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葬花辞这一命运的喟叹相应,林黛玉的三首题帕诗乃是这位少女勇敢无畏的爱情独白。这段独白在叙事上将宝黛之情推向一个激荡人心的高潮,这种情感是如此的强烈,以致于连作者都难以自持,小说此刻这么描写道:
那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后,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真合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而起。
从叙述上说,这三道题帕诗连同题诗情景,是对三十三回“诉肺腑心违活宝玉”的承接和呼应。在宝玉的一片肺腑倾诉面前,林黛玉当时只是“头也不回,竟去了”,但等到宝玉挨打,然后黛玉送帕之时,这位才情独具的少女便再也忍不住了,以三首炽热赤诚的情诗回答了贾宝玉的倾心表白,不仅告诉对方,她那些暗洒闲抛的眼泪乃是为君悲伤,而且“任他点点与斑斑”,最后又以湘竹作结,以娥皇、女英自比。诗作情感奔放,格调高昂,其风度之潇洒又远在崔莺莺杜丽娘等风情女子之上。
与这种幽怨情怀相对应的,是这位少女在《秋窗风雨夕》中所呈现的那种惊人的敏感的细腻。该诗虽然在体例上借拟《春江花月夜》之格,并且就其意境而言不及那首唐诗辽阔高远,但那种为少女所特有的细致入微的多愁善感却被抒写得栩栩如生。爱情的企盼在此全然变成对前景的担忧。“花谢花飞飞满天”的浓烈情怀,在此败落为“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的萧杀景象。少女的眼泪和秋天的细雨混成一片,在诗歌中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构成一幅凄美之极的秋窗风雨图。这一图景是对三十七回中菊花诗会的一个情调上的呼应,即在风流潇洒的诗魂面前,补上一笔细雨迷蒙的命运背景。人物韵文由此入冬,转入四十九回的芦雪庭即景和红梅诗。
同样的冬景描绘,芦雪庭即景联句充满春天的欢快,而红梅诗却在这片快乐中悄悄地透露出些许哀伤,诸如李劼的“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岫烟的“魂飞瘐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宝琴的“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等等。惟有宝玉依然沉溺于大观园世界的其乐融融,流连忘返,即便“寻春问腊到蓬莱”,也“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霜娥槛外梅”。整个人物韵文至此烟云笼罩,悄然入梦。五十一回中薛宝琴的《怀古诗》和六十四回中林黛玉的《五美吟》,似乎是这场诗梦的具体内容。这二组人物诗以悼亡的方式凭吊了历史,致使整部历史之恍惚犹如南柯一梦。
林黛玉的《五美吟》须与薛宝琴的《怀古诗》联系起来读,而关于薛宝琴的《怀古诗》本身又应该将前五首和后五首对照着领会。对历史的评判,在此不是由《史记》或《资治通鉴》那样的权威史着说了算,而是由这二位有见识有心胸的少女裁定。以薛宝琴的见识,小说由此具体阐发男人如泥女儿似水的史鉴原则;因林黛玉的心胸,小说得以昂然道出中国历代女子的优秀精华所在。这二组人物诗在史识上的隐喻意味怎么估计都不为过分。
薛宝琴的前五首怀古诗,是对男性史迹的评判。《赤壁怀古》以“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的轻蔑,对应了第一回中“好了歌”的看破红尘,然后感叹“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抒发出一种在战争面前悲无悯人的人文情怀。《交趾怀古》表明一种重纪纲轻计谋的政治操作立场,面对种种争端,法纪典章的意义和效用远胜于谋略厮杀。《钟山怀古》狠狠讽刺了周颙之类虚伪的以隐士为名的官迷心窍。《淮阴怀古》大力赞扬韩信的人格以针砭世态和感慨人生。《广陵怀古》认为隋炀帝“只缘占尽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也即是说那些没有“占尽风流”名声的帝王,又何尝干净过?这五首诗从五个侧面将一部二十四史颠翻在地,揭露出这部由男人主宰的历史的种种荒唐;相反,恰恰是那些苦命的女子,才是值得赞美的精灵所在。在薛宝琴的后五首怀古诗中,几乎每首都是一曲由衷的颂赞。《桃叶渡怀古》指出:“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青冢怀古》认为,在王昭君面前,“汉家制度诚堪笑,樗栋应惭万古羞”;《马嵬怀古》强调“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裳尚有香”;《薄东寺怀古》称道红娘”小红骨贱一身轻”,“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梅花观怀古》更是充满深情地唱道:“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如此等等。
整个怀古诗犹如小说独具的天平,一边是战争,一边是爱情;一边是功名利禄,一边是风流情怀;一边是男人写下的历史,一边是女儿贡献的故事,在此取舍分明,褒贬自现。小说借助一颗少女的心灵,表达出对中国历史的非凡洞察。有了这样的史识填底,六十四回中林黛玉的《五美吟》所展露的心胸就显得更为恢宏和高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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