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正暗合了那句“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之旧诗。
三姐身在污淖,心想远飞。她认识柳湘莲是在戏台上,倾慕他英武扮相,暗中何尝不渴望柳二郎能如戏台上的侠士,将自己救出风尘?
且那柳郎在台下亦曾痛打花花太岁,并非花拳绣腿之辈。所以“尤三姐思嫁柳二郎”,梦想着与他纵然浪迹天涯,胜做笼中之鸟。她是将自由飞翔的翅膀寄托在柳湘莲身上了。
但那久走江湖,嫉恶如仇的柳湘莲,决不可能原谅她的失足。这是他们双双牺牲于封建意识的另一种必然悲剧。
柳湘莲因为好演戏,自身尚在危机中。而他要做一个男子汉,最要紧的是表明高洁,故不惜痛打薛呆子,远离京城。“清白”是他的至宝,也成为创伤。他岂能容忍一个失足女子来玷辱自己脆弱的名声,惹人耻笑?他的侠义,可施予那薛大公子,于盗贼中救昔日冤家,却不会施于那痴爱着他的尤三姐。
或许,三姐对他的侠义寄予太宽广的期待?
所以,尤三姐也是被自己深爱的柳湘莲所杀。
世人只是恨宝玉一派胡言,令湘莲生疑变心。甚至认为三姐悲剧由“误会”而起。但若三姐嫁了其人又如何呢?流言照样四起,杀人更加无忌。湘莲必休三姐,三姐仍是一死。
见三姐没,湘莲之昏昏沉沉,是一种不明不白之状。他说自己是“错怪了”三姐,其实并没有错怪。只是他没有想到,创伤于心底的三姐,会作此激烈举动。二人其实心中同有内伤同病,都害怕这“不洁”之名,反做了歧路之人。哀哉!
怨谁?
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尤二姐在凤姐手中倍受折磨时,梦见妹妹,三姐说:“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
小家碧玉,且无父,暗伏家教缺陷,并失却男性保护,而又在一个男性社会中混日子。其母尤老娘是一个没有见识的妇道。两个稚嫩的女儿羡慕虚荣,不懂世道。本来情有可恕。可是中国是没有女性的第二次机会与生命的。烟花姐妹的名声传出,已经玉石俱毁,不可能“重新做人”。想翻身就要被镇压。
所以三姐的这一场猝死,决不是“误会”,却是必死。尤三姐的形象是“全则为瓦,碎则为玉”。
试想曹雪芹几时写过“误会戏”?在《红楼梦》中你决找不出一个肤浅的事由,果真因为一句话,一时刻就决定了一件事一个人。所以《红楼梦》才充满如此强烈的宿命感,如此在劫难逃的悲剧意识。
小花枝巷内的二枝小花,比之“十二钗”是另一番风貌举止。而“二尤”却不在十二钗之内。何也?
如因其淫,则不过可卿,如因其俗,俗不过凤姐。或是因为她们都没有真正进入大观园中的生活?
曹雪芹在编册的时候,仍是从“地位”出发的。奴才都在“副册”和“又副册”。宝玉翻到那里时,已是墨迹渺茫,被警幻仙子止住。所以我们也就不知道“二尤”到底在副的哪一册上了。这就是《红楼梦》所谓“书外有书”,背面傅粉的神妙笔法。
薄命的女子们在人间是浩茫无际,如同大海。
动真情,触孽缘。
无边恨海,不碍湘莲。参透今生无缘,无尊严,弃今生,不知何处是来生。
还不完全是张爱玲式的《半生缘》,《一世情》之类肤浅的世俗言情小说的含义可比。
尤三姐的故事,内中含有对命运的悲悼,质疑,控诉,个性的力量加强了悲剧,也造就了真正的悲剧价值,从而与似是而非,逆来顺受的市民戏完全分野,见出人物与作者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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