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朋友好。曹雪芹晚年居住在北京西郊的西山,这是有文字依据的,是谁都不能否定的。曹雪芹的几位好朋友张宜泉、敦敏、敦诚等人留下来的诗句,把他离开北京之后的居住地锁定在西郊西山一带。比如张宜泉就有诗:“爱将笔墨逞风流,庐结西郊别样幽”,把曹雪芹这个人的才华、他对人们的吸引力和他的魅力说得很清楚。“爱将笔墨逞风流”,曹雪芹那一支笔非常生动、非常幽默,他的《红楼梦》是中国最吸引人的一部小说。曹雪芹住的地方是庐结西郊,一个很幽静的地方。然后,张宜泉还写到:“寂寞西郊人到罕,有谁曳杖过烟林”。敦诚也说:“阿谁买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他们把西郊、西山的方位说得是很清楚的。
整个北京城,可以说整个全中国,什么地方留下的对曹雪芹的传说最多?什么地方对曹雪芹的着书、爱好、掌故、历史流传最多?就是北京西郊西山的香山地区。
1962年,周恩来总理责成当时的一个民主党派的副主席、北京市副市长王昆仑准备有关曹雪芹的若干资料、研究成果,准备搞一次纪念曹雪芹的活动。当时香山的张永海先生向他们介绍了一个当地流传的曹雪芹的一个对联,这个对联就是“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有,疏亲慢友因财绝义世间多。”当时有人认为这是个传说,这有多大价值呢?但当时的红学家们还是把它记录下来,并把它印到了书上。1963年就出了这本书。
除去这个之外,当地的老百姓中也有对《红楼梦》的传说。现在香山正白旗村有个四王府小学,它的体育器材室的房檐上画了很多画,这些画中有关《红楼梦》的占了大部份。我们和故宫的徐邦达先生一起去看过那些画,他是最有名的书画鉴定家。徐邦达先生说这是光绪年间的画,其中一个画面是一个漂亮的女子在扑蝴蝶,画上还写着“滴翠亭”,这就是《红楼梦》书中第二十七回的“滴翠亭杨妃扑彩蝶”。这是光绪时候画的。下面一个图是“孽海晴天”,就是《红楼梦》第四回说的警幻仙子和贾宝玉的故事,图上贾宝玉的妆束和现在也差不多。这说明香山当地对曹雪芹的传说相当多,而且有实物留下来。
香山有个地方叫正白旗,原是个军营,现在叫正白旗村,在北京植物园的里面、卧佛寺的东南面。正白旗村有个39号。我们去的时候是1979年、1980年,39号已相当残破、相当古老,它的砖瓦、窗棂、梁柁都表明它是个年代久远的房子。当地小曲经常唱,说曹雪芹住的地方是“门前古槐歪脖树,小桥流水野芹麻”,是很美丽的地方。现在房子是破了,但是风景还是相当好,就是张宜泉给曹雪芹写的诗中说的“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讴”的境界。
1971年4月4号,在这间屋子里发生了一件事情。
这一天房主人舒成勋进城办事,他的爱人在家收拾房子。他们家是北房四间,东三间是连在一起的,住人,西面有个小单间是做饭的。他爱人在收拾房子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一块墙皮,发现里面还有一块白色墙皮,而且还有字。他爱人就慢慢地剥,慢慢地剥,越剥字越多,越剥字越多,把她吓坏了,不敢剥了。当时文化大革命还没结束,她想别剥出什么反动的东西来,那可担待不起。晚上,舒成勋回来了,他爱人说咱们家出新闻了。他说咱们家这个破房子还有什么新闻呢?她说你去我们西小院看看,墙壁上出现了字。舒成勋二话没说,拿起电棒就跟着进去看。哎哟!确实有些字。他们就慢慢揭。一边揭,他爱人还一边问:这没事吧?舒成勋在二十七中做过老师,教过各个方面的课,有见识、有文化、有知识。他说这是古代的事,是过去的事,和现在没有关系。
他们揭了三天。西墙壁揭出来的字占西墙壁的60%,其中有8组诗文。8组诗文中,7组的笔体是一样的,有两处署了名,都叫“拙笔”。最让人兴奋的是,这8组诗文的正中间就是那首对联。这首对联和传说的有些不一样,是“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少,疏亲慢友因财而散世间多”,很白话,一点也没有追求雅。这说明张永海先生的口头传说得到了印证。
1977年来了个工人,叫张行。他看得很仔细,看完之后就问什么叫“处士”、什么叫“居士”、什么叫“芹溪”,问了很多。没过多久,房主人和这位工人又见面了。这个工人拿出了他家的一对箱子,箱子上画着兰花和怪石,还有“题芹溪处士句”等字。这可不得了,“芹溪”就是曹雪芹的号。“题芹溪处士句”,而且署名又是“拙笔”、“拙笔写兰”。这个“拙笔”和墙上的“拙笔”对上了,而且笔体完全一个样。
为什么那些墙壁诗不会是假的呢?因为它两层墙皮中间糊了一张纸,这种纸是乾隆万字不到头的印花纸,因为年代久远,这张纸已经钙化在外墙皮的内侧,这是没法来做假的。时间解决问题,时间说明问题。所以两个墙壁粘不到一块,是有意保存下来的。
那个箱子上有“题溪处士句”,落款是“乾隆25年”,而且也是“拙笔”写的。这个拙笔和题墙壁诗的拙笔可以联系起来。墙壁诗已经说明“拙笔”写的这个对联就是送给曹雪芹的。如果这个房子不是曹雪芹的,他把对联写在别人家里,别人愿意吗?现在又出现了“拙笔”在箱子上题的芹溪处士的诗句和画的兰花,这更加座实“拙笔”和曹雪芹不但熟悉,不但送给了他对联,而且是好朋友。这个箱子还有一行字,叫“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而且这个箱子里面还有编织的目录,有为芳卿编织文样所拟歌诀、为芳卿画的彩图、芳卿自己的编织纹样等五条目录,还有一首悼曹雪芹的悼亡诗。这些都说明“拙笔”这个人和曹雪芹的关系很深。
芳卿是谁呢?而且还会编织,搞纺织还编成书。在当时,曹雪芹写《红楼梦》是“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有没有时间来编这个东西呢?曹雪芹对这个编织懂不懂呢?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着名红学家吴恩裕曾研究一本书,叫《废艺斋集稿》。这本书有的红学家说是真的,有的说是假的,说假的更多。但《废艺斋集稿》是谁供给的?也是一个旗人,叫孔祥泽的先生。《废艺斋集稿》有八册书。《废艺斋集稿》意思是什么?“废艺斋”就是教残废的人技艺,让他们有谋生自养的手段。这本书第一册是讲印章的,第二册是讲做风筝的,第六册是讲园林的,第七册是讲烹饪的,中间几册都是讲编织、讲印染、讲宫灯、讲宫扇,纺织类的很多。当时吴恩裕说《废艺斋集稿》是曹雪芹写的研究工艺品的着作,曹雪芹不但是文学大师,他还是个伟大的工艺学家。
我同意吴恩裕的观点。但是我再补充几点,就是曹雪芹家做江宁织造,三代四人做了65年的江宁织造,《红楼梦》书中也有,说荣国府“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黻黼”就是很华丽的衣服,华丽衣服的花纹就叫黼黻。“焕烟霞”,他们给皇帝、给宫里做衣服,应该是中国纺织业中最高的水平。他们可不是外行领导内行,他们也真是学。在《红楼梦》的92回里,贾母就对巧姐说要学学女红。巧姐说:我也在扎花,在学拉链子。贾母说我们家不学这个也是可以的,但是我们也得知道点,我们知道这些怎么个做法,才不受人捏拿。你做这个事,你是个外行,人家内行骗你,那就叫捏拿你。实际上就说了曹家65年做江宁织造,几代人,成为世家了,对这个问题都是懂的。曹雪芹也极端聪明,对这个也极端了解的,他写《红楼梦》时写这个,所以说他编的《废艺斋集稿》有写编织的,这一点也不奇怪。而在书箱子里面芳卿为曹雪芹写的悼亡诗,也有这么两句话:“织锦意深睥苏女,续书才浅愧班娘”。
曹雪芹去世之后,芳卿给曹雪芹写了悼亡诗,一开头就是“不怨糟糠怨杜康”,她的意思就是说曹雪芹的死是因为喝酒太多了,不是糟糠之妻没有服侍好他的生活,没有保养好他。最近我听友人说,现在周汝昌先生也在研究,说曹雪芹可能是喝酒去世的,其实人家悼亡诗在二三十年之前就说了这个问题了,香山一带的人都是这么说的。香山一带的人也很怪,说的有些话让人也觉得很生动,而且都可以和现在红学家们的某一派、某一论观点相符。比如说香山地区就说:曹雪芹这个人生在羊年、死在羊年,他儿子死在中秋节,他本人死在大年除夕——死都死得绝了。红学家就有一派观点,认为曹雪芹生在康熙已未年,是个羊年,死在乾隆癸未年,也是羊年,的确是生在羊年、死在羊年。还有另一种观点认为曹雪芹是遗腹子,他出生之前爸爸就死了,所以芳卿给他的悼亡诗中说“乩诼玄羊重克伤”,就是说羊年怎么那么倒霉,你生下来的时候你爸爸死了,怎么到了乾隆的羊年你又死了。这些都可以联系起来。
曹雪芹想帮助残废人,他就编了《废艺斋集稿》,而芳卿呢,她说自己“织锦意深睥苏女,续书才浅愧班娘”,她要把锦样编织的书写好,把工艺传下去,但是她鄙夷苏女。如果曹雪芹死了,她要再“续书”。但是她“才浅愧班娘”,她比班固的姐姐班昭——即曹大家,是东汉有名的文学家——的才学要浅得多,续不了这些书。苏女是个什么人呢?苏女也不是个坏女人,她是南朝时候一个叫窦滔的人的妻子,名叫苏惠。窦滔在外面做官想遗弃她,苏女就织锦、编文,而且还编了个回文诗给她丈夫,她丈夫看了以后觉得对不起苏惠,就又回心转意了。但是在芳卿看来,苏女这样的编织态度、编织目的是为了一己的感情,自己编书是要追随曹雪芹的,所以她看不起苏惠。这也说明芳卿这个人也是心比天高,才华也是出众的,而且是想追随曹雪芹的理想事业的。在《红楼梦》92回,曹雪芹就把班昭、苏惠也写进去了。这都可以和上面的事相吻合的。
曹雪芹的爷爷曹寅对曹雪芹有什么影响呢?曹寅又是一个什么人呢?我觉得曹寅这个人也相当不简单,虽然他只做到内务府郎中差。曹寅的妈妈孙氏是康熙的奶保姆,他和康熙都是吃他妈妈的奶长大的,所以他和康熙的关系很亲近。而且他这样的人有文化,不管是当差、搞纺织、搞织造、管盐政,都做得不错。全唐诗是他刻的,《佩文韵府》是他刻的,可见他的文化水平有多高了。他当差20多年,非常想念自己的家乡。他家乡在哪儿呢?他在南京当江宁织造,但是旗人都知道,这叫当差,在外面当差,北京才是他们的故乡,北京之前东北的白山黑水是他们的故乡,他们统治了中国之后,北京就成为他们的第一故乡。曹寅因为二十多年在外当差,非常想念北京。不管想念第一故乡也好,第二故乡也好,他反正没有把江宁当做自己的家。
曹寅写了一首诗《江阁晓起对金山》:“淮海维扬衽席间,卧游终日似家山;破窗风影千帆尽,欹案茶香六梦删。”他这首诗的题目是“对金山”。他说我在金山玩,在镇江的金山玩,我躺着也想金山,起来也在金山玩,我感情和谐,我愉快得就像我在家山一个样。他的家乡北京只有一个地方叫金山,这个金山就在现在正白旗村的后面。明代有一个四、五岁就死去的一个小公主仙居公主葬于金山,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出土了她一块墓碑,就在正白旗村前面出土的。明代那个地方就叫金山。明代写金山的诗很多,镇江这里有个金山,正白旗村也有个金山;镇江金山有个金山寺,正白旗后面的金山也有个金山寺;镇江的金山寺下面有长江“无边新涨听潺源”,正白旗村的那个金山寺的下面在当时有普安淀、高水湖、万泉河和大小海淀,也是一片水汪汪的。所以这两个金山相似的地方很多,就是说不但曹雪芹在这住,就是曹寅的家乡也和正白旗有关系。
曹寅还写过一首诗《畅春苑张灯赐宴归舍》,是说他被皇帝召进畅春苑,皇帝请客,张灯赐宴,宴罢归舍。曹雪芹的爷爷“归舍”,他往哪儿走呢?他往那个山村里面走。“雪晴踏月归西堂”,西堂那个地方就是个山村,有马道、箭场、练兵场,他是回这个家。诗中说他从畅春苑回来,骑着马归舍:“缓归骑马月中村,沙堤好让灯笼去,自爱银尘送马蹄”。周汝昌先生看到这儿以后,说在畅春苑附近是不是曹寅还有一座家啊?现在我们把曹寅的这首诗一找到,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了,他在金山也是有房子的,所以香山的老百姓传说曹雪芹回到我们香山来,回到正白旗来,他是回祖居来了。这些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书上都有。曹寅长大之后去内务府当差,可以去北京,北京再外放,可以到江苏、到苏州、到南京,但是他的根是正白旗的,老百姓都是这么说的。曹雪芹爷爷的诗就是一个印证。
最奇妙的是什么呢?就是“从谁绚写惊人句,聚石盘盂亦解颜”。这个诗句是什么意思呢?他说我在这玩得这么好,这么开心,山也美、水也美,山石也怪,水也这么大,“从谁绚写惊人句”,说谁能够把最好的句子写出来呢?“聚石盘盂亦解颜”,就是在这些奇山怪石上写上一本书,也让人们很高兴。盘盂,就是一本书,就是你在石上写的书也让我很高兴,这就是《石头记》啊。当然他没有说这是《石头记》。那曹雪芹太聪明了,他看了这些诗,他爱他爷爷,他爷爷确是个很敬业、很勤勉、懂工艺、爱文化、重视文学的人才。当然不是说曹雪芹就是因为这首诗,就把自己的书起名叫《石头记》,但是他太触类旁通了,很多事情都可以信手拈来。这又把江宁织造和北京老家联系了。
曹雪芹只要离开京城,只要他往西山这边走,他就得回正白旗。他作为一个内务府正白旗的人,不能够去镶黄旗、正黄旗,镶蓝旗、正红旗。他根本不能去,这是八旗制度所决定的。雍正说过:我们满洲人之有旗籍,犹汉人之有籍贯。你是哪个旗的,你就是那个旗的,我是湖南人,我就是湖南的。咱们现在的籍贯好像都不要了,搞个出生地就行了,在古代社会可不行,你籍贯在哪儿,你犯了罪就遣送原籍,旗人有了问题不能做官当差了,就回原旗。这是古代的户籍制度。所以曹雪芹回正白旗,是回他的组织所在地,回他的户籍所在地,他只能回这儿。他去任何一个地方都犯罪,旗籍制度不允许,八旗制度不允许。
他回到那儿有什么个好处呢?他每个月有钱粮。旗人就是寡妇也有小九米,就是一个季度有九斗米,不到一担米。老舍先生写的《正红旗下》和《茶馆》,把旗人穷了还要摆谱的味道写得很多。有的人说曹雪芹已经很穷了,“举家食粥酒常赊,卖画钱来付酒家”。这是用我们汉族人来想人家八旗制度。曹雪芹是很穷,生活也很艰难,但是旗人绝不会卖画,但可以“举家食粥酒常赊”,就是赊账。旗人喝酒都是去赊账的:老板,来二两酒,喝完了,把账记上,我下个月还。他为什么能还?他有钱粮啊,反正到下个月一关饷我再交钱。所以汉族人做小买卖的也愿意他赊:你说你下个月还,你明明喝了三两,我说你喝了五两,没事儿,啪,五两就交五两;说你喝了七两,七两?小意思!这就是旗人的谱啊!所以敦诚、敦敏等朋友也说:卖刀置酒喝啊。就是我想喝酒了,我没钱了,我不是卖了刀,我先压在你那儿。敦诚、敦敏是阿济格,英王爷之后。我还没钱,我大清国还没钱?这都是很有谱的人。曹雪芹是酒常赊,但并不是像有的红学家说的他穷困潦倒,他卖画,曹雪芹绝不可能摆个地摊在那儿卖画:快来买,快来买!绝对不可能。这些红学家不懂旗人。
另外再说芳卿。曹雪芹死了之后,敦诚、敦敏怎么来写芳卿呢?“新妇飘零目岂瞑”,说他的妻子飘零,悲痛得闭不上眼睛,恨得也闭不上眼睛。这证明什么?证明曹雪芹的夫人芳卿不是旗人,如果她是旗人,曹雪芹死了她也有钱粮得。但芳卿不是旗人,曹雪芹死了,这儿没你户口啊,您得请走人,房子你也不能住了,钱粮也不能给你了。所以“新妇飘零目岂瞑”,眼睛都闭不上,她只得走。曹雪芹的很多东西就可能因此遗失了,这是一些很丰富的资料。
我希望我们的《红楼梦》研究、曹雪芹研究,真正和历史学、文学、民族学、清代史学联系起来,还要有通达的思维和广阔的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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