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体性(1)

 

  《红楼梦》和其他各种书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往往使人忘记了它是一本书,而是将它看作宇宙的本体,人生的本体。
  举个例子来说,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内容也很繁复,文字也很多,除了写安娜一家,写安娜和渥仑斯基的婚外情、婚外恋以外,还写了有作家自况在内的列文和吉提,他们的爱情的成功等等。但是,从总体来说,《安娜·卡列尼娜》写的是一个爱情的悲剧,是在宇宙和人生的本体上长出来的一棵树,这棵树的姿态、命运、形状,能够引起读者无限的悲伤、忧思和沉重感,甚至是罪恶感,但这并不是本体本身。《红楼梦》不一样。《红楼梦》虽然写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而且用的笔墨也很多,也被许多人所接受,特别戏剧戏曲,改编《红楼梦》都是突出爱情。但《红楼梦》更多的是表达人生的本身。
  再譬如《三国演义》,写得也够全面的。里面人物众多,事件众多,但它只是人生的一个方面,就是所谓乱世英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政治和军事的种种争斗,它是一个“景”,像拉洋片,比如赤壁之战,吕布戏貂蝉,六出祁山等等,一篇又一篇。但是《红楼梦》给人的感觉就不同。怎么不同呢?所谓人生的本体又是什么意思呢?对宇宙,对人生的本体,可以有以下一些说法。
  一种是从物质的层面来说,宇宙也好,人生也好,它是由一些最基本的元素所构成的。中国最普通的说法就是“五行”:金、木、水、火、土。印度的说法就是“四大”:地、水、火、风。《红楼梦》没有具体写金木水火土、地水火风,但是它写到了阴阳,写到了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写到了世界的消长变化,写到了世界的永久性。
  其次,《红楼梦》写到了生老病死、聚散离合、兴衰荣辱、吉凶祸福、是非功过、善恶曲直。人的一生,生老病死,这是与生俱来的忧患痛苦。生也不容易,老了也很苦,生病不好,死亡也是很痛苦的事情。《红楼梦》里的生老病死很多。一上来就讨论聚散离合问题。林黛玉是喜散不喜聚,贾宝玉是喜聚不喜散。其实这个没有太大的区别,她喜散不喜聚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既然聚完了最后还得散,不如咱们就不聚。实际上她仍然是喜聚,她怕的是聚以后的散。林黛玉是多看了一步棋,意思说现在聚了,待会儿还得散,所以干脆就别聚了。贾宝玉说既然聚了,最好就永远不散。还有探春的远嫁,《红楼梦》也作为非常不幸的事情,这和当时的空间观念有关。《红楼梦》也写到了兴衰荣辱。贾家是名门之后、功臣之后,是贵族,是豪门,是特权阶层当中的人物,但是又没有实权。他们最关心的事情,最担心的事情,而且往往又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就是终有衰的那一天。吉凶祸福也是这样,《红楼梦》里还经常出现一些预兆,特别是到后四十回。现在古今中外再找不着一本书,象《红楼梦》一样能够写这么多的生老病死、聚散离合、兴衰荣辱、吉凶祸福。我刚才还提到的是非功过、善恶曲直,这些我不想细谈,因为《红楼梦》并不着重进行道德价值的判定和道德上的歌颂与谴责。虽然里边也有一些比较激烈的话。比如说,通过柳湘莲之口,说贾府里头非常的肮脏,宁国府只有门口的两个石头狮子是干净的。但是这种谴责非常笼统,在写到具体人物时,作家的心情却是非常复杂的。读《红楼梦》的时候,你会感到对人生命运的沧桑体验,其强度甚至于超过了实际生活。
  《红楼梦》里有一种宿命论和报应论,这是中国人最普通的对命运的两种感受。这两种感受是并存的,又是对立的。宿命论认为盛极则衰,荣尽则辱,水满则溢,一切都是命,没有道理。贾家被册封,元妃省亲等等,所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忽然又出事了,被抄家了,这是命运,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所谓气数已尽。与此同时又有报应论。就是说每一件坏事都有它的结果,所以贾家的衰败也并不是无迹可求。锦衣卫查抄荣国府的时候,说的那些问题,大部分都和王熙凤的所作所为有关。另外,管理混乱、道德败坏、仗势欺人、逼出人命……什么石呆子的扇子,多浑虫等等,各种低级下流的事情贾府里都有。所以《红楼梦》里既有宿命论,又有报应论,既有宿命感,又有罪恶感。说《红楼梦》有本体性,就是说它充满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它写到了人性的各个方面。从情感上来说,甚至于从审美的角度来说,人生的过程就是一个酸甜苦辣的过程,就是一个感受的过程。在《红楼梦》里,大荤大素,大文大白,大粗大细都有。
  那么,为什么说《红楼梦》好像人生的本体一样,好像是宇宙的本体一样呢?我有一个观点,就是本体先于方法,本体产生方法,本体先于价值,本体产生价值。中国文学,一直强调教化传统,所谓不关风化题,纵好也枉然。在道德上,文学作品体现的是一种二元对立的观念,一种是君子,一种是小人,一种是忠臣,一种是奸臣……分得是非常清楚的。《红楼梦》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不急于作先验的价值判断,比较缺少二元对立的色彩,而更多的,是让你知道这样一个家庭,这样一种地位,这样一批人,他们是怎么样生活的,他们的可爱之处在什么地方,他们的令人叹惜之处在什么地方,他们的窝囊无用之处在什么地方,他们的卑劣下作之处在什么地方。《红楼梦》是本体在前,在方法之前,在价值之前,本体先于方法。
  所以我有一种说法,我认为《红楼梦》有一种耐方法论性。文学有各种各样不同的方法,不同的流派,用这些方法、这些流派分析《红楼梦》都有收获,都行。什么写实主义,现实主义,甚至历史写实主义,用这些方法来分析《红楼梦》,现在还是非常有成就的。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