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不可夺志

 

  荣国府一个早晨出了三件喜事:贾兰中进士,一喜;未过门的姑爷林良玉中了探花,连带着贾政也跟着荣耀,二喜;王夫人的养女喜鸾要出嫁,三喜。三件喜事给死气沉沉的贾府添了一点生气;可惜,这合家欢庆的喜事就像冬天的雪花,虽说好看,却有些寒意,喜中又不免夹着忧虑。这是由新科榜眼姜景星向林良玉求亲引起的。
  姜景星连中三元,少年得志,满心欢喜。俗话说人有四大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但这时的姜榜眼,心中并不怎么惬意;他见林良玉的吉期近了,忙着办喜事;即景生情,想到自己的婚姻事,就有些急不可奈的意思。但这种心里话,又不好直说,便借着赋闲的机会,吟咏几句情诗,暗示自己的心绪:
  蓬莱宫阙容联步,未许梯虹到广寒。
  这诗的意思是:住在你这仙宫一般豪华的府第里,我一切都很满意,但为什么不给我搭个梯子到广寒宫里去会见嫦娥呢?林良玉在家乡时,早就透露了要把妹妹林黛玉嫁给他的意思,见了他的这两句诗,心中自然明白,这是求婚的意思。可是林良玉有自己的难处,他在贾政那里,碰过钉子,也不便回答他。
  过了几天,姜景星见林良玉还没有什么动静,就又吟起诗来:
  独向桃源问春色,刘郎不与阮郎游。
  这诗是借刘晨、阮肇二人同游天台遇仙女的故事,露出一点埋怨情绪;意思是说,你只顾忙自己的喜事,却把好朋友的婚事忘到一边了。
  林良玉着实不好意思,只好等他自己求了媒人时再说。
  姜景星似乎也看出了林良玉的意思,就觍着脸去求曹雪芹作媒。
  曹雪芹一向是贾府的上宾,又和贾宝玉相好,知道宝玉和黛玉的底细,不肯做媒人,就借故推辞了。
  姜景星见曹雪芹推辞,也不去细想这里边有什么的缘故,就又去求林良玉的远亲白鲁原。
  曹雪芹悄悄地把姜景星托他作媒求婚的事传到贾府。王夫人听了,像晴天一声霹雷响在头上,急得比热锅台上的蚂蚁还难受,那颗要给宝玉和黛玉圆全了的热心凉透了:“这不是雪上加霜,追命吗!”
  薛宝钗听了,却倒镇静,她觉得早晚得有这么一天:“也好,叫宝玉死心塌地,再别作他那个一箭双雕梦,总惦着林妹妹!”
  贾政听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有唉声叹气。
  那白鲁原是从南方来的,不知这里边的隐情,以为新科榜眼求婚,又门当户对,一说必成,应了姜景星的要求,立即去见林良玉。
  林良玉原本就有把林妹妹嫁给姜景星的意思,如今他又中了新科榜眼,如此名人雅士,高官在手,厚禄在望,成就了这样的姻缘,也对得住九泉下的父母了。但他也听说了黛玉和宝玉的一些蹊蹊跷跷的怪事,不好一口应下来,就对白鲁原说:“待请示过舅舅再换庚帖。”这话虽说是退了一步,也算是答应了,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万一亲娘舅不同意,他也卸了责任。
  这天早晨,林良玉特意过来见贾政。先把姜景星夸了一番,又将白鲁原作媒的话叙述了一遍,说:“这件事只等告诉了舅舅,再去告诉南安郡王一声。”
  林良玉以为,自己是做哥哥的,说出了一个他已经定下了的意思,做舅舅的也是不会反对的。
  谁知那贾政听了,只是默默不语,十二分地为难起来。他逐层想来,逐层想去,找不出能驳回林良玉的理由,说不出一句反对这门亲事的话来。一则自己的妹夫、妹妹不在世了,良玉是哥哥,原应凭他兄长作主的,和舅舅说一声,大不过是个礼节;二则南安郡王是林家的姻亲,林家的事情,郡王也是要掌些主见的,何况良玉也说了这个意思;三则宝玉是已经娶了妻的人,怎么好开口驳人家的结发婚姻,让黄花闺女给自己儿子作妾呢;四则这门亲事也是对得住过世的林如海夫妇的。着实是没有法子驳回的。如果顺口说一个好字,又怕宝玉死了,王夫人怨恨。末后一转念间,想出个完全的主意来。
  他想:“黛玉原是曾和宝玉好来,看他们过去的那些节目,也真是拆不开的;现如今弄得两个人面不见,话不说,也摸不准是真生分了,还是赌气,不如叫良玉问黛玉去;她若肯了,也没有别的法儿,只得顺着她,难道黛玉真的定了别的亲,宝玉就活不成了!若是真的这样,死也活该了。”
  又沉吟了一会儿,向良玉道:“这姜榜眼呢,原也很好,但只是你妹妹的性子与别个女孩儿不同,这你也知道。虽则在女孩儿跟前不便明说,也要影影地讨她个口气儿,那时我们做长辈的才能有个定见。”
  林良玉并不知贾政心中那三千六百鬼化胡,只以为舅舅做事谨慎,是个郑重的意思。就答应了一声,依了贾政的吩咐,别了出来,径往潇湘馆去见黛玉。
  黛玉正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守着瓶插素心建兰,在那里细心地看着道书。良玉是来惯了的,也不打招呼,紫鹃和晴雯也不通报,直进里屋。见黛玉那么聚精会神,就坐下来,笑着说道:“妹妹尽着看这种书做什么?”
  黛玉见哥哥来问,也笑道:“哥哥,你只好讲你们词林的学问,在这个上,你还没的懂呢。”
  良玉笑道:“我若是懂了这个,那还同你商议娶嫂子的事吗。”
  黛玉笑道:“这是自然的。常言道,各走各的路,父子兄妹不相顾。”
  良玉听得出,这话说得有因,就试探着说道:“兄妹嘛,自然不比父子。不过爹妈去世了,做哥哥的也是少不得要拿个主意的。”
  黛玉见哥哥针对着她的话,直说出了这一句来,早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立刻警觉着,要把良玉还没说出来的话堵回去。就端庄正色地说道:“哥哥是无书不读的人,可还记得‘匹夫不可夺志’这一句吗?”
  良玉听了,并不急于直说,就绕着弯儿劝道:“这志嘛,原不是不好,只是这个志要立得明白。”
  黛玉道:“一个人立得定自己的身子,那志就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良玉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自己妹妹的才气,如果总这么咬文磨牙,打哑吧语,就三天五夜怕也难以说得住她,笑了笑,便索兴戳破这个哑谜:“依你这么说,那自古以来的大德大贤女子们,通是把志立到云端去了!说什么举案齐眉,说什么夙世姻缘,依哥哥看来,一切姻缘,都只在人选得好。人中选人,如今人中龙虎,天下英雄,莫如今科的姜榜眼……”
  良玉这句话也真灵,一句话堵住了妹妹的千言万语;姜榜眼,三个字塞住了黛玉的如簧巧舌。黛玉听了哥哥不加掩饰地把姜景星的名字提出来,气得她眼圈儿通红,青筋暴起,拿过剪子来说道:“哥哥,你真个逼我,我剪掉这头发便了。”
  说着,撕开青丝髻便要铰。急得良玉连忙上前,抱住黛玉就夺剪子。
  黛玉死不肯放手,挣扎着要剪,气嘘喘喘地说:“我不铰尽了,你总是要逼我的。”
  姜景星托人求亲的事,晴雯和紫鹃也早有耳闻。
  紫鹃想:“嫁个榜眼也好,给贾家两府瞧瞧,这世上的人可不都是听你们摆弄的,要怎么就怎么!”
  晴雯就不同,她忘不了和宝玉换红袄、咬指甲的情分,总想着宝玉,惦着宝玉,向着宝玉。见林良玉来了,就猜到是为了说亲的事,心里恨着姜景星,气着林大爷,怪着林黛玉,悄没声地偷听着。听出黛玉话里有话,也摸准她是个不嫁的意思;末后见黛玉操起剪子要铰长发,以为黛玉终是为了宝玉,不禁暗赞一声:“好个林姑娘,不负二爷为你病成那个样!”急跑过来去夺黛玉手中的剪子,等紫鹃进来时,那剪子早被晴雯夺去了。
  黛玉没了剪子,狠劲减了大半,就爹一声妈一声地哭了起来。吓得林良玉打躬下拜,左不是右不是地劝了好一阵子。
  刚一消停,黛玉重新发起性子,又要操剪刀铰头发。林良玉只是赔罪认错,反复说道:“从今以后凭你作主,再不提起一个姜字来。”又劝了好一些时候,方才劝住。
  黛玉倚在床上,不住地叹气。
  良玉怏怏不快地离了潇湘馆,也不去回贾政的话,径直回到自家。见了前来问信的白鲁原,唯有摇头叹息,把他见贾政和黛玉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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