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世界上无论什么事,都可以从《红楼梦》里找出来比照一下,特别有参照价值。这种参照有时候你会觉得匪夷所思,因为一方面人间的各种事是不断变化的,变动不居的,另一方面其中又有一些不变的东西。《红楼梦》讲的很多事情都合乎事体情理。事体指本体,情理指逻辑。人的职业可以老变,比如说经商,从政,教学,读书还是务农,是可以变化的,但是有些事体情理是不变的,比如说人应该真诚待人,应该精益求精,应该敬业,这些事体情理是不变的。《红楼梦》给人一种百科全书的感觉,一种万物皆备于我的感觉。
举几个例子。比如冷子兴和贾雨村。冷子兴做皮货生意,有钱,但是文墨上差一点。贾雨村又会做诗,又会填词,又会做赋,但是经济实力差一点,所以愿意多接触多合作,这不就是现在所说的企业家和文艺家联姻吗?作协、文联、出版社,想办法和企业建立联系,也是很必要的。而企业可以增加知名度,可以提高人文形象。
再比如秦显家的,很短的不到一天的时间,掌握了厨房的权力,就是茯苓霜玫瑰露那段故事。原来管厨房的柳嫂子被停职反省了,秦显家的到那儿非常兴奋,干了两件事儿。第一件事儿就是查前任柳嫂子的疏忽,第二就是给为她接任厨房起了作用的人送礼物。但后来柳嫂子官复原职,秦显家的就麻烦了,不但没有赚到任何的便宜,还得赶紧自己花钱把送出去的东西补上。这么一个故事,里面简直太精彩了。第一像夺权。1967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各地都夺权,造反派把图章抢过去,就算夺权了,夺权没几天就军管了,所以权也没有真正夺到。第二,这里也有些为官之道。比如说接受一个新职务,应该先把脚跟儿先站稳一点,那么急着批判前任干吗呀?还没坐稳就批判前任,结果自己也下去了。
再比如说邪教,《红楼梦》里头也有邪教,就是赵姨娘和马道婆。赵姨娘最恨的人是谁呢?贾宝玉。她有一个儿子贾环,没出息,形容猥琐,言语窝囊,心胸狭隘,一无可取。他们恨贾宝玉,就请马道婆做一个小人,把贾宝玉的生辰八字写到上面,往这个小人身上心里扎针,结果贾宝玉就中邪了。
还有一个例子,比照完全是相反的,就是 “扫黄”—— 绣春囊这段。 “扫黄” 的原告就是王善保家的,但是这次扫黄是失败的,扩大了打击面,不辨是非,而且想当然。搜检大观园一事,王夫人认为除了王熙凤,别人断不可能有绣春囊。于是就把王熙凤叫来,而且情况非常严重,整个变了脸,说绣春囊就是王熙凤的,只可能王熙凤和贾琏有,别人不可能有这个。不讲逻辑,不讲查证,也不讲证明,更没有无罪推定,也不允许辩护。用的人又不当,用王善保家的,最后,绣春囊到底是谁的没查出来,却把司棋赶走了,把晴雯赶走了,弄了一个鸡飞狗跳。
还有大字报,《红楼梦》里有小字报,就是揭发贾芸的那些所谓“招揭”。《红楼梦》里还有文艺工作者和宗教工作者,戏班子、尼姑庵。还有生日派对,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那个party开得非常好。还有青年联欢节,诗歌联欢节,“芦雪亭联诗”,一边吃着鹿肉,喝着酒,一边做诗。它还写同性恋,写各种各样的人生,千奇百怪,各种故事都可以在《红楼梦》里找到某种比照,或者是反面的,或者是对比。《红楼梦》写人生的这些东西,生命力这么强,真可谓是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是人生的百科全书。
《红楼梦》还有一个很特殊的命运——外国人基本上不接受。西方人比较容易接受《西游记》,东南亚比较容易接受《三国演义》,认为《三国演义》能够教人们智能。《红楼梦》虽然也有各种的译本,但是大部分人不知道,因为它不是作为阅读书籍而是作为专家研究书籍翻译介绍过去的。而且翻译后的《红楼梦》,无论如何是传达不出原汁原味来的。我有一年到新西兰,看过《红楼梦》的一个译者,中文名字叫闵弗德,送我一本他译的《红楼梦》,我一看王夫人全部是lady Wang,贾母完全是lady Shi ,贾政说 “ladies and gentlemen” ,味道就全变了。文化有它的共性,又有它的不可通约性,你没法找到它的最小公分母,没法化成它的符号。毛主席说,中国有什么了不起?中国就是地大物博,历史悠久,还有一部《红楼梦》。这是将《红楼梦》作为中国的一个特点,既然我们是中国人,我们就应该好好体会《红楼梦》里的人生沧桑,好好体会其中的人生智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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