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爱欲而生烦恼,佛家的这种说法并非没有现实根据,就拿黛玉来说吧,虽然一般人例如妙玉评论她“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但总的来说,人际关系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除第七回写到送宫花时黛玉当着宝玉的面挑眼,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一事以外,她对长辈、对宝钗、对薛姨妈都是极好的,与湘云、凤姐等开开玩笑,有时做“恼了”状,其实无伤大雅。第三回描写黛玉初至荣府,“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包括饭后立即吃茶或“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她都入乡随俗,宁可改变自幼养成的习惯与乃父立下的规矩(如饭后不立即饮茶),而要随大流。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之后,黛玉为之哽咽半日,抽抽噎噎地劝宝玉:“你从此可都改了罢!”也说明黛玉的“孤标傲世”主要还是在内心深处,至于浅层次的人际交往,她并非一味乖僻弄性。然而恰恰是对于宝玉,她几乎可以说从来没有满意过,从来没有随和过。难道这才是爱情的滋味?上述送宫花时对周瑞家的甩闲话,与其说是矛头针对周瑞家的,不如说是说给宝玉听,她不在宝玉面前发泄自己的不愉快情绪,发泄一个孤女的怨疑挑剔,希望能得到宝玉的同情怜悯至少是引起宝玉的注意,又能在谁面前说三道四呢?她的这一使周瑞家的“一声也不言语”的言谈,庶几可以与宝玉一见她便摔玉的行为相比,爱情唤起了一种被压抑的痛苦。此后宝玉把得自北静王的“圣上亲赐香念珠”一串转赠黛玉,被黛玉摔到地上并说“什么臭男人的东西”,或许可以说明黛玉的更加高洁,但更说明了黛玉在宝玉面前的特别任性。我们完全可以说黛玉此举是有意无意摔给宝玉看的,是要给宝玉传达两个信息:一、我黛玉是极清高的,丝毫不亲近任何权贵的;二、我黛玉视男人为“臭”并且不与他们发生任何直接间接的赠受关系——不是反转过来更证明黛玉对宝玉的特别垂青,将宝玉视为“不臭”的知己了吗?
有多少爱就要求多少回应。以生相许的爱要求以生相许的回答。至上唯一的爱要求至上唯一的响应。书本上也许描写过单向的、只求奉献的爱情,但现实中很少,至少黛玉对宝玉的爱不是这种样子。黛玉与宝玉的爱情既是浪漫的却又是现实的,是高度生活化日常化乃至有时是琐屑化了的。把爱情写得既浪漫又这样日常生活化,古今中外是罕有的。前四十回读黛玉对宝玉的挑眼埋怨,常使人感到逻辑上的自相矛盾,简直是无法自圆其说。第二十回“林黛玉俏语谑娇音”,先写宝玉与宝钗同至贾母这边看望刚来的史湘云,黛玉在旁,冷笑道:“我说呢,亏在(宝钗)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来了。”宝玉解释后,黛玉说:“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宝钗那里)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然后赌气回房。宝玉追去赔情,黛玉反说:“我糟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又说:“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及至后来,宝玉明说疏不间亲、他与宝钗疏而与黛玉亲云云之后,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她?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也说:“我为的是我的心……”
真实极了,你有真心,我有真心,反生出诸多烦恼,反生出黛玉的胡搅蛮缠不可理喻!嫉妒心从爱心生,丑从美生,这也是感情的辩证法。曹雪芹并没有把这种他最同情最依恋的爱情理想化、提纯化,他丝毫没有回避这种爱情中的无数孤立看来并不美好并不诗意的琐屑。
反过来说,黛玉的嫉妒又何尝没有逻辑没有道理没有现实性!最终,不正是金玉良缘毁灭了木石前盟,现实的利害考虑利害关系压扁了压碎了天情吗?这也可以叫做“人定胜天”了。
看到宝黛二人的特别是黛玉这一方面的嫉妒、猜疑、挑剔、试探、反话、嘲讽……有时候我们也禁不住要问,这难道就是爱情吗?爱情难道不是生命的最美丽的花朵、上苍最美丽的赐与、青春最美丽的华彩,而是一连串的精神折磨、心理试炼和永远的互不信任和永远的劳而无功吗?
然而这是事实。不仅在事业的面前、在学问的面前、在真理的面前而且在爱情的面前,都像在地狱的面前一样,任何胆小与明哲的回避都是无济于事的,都是不得其门而入的,真生命真事业真学问真爱情只能属于无所畏惧的人,具有某种“傻子”气质的人。也许爱得这样苦主要是因为违反人性的封建礼教使然或黛玉的孤苦地位使然。也许把爱情看得这样重这样至上唯一本身就使爱情变成了一杯苦酒或一杯毒酒。世界上有没有轻松愉快的爱情呢?自由结合、自由分离、高兴了抱在一堆怎么痛快怎么来、不高兴了拜拜挥手离去……这是一种合理得多的爱情模式吗?真正轻松、无所谓到了这一步,还有所谓爱情这个东西吗?
当然,爱情的状态以至习俗与社会、社会思潮的发展进步状况是不可分的。宝黛的爱情悲剧也许能使我们“忆苦思甜”、不无欣慰;宝黛的爱情的深挚、刻骨铭心却更使我们感动乃至羡慕:能这样爱过的人有福了,他尝够了爱的痛苦,他真实地唯一地情有所属,他至少在恋爱方面没有白白地被“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第一回)。天情的体验也正像天才的体验、天赋的体验、天良天机的体验一样,是极其极其珍贵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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