往往称做“二妹妹”。但是叫凤姐“二姐姐”,叫迎春什么?
第一个早本已有第二十二回,当时还没有贾赦邢夫人,贾家只有贾政一房,贾琏可能是堂侄。(见“四详”)第二十八回也写得极早。是否起初没有迎春,因此叫凤姐“二姐姐”?那这“二”字就是个漏网之鱼了。
“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书中才有宁府。惜春原是贾政幼女,自有宁府后才改为贾珍的妹妹。(见“四详”)惜春原是贾政幼女,自有宁府后才改为贾珍的妹妹。(见“四详”)惜春原是贾政之女的又一迹象,是第六十二回林之孝家的报告探春:
“四姑娘房里小丫头彩儿的娘,现是园内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听见了问他,他说的话也不敢回姑娘, 竟要撵出去才是。”探春道:“怎么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都往厅上姨太太处去了, 顶头看见,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来。”探春道:“怎么不回二奶奶?”平儿道:“不回去也罢,我回去说一声就是了。”探春点点头道:“既这么着,就撵出他去,等太太来了,再回定夺。”
惜春的丫头都是从东府带来的,丫头的母亲也是宁府奴仆,不会在大观园内当差。即使有例外,探春也应当问一声,是东府的人,就该像第七十四回的入画一样,要等尤氏来处理,李纨凤姐探春都不会擅自发放。显然第六十二回与下一回都是写宝玉的生日。此回湘云醉mian芍药因裀,下一回占花名就抽到海棠春睡。第六十三回也写得极早,回内元春还是个王妃;大概与此回本是一回,后来扩充成两回。
迎春是否早先也是贾政的女儿?
前面提起过,宝玉起初与元春只相差一岁。如果迎春也是贾政的女儿,只能是庶出。惜春本来是贾政幼女,不是孤儿,但是至少是是年丧母,才养成她孤僻的性格。“四详”推测她也许是周姨娘的女儿,是错误的,迎春也死了母亲,而与惜春不应同母。如果迎春惜春都是贾政亡妾所生,加上赵姨娘以及与赵姨娘作对照的周姨娘,贾政姬妾太多——今本将他与姬妾众多的贾赦对照,正如迎春反衬出探春的才干。——因此迎春不会是贾政的女儿。她是与贾赦邢夫人同时添写有人物。第二十二回赏灯家宴有迎春而没有贾赦夫妇,想必是因为回内迎春制的灯谜是后添的,所以没忘了在席上也连带添上迎春。
第一个早本就我们所知,已经有了第二十二回、第六十二回 ——缺下半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因为这时候还没有甄士隐贾雨村与英莲——与第六十三回。写第二十八回时,仍旧只有贾政一房,没有贾赦夫妇与迎春,但是元春已经改为皇妃,赏赐节礼暗示后文元妃主张金玉联姻。 一七五四本前,书名“红楼梦”时,黛玉死后宝玉才定亲。明义“题红楼梦”诗有:“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第一个早本内大概也是这样,此后改为奉妃命定亲后黛玉才死。至书名“红楼梦”时已经又改了回来。为什么要改回来?
一七五四本前,第五十八回元妃已死。这一点一直就是这样——第一个早本已有第二十二回,回内灯谜预言元春就快死了。奉妃命联姻的本子里,遗命没有宣布,因为贾家给贾妃戴孝是国孝兼家孝,不能婚娶,早说穿了需要回避,种种不便。近八十回方才行聘,大概不久黛玉就死了,否则婚后与黛玉相处,实在无法下笔。宝玉婚后不会像贾琏那样与别房妇女隔离——贾母离不了他,与黛玉不免天天在贾母处见面。他们俩的关系有一种出尘之感,相形之下,有一方面已婚,就有泥土气了。仅只定了亲,宝钗不过来了,宝黛仍旧在贾母处吃饭,直到黛玉病倒,已经十分难堪——为了宝玉定亲而病剧,照当时的人看来,就有不贞的嫌疑,害得程本的黛玉临终向紫鹃自剖,斯文扫地。
要替黛玉留身份,唯有让她先死,也免得妨碍钗黛的友谊,尽管宝钗对婚事也未见得愿意。她对宝玉虽然未免有情,太志趣不合。
这早本怎么也只有八十回?一七六○中叶以后,八十回抄本“石头记”是有市价的,所以这早本的前八十回也充今奔销售。等到书主发现上了当,此本倒比今本有结尾,使读者比较满足,也许因此不忍抽换成为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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