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红楼梦》早期抄本和这些抄本上的脂批,有助于了解《红楼梦》的写作和成书过程,对深入理解这部作品的思想性质和艺术表现特征,具有重要意义。脂批提供的八十回以后的有关情节的线索,为研究雪芹的原稿和改稿以及“后三十回”的内容,准备了有利的条件。于是才有所谓探佚学。佚者,指的是曹雪芹想写而没有形诸文字,或者写了,被后人篡改和丢失的那部分《红楼梦》内容,主要是涉及书中人物结局的一些情节。探佚可以把雪芹原着和程、高补作区别开来。周汝昌说:“研究《石头记》版本,是为了恢复作品的文字,或者说‘文本’;而研究八十回以后的情节,则是为了显示原着整体精神面貌的基本轮廓和脉络。而研究脂砚斋,对三方面都有极大的必要性。”周汝昌:《石头记探佚·序》,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这是他对版本学、探佚学和脂学三者关系的概括。
毫无疑问,这三方面的内容为《红楼梦》研究打开了一个新天地,是研究许多其他作家和作品所没有的天地,考证派红学可以在这个天地里大显身手。俞平伯先生的考证,侧重的就是这方面的内容。红学考证一个时期集中在曹雪芹的家世和生平上,对版本、脂批、续书的研究显得很不够。特别是脂批,研究者人人都在引用,但迄今为止,并没有人进行全面的、系统的研究和考证,例如从内容到形式把全部批语一一加以分类,理清楚有署名的多少条,没有署名的多少条,虽没有署名但可以考出批主的有多少条,其中脂砚斋多少,畸笏叟多少,起止时间怎么区分,哪一年批语最多,不同的版本批语如何变化等等,现在还缺少这种一目了然、“一网打尽”的研究脂批的文章和着作。俞平伯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和陈庆浩的《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两书俞平伯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年初版,1960年修订后改由中华书局再版;陈庆浩的《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有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9年版。,诚然给研究者带来许多方便,搜求之功令人赞佩,只是仍感到资料价值多于研究成果。红学考证在这方面主要是做得不够,还没有发生曹学面临的那种严重的材料危机。
不过话说回来,考证版本,研究脂批,探讨原稿和续作,同样是有局限的,即使暂时没发生危机,也有个材料不足的问题。版本就是那些版本:早期抄本共有十二个,除靖本外,都可以看到了。靖本正文无以得见,批语已传抄出来。很难设想会突然又冒出一个本子,即使有此奇遇,估计那面貌与已有的十二种不过是大同小异。脂批就是那些脂批,提供的八十回以后的线索也就那么多。总之材料就是这些材料,如果没有新材料出现,对这些材料的整理、研究、阐释,不会永无止境。它不同于研究作品本身的艺术创作经验,可以因时、因人、因境产生不同的体验,因而保持永久的魅力。考证要靠材料说话,严格地说,科学考证主要是求得不容别诂的证据。推理、猜测、估计,偶一用之可以,始于推理、猜测、估计,止于推理、猜测、估计,则不可。只不过红学考证有其特殊性,由于资料过分缺乏,一些合理的推理、猜测、估计,也能引起人们的兴趣,有时便不以严格的考据学的标准来要求了。可是做红学考证的人,自己不能以此为满足,应该承认材料不足给考证带来的局限性。
到目前为止,红学考证走过了六十多年的道路,应该解决而没有解决的问题远比解决的问题要多得多。这就是它的局限所在。曹雪芹的生父到底是谁?脂砚斋是哪一个?《红楼梦》后四十回是谁作的?红学产生之初提出的问题,六十年后的今天仍无确定的答案。最不幸的是,一些接近解决的问题,又为重新分析现有材料提出的新说所动摇,比彻底否定还令人难堪,因为这说明原来立论基础的薄弱。偶尔有新材料出来,未及运用,就因真伪问题打得不可开交。可以说,在红学考证的范围里,很少有大家一致接受的结论。连作者是不是曹雪芹,意见也没有完全统一,怀疑论者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有增加的趋势。考证派红学的兴旺时期已经成为过去,现在有点像《红楼梦》里的贾府:“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梁启超论历史上的学术思潮,分为四个时期,即启蒙期、全盛期、蜕分期和衰落期。他说蜕分期的特点是:“境界国土,为前期人士开辟殆尽,然学者之聪明才力,终不能无所用也,只得取局部问题,为窄而深的研究,或取其研究方法,应用之于别方面,于是派中小派出焉。而其时之环境,必有以异乎前;晚出之派,进取气较盛,易与环境顺应,故往往以附庸蔚为大国,则新衍之别派与旧传之正统派成对峙之形势,或且骚骎乎夺其席。”②《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第2至第3页,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衰落期的特点是:“其时此派中精要之义,则先辈已溶发无余,承其流者,不过捃摭末节以弄诡辩。且支派分裂,排轧随之,益自暴露其缺点。环境既已变易,社会需要,别转一方向,而犹欲以全盛期之权威临之,则稍有志者必不乐受,而豪杰之士,欲创新必先推旧,遂以彼为破坏之目标。于是入于第二思潮之启蒙期,而此思潮遂告终焉。”②考证派红学的现状,既有蜕分期的特点,又有衰落期的征候,比较起来,更接近衰落期。老红学家俞平伯先生认为:“有关红学考证,因历年来有关文物资料的发现不多,而且其中有许多是赝品伪作,所以困难重重,除了再有新资料发现,能做的事已经很少。”《我读红楼梦》第375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此一见解如出自一般的《红楼梦》研究者之口,考证派红学家必大不以为然,现在由俞平伯先生说出,实为甘苦之谈,自然会增加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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