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曹雪芹可以说是中国古典文化的“终结者”。一切能够被打破的界限都被打破了。[37]只要详细地分析一下我国古代文化的基本特点就可以得到这个结论。[38]特别值得注意的事情是,曹雪芹没有确立什么“理论”,更加没有以论战的形式证明他的观点。相反,他以活生生的例子,通过一个个所谓“典型形象”的失败,宣告旧世界的灭亡。尽管这个趋于灭亡的世界首先是在道德上、文化上破产,但是曹雪芹可以说是竭尽全力,从一切可能的角度打击它。经济的,政治的,甚至还包括异族入侵,农民起义这样的事情。[39]
这里我愿意用一个例子来证明这个想法。[40]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这首诗已经相当有名了,简直被认为是这个方面的经典。对了,我要说的就是“薛宝钗羞笼红麝串”这个题目。在这里,贾宝玉破天荒地对薛宝钗产生非分之想:
……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
当然这里不是在大喊小叫什么“白膀子”这样事关风化的严重问题。这里只是和前面杜老相对照。杜老那里的“清辉玉臂寒”,使得贾宝玉想到,“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接着更加想到“金玉”一事来,越发不堪了。
这或者只是曹雪芹幽他老杜一默,没有更多的意思。然而结合《红楼梦》来考察,就不难发现,其实贾宝玉的审美情调正好与杜甫一致。例如杜诗有“落日平台上,春风啜茗时”“柴荆具茶茗,迳路通林丘”“茗饮蔗浆携所便,瓷罂无谢玉为缸”这样的句子。而贾宝玉的最得意的小厮就是叫做什么“焙茗”、“茗烟”。
如果说这么理解过于牵强附会,那么我就只好不过分强调这个论据了。我只是说,你不得不承认,贾宝玉的生活情调与其他人不同,其中自然有一种逍遥自在、怡然自乐的情趣。这的确和杜甫非常押韵。如果你还不接受这个观点,那么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换句话说,在曹雪芹的神谱上,从文化角度说,贾宝玉向杜甫看齐。那么不用说,林黛玉是就向李白看齐了。
目前我国的诗歌教育很不像话。按照这种教育的观点,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源头分别是楚词和诗经。这样一来,杜甫就成了诗经的弟子了。这种观点当然是错误的。诗经是孔老夫子拿来哄一下小学生的。老先生说,诗经是个好东东啊,里面记载了大量的树木、鸟兽、花草的名字,增长知识啊!但是如果说杜老先生从诗经得到了什么太多的东西,恐怕老先生及老先生的爱好者都不会买这个帐。[41]杜甫有着相当高的艺术造诣,丰富的艺术想象力,简直就和贾宝玉差不多。而且特别巧合的是,老先生的夫人,据自家说,手臂也非常美。甚至就是从这点考虑,我也同意贾宝玉娶了薛宝钗。
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就面临一个新的问题了,难道以曹雪芹这样的人,居然要否定例如李白、杜甫这样的人吗?我实在看不出来为什么不。既然皇帝抄了他的家,使他受到了极大的刺激,那么为什么不允许他刺激一下比他更加着名的古人,如李白、杜甫这样的人呢?即便这里对贾宝玉影射杜甫这样的事情还不能最后确定,但是说林黛玉比较李白,则可以相当有把握了。
相比之下,我对李白的认识远较杜甫为多。李白曾经流夜郎,在遇赦放回的路上死。关于这件事情,杜甫假作十分同情,借机讽刺了李白几句: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大意不外是说,几千里地之外的夜郎现在已经刮凉风了,老兄你一定感觉不错吧!大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飞到那里,秋水已经涨起来了。文章写的好的通常活不长,水里的小鬼喜欢旅人经过。你老兄不是自比屈原吗?这回可以好好和他老人家谈谈心,论论诗了。(哈哈,不要一不注意也掉进去,可就捞不上来啦!)
李白的确在杜甫面前自比屈原。据说李白的成就虽然很高,但是还比不上屈原。杜甫总是装出一副和李白好的不得了的样子,其实知情的都明白,李白不是特别看得起杜甫那样的诗人。在《红楼梦》里,曹雪芹恰好把这种关系颠倒过来,演绎出生死缠绵的爱情悲剧。但是这里还是要提醒读者注意,不要过于重视这个烟幕。
的确,的确有人在这个问题上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而这些人,充其量不过是读了几本西方文艺理论的作品,也没有完全弄明白,就往《红楼梦》里套,当真令人哭笑不得。关于这个问题,我们的古人历来不是特别放在心上。
李白说,“陈王徒作赋,神女岂同归。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这简直是林黛玉“爱情观”的生动写照。《红楼梦》说: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这和李白的“陈王徒作赋,神女岂同归”完全一致。
相反,倒是杜甫偶尔还流露出恋妻之情。在有些人看来,一味寻仙访道的李白反而显得不近人情。这只是一个例子。说明要小市民理解我们的古人,理解《红楼梦》这样的作品是多么的困难。还是《金瓶梅》、《肉蒲团》这样的作品善解人意,不需要太费脑筋。
简单地把曹雪芹的命运加到贾宝玉身上,这是否妥当,我不敢多说什么。现在红学的基本观点大致就是这样。我们知道,喜欢嘲笑李白的杜甫,其晚景也不是特别好。似乎也是流落江湖而终。而且据郭沫若说,还是吃了坏牛肉,加上饮酒过量而死。这里又要饶上一句舌了,我们在《红楼梦》里已经看到,贾宝玉还是喜欢喝上那么一口的,但就是忌讳喝什么“冷酒”。这不禁使人想到老前辈杜夫子的事情来了。而据我看的一本书说,曹雪芹也喜好杯中物,而且在逝世前就多喝了一点。如果没有错误的话,杜甫——贾宝玉——曹雪芹,结局都离不开酒精的直接作用。其实这并没有什么丢脸的问题,中国自古以来甘为酒死的人,或许要多于死于“情”的。
(另外我感觉贾宝玉的“鬼话词”与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很有点相似。二者都是描写女子的武艺的。)
[37] 准确地说,曹雪芹采取了一种“以毒攻毒”的方法来进行否定。就是说,从一开始,曹雪芹接受大家的一般意见,但是在作品的进行中,隐藏的矛盾一一被发掘出来,并且表现为不可避免的大崩溃。因此可以说,作品前后的基调应该是恰好完全相反。
[38] 可以说,首先是从思想上的突破。可以说,我国古代的各种思想流派都在大观园中进行展览。而结果又是毫无例外地遭到可耻破产。这个突破是大胆的,具有开创性质的。而且可以说,这个突破是首要的。只有正统的官方理论遭到否定,其它的事情才可能成立。换句话说,这个突破完成之后,其余的工作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39] 我们知道,贾府世袭的官爵是武职。在古代,似乎只有武职才存在世袭的问题,文职一般经过科举。但是我们知道,例如贾赦这样的,根本不能打仗。
[40] 指文化上的否定。
[41] 很难说例如曹雪芹这样的天才会对孔老夫子崇拜的不得了。在《红楼梦》里,似乎不难找到调侃孔夫子的地方。例如,当贾宝玉发春梦的时候,秦可卿吩咐小丫头们在外面看猫儿打架。好像有一回,孔子的弟子听到先生的琴声有杀伐之气,问这是怎么回事,孔子很得意地说,小子啊,你终于懂琴啦!刚才我老人家抚琴的时候,恰好看到有两个老鼠在打架,所以不知不觉就带出来了。
还有一个地方,就是薛蟠的“哼哼歌”,这显然是在影射《诗经》里的“青蝇”。当然这首诗或许比较适合薛蟠的地位。但是显然,这不能说是对官方哲学的尊重。因为我们都知道薛蟠的形象并不是很好。
这里顺便提到这个问题,目的只是希望纠正“红学”研究的方向。我们研究红学必须从大处着眼,就是要从占据当时文化主流地位的文化学说着眼,看看曹雪芹是如何尽情地嘲笑、揭露这些不学无术的家伙的本来面目的。只有这样,方才不负曹雪芹“诗胆如铁”的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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