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一部大书的开始,我们第一次看到王熙凤,她那活跃出群的言动,彩绣辉煌的衣装,就能使人觉得这个人物声势非凡。《红楼梦》作者对于王熙凤出场的写作工力,也并不弱于托尔斯泰之写安娜·卡列尼娜的出场吧?她的出场是从初到贾府的林黛玉眼中开始的——
一语未完,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黛玉思付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环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进来。这个人打扮与姑娘们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仙纪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譬,结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顶上级着赤金盘缡缨络圈,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跟,两弯一柳叶掉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南京所谓‘辣子’。你只叫他‘风辣子’就是了.......”
首先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而且人皆屏息,她独放诞。特别是神情活跃,装饰辉煌,气势更高人一等。在这顷刻之间,王熙凤既“细细打量”黛玉,称赞她生长得“标致”,又为黛玉母亲亡故而流泪,又责怪自己不该招引起贾母的伤心,又问黛玉读书、吃药,又关照给林姑娘搬东西,打扫屋子等等,这一连串明快变化的形象,已使我们一开始就看到这一人物的特征。作者更在这一小段速写之后,借贾母之口,对读者爽快地指出凤姐性格,叫她作“泼辣货”。
《红楼梦》不同于许多传奇故事的重要特点,就在于作者不使宝玉黛玉恋爱故事孤立存在,而是产生在一个高贵、庞大而又矛盾复杂的大家庭中。固然是通过宝黛恋爱写一个家庭,同时也是通过一个家庭写一个时代社会,实际上,作者曹雪芹用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兴盛与衰败,其中又以贾府为中心,来作清朝康、雍、乾时代统治阶级的镜子。这正是作者伟大的成就。这个时代的统治阶级已经挽救不了自己的灭亡,但它坚决要抢先一步扼杀下一个时代的新生萌芽和他们的恋爱自由。王熙凤就是一个濒于灭亡的大家统治层的执行者。在恋爱故事中少不得宝玉、黛玉、宝钗。在家庭内部生活结构中少不得王熙凤这一根从屋顶直贯到地面的支柱。如果把王熙凤这一人物从书中抽了出来,《红楼梦》全部故事结构就要坍塌下来。所以,可以说作者是把宝玉、黛玉、宝钗和凤姐四个人都当作第一类重要人物而配合着塑造出来的。
在中国古典着作中,不容易找到以如此紧张强烈的腕力写成的人物典型。凤姐不是《左传》的郑庄公、《史记》的汉高祖,也不是《金瓶梅》的潘金莲或《聊斋》的仇大娘。比较起来使人能联想到的也许是《三国演义》的曹操吧?行将垮台的封建家庭和行将垮台的封建王朝,有着共同的规律,它们的当权者也会有着相类似的性格和作用。在《三国演义》作者笔下,不许“几人称王、几人称帝”的是曹操,支持汉朝统治残局的是曹操。挖空汉皇朝实际统治权只留一个空壳子的是曹操,加速地结束了汉代统治的也是曹操。凤姐在贾府的使命从某一种限度内看来颇有一些类似。《三国演义》的读者恨曹操,骂曹操,曹操死了想曹操《红楼梦》的读者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
作者刻画出一个聪明、漂亮、能干、狠毒的“凤辣子”,不但使她充分具有那个时代人物典型的真实性,也赋予她以吸引读者极大的魔力,足证这个人物的社会意义之不可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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