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诗词曲赋的隐喻意味和叙事功能(4)

 

  问菊: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梦菊: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这与其说是林黛玉在诗会上的一次竞技,不如说是这位少女的一次次悠悠然的就菊自叙。对应于作者——顽石——宝玉三位一体的灵魂自叙,林黛玉的自我诉说是在一次次诗会上的吟唱中完成的。大观园题咏中诸如“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那样的诗句如同引子一般写出她那绛珠仙草的渊源来历和自然天性,灯谜“更香”一诗诉说她那“焦首煎心”的人生命运,白海棠之咏一气挥就她那“娇羞倦倚”的潇湘姿容,及至这次菊花诗作,其自叙达到高潮性的挥发。“咏菊”一诗中,以“临霜写”“对月吟”“题素怨”“诉秋心”四句一气写出因孤苦无告而情注笔端的无奈心境,其意蕴一如“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感叹。最后以陶令自比,满腹幽怨被诉诸千古高风。“问菊”一作无疑是潇湘自问,孤标傲世,花开为迟,还有那样的寂寞相思,而且举世无谈。可见,“问菊”问出的乃是一个潇湘馆女主人的临世风貌。这样的心气情致是如此的执着,以致于到了一片忧伤的怅望:衰草寒烟,前景渺茫。
  这样的自叙且不说贾宝玉那样的灵魂知己,即便枯木般的李纨也为之感动。相形之下,薛宝钗在诗作上已经兴味索然,所谓“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是也。因为她关注的是世俗的人际关系和利益竞争,并且经由螃蟹宴的组织筹划,已经在贾氏领导心目中大大得分,从而胜算在握;为此,她不无踌躇地唱道:“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事实上也确如此,在人际关系土壤中播下的人情人缘,总会有收获的时刻。这位少女的筹算是准确无误的。她在大观园世界中并非不好强,不嫉妒,只是这一切做得比较含蓄,并且以心计为上。虽说她在诗作上的才份不及林黛玉,但她很清楚自己在人事上的绝对优势。而且眼见得林黛玉在诗会上一举夺冠,表面上随声附和,心底里却不无酸意。这般酸意在小说叙事中不着一字,但在“讽和螃蟹咏”时却被十分巧妙地揭示出来。
  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三人的“螃蟹咏”是菊花诗会的一个饶有意味的尾声。在诗歌皇冠揭晓之后,贾宝玉将祝贺林妹妹夺魁的全部高兴倾注在手舞足蹈的螃蟹咏里,“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林妹对此心领神会,立即和上一首,道是“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不仅表明至死不渝,而且毫无顾忌地率先品尝。假如仅止夺魁,薛宝钗也许也能按耐,但宝玉黛玉之间如此光景,蘅芜君实在忍无可忍,将满腹酸醋变作一首讽和,劈头盖脸地朝他(她)们泼将过去:“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织冷定须姜。”最后二句应该与她“忆菊”的尾联“谁怜和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联起来看,道是“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因为没有她的自信“慰语重阳”,又怎样断言他人“月浦空余”?
  蘅芜君一向持重,只是在这要紧场面上不免有些失态,以致于众人一面称赞她的和诗为绝唱,一面感慨:“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顺便提一句,这第三十八回的回目“林潇湘魁夺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中的“讽和”一词,应当作“讽贺”读。而整个薛林之战也就在这夺魁和讽贺中霍然落幕。两人之间的再度相对,则不再剑拔弩张,而是破涕一笑,干戈于是化为玉帛。小说中这种人物韵文和故事叙述的天然默契可谓令人叹为观止;歌咏一起,叙事随至,人物吟唱到酣畅淋漓之处,叙事也随着进入高潮,此刻的举手投足之间,奥妙无穷,值得读者再三品味。
  如日中天的菊花诗会以后,有一个牧神午后般的陶醉和徜徉,这里指的是大观园少女在芦雪庭上的即景争联。这次联句的背景乃是大观园众少女最为欢乐最为热闹的时刻。薛林之战已经平息,宝黛之间已经互相默契心照不宣,正当大家和睦相处之际,又来了一群姐妹,且都是水葱似的人物,能诗善文,致使此刻的回目都变得色彩绚丽,叫着“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什么的。这次联诗是大观园世界一次空前绝后的欢乐颂,不仅诸多姐妹、宝玉、李纨,甚至与诗歌毫无缘分的凤姐都加入了这样的合唱,并且还是首句作者,起得既恰当,又新奇:
  一夜北风紧,……
  这个起首真可谓写来意味深长。读者既可以把它看作凤姐对大观园世界即将来临的不祥命运的预感,又可读成凤姐自身心境的自然流露。虽然凤姐在某种意义上仅仅是大观园的一个看护人,而不是此中的女孩子之一,但大观园少女的花落飘零却既不始于小姐的远嫁,也不起于丫环的被逐,而恰恰是从凤姐入病开始的。也即是说,当大观园世界依然阳光普照的时候,凤姐已经下意识地感到一种寒气逼人的紧张。这种紧张在李纨那里淡化为一种厚道人的哀怜:
  开门雪尚飘;入门怜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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