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且作如下推想:
一、 脂评所批的种种家事之说,回忆之情,可能有障眼法。他也可以把府第生活与秦淮河上的放纵经历,揉和在一起伤感。不能因为有伤感真情就肯定是“家事”。脂砚斋评点《红楼梦》,是判别其书来源的一个最有价值的凭籍。一般认为他是曹雪芹的长辈,所以有资格来回忆,甚至可能是他讲授给雪芹的。
二、 “金陵十二钗”本身就是曲院中的称谓。书中群芳,资源来自秦淮河上,曹雪芹不忍抹灭,故留其痕迹。甚至太虚幻境亦是秦淮缩影图。从来中国文化中的神仙世界和宗教天堂,都是男性主宰,没有仙姑群居而主宰这一说,而且尽都是一些有孽债宿缘的青年美女。秦淮河上那种常与文人名流结交的环境,耳濡目染的熏陶与融会贯通的体悟,令她们在诗词、绘画、书法上达到相当高的水平,加之时至风云动荡,更朝迭代,便造就了一批不同于大家闺秀,亦有别于小家碧玉的中国奇女子。令古今文人可歌可泣。
三、 《红楼梦》用以作原型的这个大家庭就在金陵,并且因为亦官亦商的缘故,与秦淮河上的游乐妓馆来往密切,府上风气亦大受其薰染,奢靡淫逸,纷纷仿效。甚至女眷中可能有来自秦淮河青楼之人。故事性情亦别样花致。曹家为世袭江宁织造,祖孙三代在江南先后共历六十余年。这个推论倒套得上去。曹家被雍正帝抄没,“唯余京中住房二所”。雪芹是在未成年之龄遭此变故而回到北京的。敦敏赠其芹圃诗中有“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之句。敦敏为曹之密友,“秦淮风月”四字必不是牵强而作。且敦敏居北方,此四字来路只能是曹雪芹。所以对于《红楼梦》一书的作者,家事与秦淮风月是一体的。
“红楼”今何在?
它令人联想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联想到江南秦淮,石头城,中国锦绣江山文明精粹集中之地。
“红楼”,其字样,首出于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而其实无论是大观园,还是幻境里那些“司”以及宝玉所见殿阁处所,并没有一处叫“红楼”,或是竟带红色可能称之的。就书中极其称赞的房子,秦可卿的卧室,风流备至,却不能称为“红楼”,倒是红楼的风格。
其实《红楼梦》中处所皆为馆轩院阁,亦少有“楼”,凤姐住的称为抱厦,只有可卿所上者,为天香楼也。
可见“红楼”并非实指一座楼房,而是一场繁华温柔生活的化身,灵魂,氛围。
翻尽全书看,倒是所谓“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这四句话,才是“红楼”的总体背景。
“红楼”,只是一种富贵温柔的形容,并非实楼,真的有一座楼叫“红楼”。
红楼乃才子淑女、佳情乐事处,温馨色也。
红楼乃历者心中一史本,乃作者魂中一梦,千情万郁结之地,是太虚幻境的人间造影。
何来群芳聚《红楼》?
疑是秦淮河上影。
今我提出此说,并非要以石破天惊之说,喧哗于世。乃是侧重于一种文学精魄的转移,一种历史投影的再现,而非是又来一番实证索隐。
“意识流”这个东西,我看还不只是一种写作手法,也不仅只是一种个人的精神活动,而是一股巨大的历史文化的积淀,飘流,承接,转移,混同,合一,分流,接纳,深化与精辟的过程。
真正的文学史也是心灵史,亦是一个意识流的深海。
《红楼梦》作者开头就说“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这种“失落”,指的是在一个漫长的成熟的创作过程中,一切俱已经融会贯通,素材俱都消化如饴,变成了作者的创意,是一件全新的艺术品,就不要去生搬硬套地扣死在什么史实,人物头上了。
《红楼》一书,无疑是中国人性文学的无数涓流汇成的巨川大海,在它后面有着极其宽阔的水域。政治危网逼使作者创造和发展了这一含蓄双关寓意等艺术,但决定性的仍然是作者酷爱深厚的中华文化底蕴,仅有“政治需要”,是决然不可能写出这一部打动天下人数百年的鸿篇巨着的。
红楼梦的底蕴首先是“人”的主题,人性与人道人情人权。总之,人生是第一性的。“史”则是第二。寓史借史假史演绎史。“借典”为第三,它借助诸多中华文粹中的典故诗词意象意境,来传递中华民族文化的基因型密码,贯通和创造出了原本文化意象中新的关系与联想。
一部大书,传到今天,对于最广大的受众来说,它的构思创作过程,如何成书等等,也许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本身的具有的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人性感召力量;是它那汇百川而成巨流的中国式的艺术瑰美;是它所塑造的穿透岁月弥新弥生的诸多人物形象,以及它留下给后人的灿若朝霞,渺若烟水的无限想象。
这无限的想象也是一种文化的再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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