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画出贾宝玉形象的区域之后,其他四个形象区域的标画也就顺理成章了。作为贾宝玉形象区域的直接对应,林黛玉形象区域以绛珠仙草的隐喻意味勾勒出该区域的形象造型连同基本特征。在这个区域里,读者看到的是林黛玉和她的三个副本形象构成的形象系列,作为诗魂的林黛玉,作为才情副本的薛宝琴,作为心地副本的香菱以及作为个性副本的晴雯。其中,薛宝琴形象暗示着绛珠仙草之于林黛玉的先行意味以及这种先行意味之于历史的颠覆,香菱形象和晴雯形象衬托着绛珠仙草之于林黛玉的降珠和血泪造型,亦即哭泣者的寓世状态和泪尽而卒的悲剧归宿。
面对一部由假语和谎言构成的十分可疑的历史,薛宝琴几乎是与林黛玉同时出手挑破其伪装的,她的《怀古诗》和林黛玉的《五美吟》共同置二十四史于死地。曾经被苏东坡浩浩荡荡地歌赞过的“三国周郎赤壁”,在薛宝琴笔下乃是:“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相形之下,东坡先生的“大江东去”黯然失色,并且蒙受了因歌颂由暴力虚构的历史及其英雄人物而理应蒙受的耻辱。联系到东坡居士在金山寺被该寺法师的一声断喝弄得茫然失措的窘相,有关这位大文豪的神话也该终结了。因为历史正如曹操们以暴力虚构了所谓史实一样,苏东坡们以同样暴虐的语言虚构了所谓的史诗。这样的颠覆在林黛玉的《五美吟》里被诉诸直截了当的指控和审判,“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如此等等。这样的诗情被诉诸当下的生存,便是与薛宝钗的截然相对的“半卷湘帘半掩门”,或者“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掊净土掩风流”,以及薛宝琴的“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毋庸置疑,这样的存在前提决定了林黛玉形象的超凡出俗,也决定了该形象系列的命运遭际。这里的副本衬托不仅有薛宝琴那样的孤苦无依和寄人篱下,更有香菱的身世飘零和晴雯的贞烈遭危,而这三位少女正好是林黛玉造型的三个侧面:出众的诗才,善良的心地,尖刻的语锋。有关诗才已如前说,这里继续论说的是香菱的善良和晴雯的尖锐。
无论从慕雅女的学诗还是从同为姑苏人氏的同乡人意义上说,香菱都是一个与林黛玉有缘份的姑娘。但小说展示这种缘份又不仅仅为了这种缘份本身,而是意在出示一种心地上的两相对照。这种对照在林黛玉由“蘅芜君兰言解疑癖”和“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中道出,在香菱则见之于“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和“薛文起悔娶河东吼”。在薛氏母女的兰言爱语面前,林黛玉的戒备心理全线崩溃,惟剩一副憨厚相;小说以此告诉读者,在这语词尖刻的少女内心,乃是多么善良多么忠厚的心地。同样,被薛蟠强抢为妾的香菱,因其善良而显出比那个呆霸王更呆的头脑,故被小说称之为呆香菱。她不仅在领受贾宝玉的好意时做出了一副可爱的呆相,而且在薛蟠取妻的当口,听到贾宝玉出于肺腑的告诫时,竟然变脸正色地拒斥之,并且说完转身便走。这二组细节在林黛玉形象区域中是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它们道出了这二位少女共同的纯正善良,从而以此反衬出宝钗袭人形象区域的那种善良的伪善性。
与香菱的善良相类,晴雯形象以其特有的尖锐烘托出林黛玉的叛逆个性。所谓“心比天高”,所谓“高标见嫉”,既是晴雯的精神写照,也是林黛玉孤傲个性的另一种说法。难怪王夫人会把晴雯比作“眉眼有点像林妹妹”的“狐狸精”。这个慈面兽心的女人很准确地感受到了这种叛逆个性所独具的精神锋芒。没有王夫人之类的刻骨仇恨,又哪来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感叹?林黛玉形象区域的诗情部分的颠覆历史所震憾的乃是业已死去的二十四史,但该区域的个性部分的挑战俗世,则招致了世俗之于她们的疯狂报复和弹压。尽管不具任何挑战意味的香菱们也不见得有好结果,但世俗之于叛逆者的戕害更加凶狠和残酷。由于后四十回的阙如,读者无以知晓林黛玉的最终场景,但作为其命运前秦的晴雯之死已经作出了预告性的描绘。正如绛珠仙草的命名所示,林黛玉形象区域几乎就是由眼泪和鲜血构成的。因为是最美丽的形象和最晶莹的灵魂,所以在大观园世界所遭受的重击之下,林黛玉形象系列首当其冲。这样的撞击冲突以及导致的美好人物的毁灭,使这个形象系列成为整个小说人物世界中最为光彩夺目的区域,宛如梵高画面上金黄色的向日葵,或者那片耀眼之极的阿尔的阳光。
与这片阳光形成对比的,是薛宝钗形象区域的昏暗和沉闷。薛宝钗的副本形象由袭人、李纨、王夫人和薛姨妈组成,这是大观园少女世界中的惟一一个与成人世界勾连一气的形象区域。但必须承认的是,正如林黛玉为小说的诗魂一样,薛宝钗乃是世俗的常人世界之一绝。或许正是这种绝色,妙玉将她和林黛玉一起请入内室品茶。一个是彼岸世界的仙才,一个是此岸世界的楷模,二者在宝玉之镜和妙玉之茶面前,共进香茗。小说在第四十一回中推出这个细节绝非偶然,其深意一如在第一回中同时呈示甄士隐和贾雨村。需要点明的是,大观园世界的假语形象,由薛宝钗及其形象系列扮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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