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叙述结构所蕴含的这种叙述信息表明,作者的身世遭际,对于研究作者是有意义的,但对于研究《红楼梦》本身却是无足重轻的,因为整个小说在作者不过一场梦幻而已。作者自己尚且虚无如此,又何劳研究者们那么求实,证之凿凿呢?
解读了《红楼梦》这样一种以灵魂为核心以通灵为方式的叙述结构,那么有关整个小说的总体结构的解读也就顺理成章了。与情——灵——梦的叙述结构相应,小说在第一回通过对顽石的神话故事的叙述,展现了意领全书的灵界;然后又在第五回中通过顽石在凡世的现身形象贾宝玉的神游太虚幻境,推出笼罩整个小说所讲说的那个情感世界的梦境;最后,自第十七回以降,小说正式进入那个无论就人物还是就营造而言都已准备停当的大观园情爱世界,直至最后这个世界烟消云散,以及作为这个世界的灵魂的贾宝玉的悬崖撒手。按照这样一种自我相关自我展开的总体结构,小说的结尾似应与开卷一样,归于灵界。只是由于作者未能完成全着,而续作者又是不可与作者同日而语的平庸之辈,致使那样的结局只能猜度而无以目睹。然而,这一由灵转世,由世入梦,又由梦至情,再是由情而梦,由梦归灵的结构程序,在小说第一回中,却是曾由作者以色空说示之的,叫做:
……因空见色,由色传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从上述结构到色空说之间的转换,只须将空代之以灵、将色代之以梦即可。当读者在小说的这种色空说中百般思索以求一解时,殊不知,此间正是对整个结构方式的暗示。所谓因空见色,意谓因为有了灵魂才构想出那样的梦境;所谓由色传情,意谓出于那样的梦境才领略出大观园那样多情的女儿世界;所谓传情入色,意谓那样的情感虽然美好但毕竟是理想的属于天国的最终南柯一梦;所谓自色悟空,意谓经历过这样一番梦幻后,人也就得以直面自己的灵魂了。在这个过程中,色就其本意虽然与欲念相连,但由于它在《红楼梦》中被诉诸意淫,故它也就随之转意并升华为太虚幻境式的梦幻。这样的结构将天上人间经由通灵连接到一起,一方面将尘世的苦难诉诸天上的梦幻,一方面又将灵魂的寓言诉诸人间的写实,并且天然浑成,不露丝毫斧凿刀痕,可谓匠心别具,巧夺天工。
有关这种高超的匠心,在此只消示意几处关键的过渡便可了然。在第一回中,小说由灵界的顽石神话转入凡界的人间故事时,只用了几句话便完成了叙述的转折。
按那石上书云: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有个姑苏城,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此后,读者便全然跟着小说从容的叙述进入了世俗世界;然而,及至第五回,秦可卿带贾宝玉去房中安睡时,突然冒出一梦,便把读者带入了太虚幻境。这样由灵界而尘世、由尘世而幻境的一个大起伏,能使读者对整个小说的总体轮廓了然于胸;并且,假如这里设置了什么悬念的话,那么与其说是对故事情节的关怀,不如说是对人物命运的牵挂。或者说,警幻仙子预告的不是什么下一个节目,而是少女们的遭际和大观园的兴衰。如此等等。
在明白了由灵转世,由世转梦,由梦至情,再由情入梦,由梦至灵的总体结构后,人们可以从中发现,在情——灵——梦三个结构层面上,灵是关键,它既是作为不可或缺的中介环节连接
情意和梦境;同时,它又作为整个叙述的先验前提规定了小说的叙述方式和总体格调乃至情境氛围等等。而且,作为结构中的中介环节,它还同时是贾宝玉形象灵魂顽石作者曹雪芹这一小说结构所蕴含的叙述结构和主题结构的前提。如
前所述,它在叙述结构中呈现为:
顽石——通灵——作者自叙的石头记
而它在主题结构中则又呈现为:
顽石——通灵——宝玉——通灵——顽石
如简约这两个结构,便是:
顽石——通灵——作者
以及:
顽石——通灵——宝玉
顽石在这两个结构中的前提性,在其存在论上,恰好就是先于自身的意味。因为整个小说就是一部以顽石为象征形象的灵魂自叙。顽石的前提性也就是灵魂的先于自身,一如为海德格尔于《存在与时间》中所阐明的存在在此在结构亦即烦的结构中的先于自身之涵义。而且,饶有意味的是,无论是顽石——通灵——作者的叙述结构,还是顽石——通灵——宝玉的主题结构,其结构形式与海德格尔所标画的那个此在结构完全对称:
先于自身的——已经在……中的——作为寓于………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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