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红楼梦》的读者之中,十个有九个是只读故事而不读叙述的,或者说,专注于写什么而无视于怎么写。这不仅是因为人们对故事情节的兴趣往往远甚于对叙述章法的关注,而且还因为这部小说的整个叙述运势具有一种无形而又强大的心理磁性,将读者不知不觉地化解在恢宏而又精致工巧的细节运作和叙事氛围里。相形之下,古今中外没有一部长篇巨制在叙述上达到如此惊人的炉火纯青的操作匠心。有关这种匠心的阅读,诸如围棋艺术、中国园林、太极拳法之类的东方文化的根基似乎是不可或缺的知识前提。
毋庸置疑,一旦进入这部小说的阅读,不管怎么读法都不能读作一幅巨型油画,以笔触的强劲、光线的运用、明暗调子的变化、色彩的造型乃至构图的框架等等加以衡量。如同中国画艺术那样,《红楼梦》所注重的是气势和神韵,既具吴带当风般的飘逸,又兼顾氏三毫般的细腻逼真。当人们沉醉于其细部的生动丰富时,千万不可忘记其隐喻意味;而在读者领略其高远的意境时,又必须将种种意象诉诸小说中哪怕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在此,没有一笔是闲笔,没有一个物即便是一个不起眼的丫环或老妈子是游离于故事之外从而可以被忽略的。与惊人的飘逸结合在一起的,是同样惊人的缜密。或者说,作为一部灵魂自叙,其梦幻部分体现了恢宏的气势,而其情感部分则显示了这个世界的细微末节。整个叙述好比一套功夫深湛的太极拳,其中一招一式都蕴含着丰富的运动机制。我想,阅读这种太极章法的审美快感,决不下于品味小说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
如果把从第一回到第五回的小说开局作为起势的话,那么这个起势可归结为三路聚焦,风云际会。所谓三路聚焦指的是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一路虚写,黛玉进京和宝钗一家随后入京的二路实写。虽然聚焦是许多小说或故事影片的常规开局,但这种虚实相间的聚焦方式以及所营造的气势和氛围都不是一般故事的叙述可比肩的。
这种聚焦的明快简洁,在第一回的顽石神话向甄士隐故事的过渡中便暗示了出来。从挈领全局的神话到具体进入的故事,天上人间,小说仅用一段梯形降格式的文字便完成过渡:
按那石上书云: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有了姑苏城,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贵富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狭窄,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假如把顽石看作一部摄像机,那么从茫茫苍天到地上人间的一个人物以及与这个人物有关的小说力图叙述的第一个闺阁女子的聚焦过程,只消一段“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式的直推便告便实。具体列出则是:石书——东南——姑苏城——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甄士隐——小女英莲。如果说这个梯形降格是一步一格由天至地的实写,那么第五回中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由人间到天上的过渡则是与此对应的虚笔。两相对照,意趣横生:
那宝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眼前,悠悠荡荡,跟着秦氏到了一处。但见朱栏玉砌,绿树清溪,真是人迹不逢,飞尘罕到。
上天入地,在小说中是如此的轻松随意,不露痕迹,并且其剪接手法又如此干净利索,实在令人叹服。然而,小说在天上人间的过渡时的这种明快,又不等同于简单。从第一回到第五回的天上——人间——仙境的“凹”字形起伏中,蕴含着丰富的主题动机,致使以后的展开部分中获得滔滔不绝的发展潜能。
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这一路虚写中,不仅勾勒出荣宁二府的家族背景,而且将小说主人公贾宝玉的来历渊源一气道出,与第一回中有关顽石的神话互相映照,使顽石这神奇性在其历史背景上获得历历在目的具象。这一节对话虽然在聚焦上是虚写,但就顽石——宝玉的形象转换而言,却是眉目分明的实写。如果没有这一段扎扎实实的铺垫,那么第三回中宝玉的出场亮相就会显得突兀,如同奇峰突起。但因为有了这么一段生动的演说,宝玉的一言一行都有了与读者的心理期待相应的呼之欲出的阅读效应。从顽石到宝玉,经由这段演说的过渡,转换得天衣无缝。可见,男主人公在小说中的出场,被分作三层环环相扣的铺叙,第一层是大荒山青埂峰的来历,第二层是家族背景和历史渊源,第三层才是如颠似狂神逸灵动的出场亮相,并且与女主人公的光彩形神相照。
有了第二回由顽石至宝玉的铺垫后,三回四回是两位女主人公进京的实写。这二路实写的区别在于,黛玉进京,小说使用的是类似于影片摄制中的跟拍手法,从林黛玉下船上轿,一路跟进,直至荣府、宁府,顺手带出小说中一系列主要角色;而宝钗进京,小说的笔墨却用在旁敲侧击似的旁白和侧写上,从一桩人命官司写起,然后再写出宝钗合家上京的缘由。这两种不同的写法,并非是作者存心显示其叙述手法的多变,而是大有深意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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