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昆仑论王熙凤(三)

 

  口才与威势是作战的武器,掌握权力掠取财富是作战的目的。贾府内部的用人行政,大多逃不出凤姐的手掌心。贾珍要派贾蔷到江南去采买唱戏的女孩子,贾琏原不甚同意;但贾蓉示意凤姐,凤姐便立刻发言支持,使他通过;于是蔷蓉两个当面许下了贿赂。贾琏要派贾芸管理小和尚小道士的差使,凤姐却先答应了贾芹,结果把贾芸打消了;于是贾芸悟道:“一起头就求婶娘,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他就使用贿赂和巧妙的语言来说动凤姐,果然派了他充当大观园中种树的差使。馒头庵老尼姑求了凤姐假冒贾琏之名,托了长安节度使,强迫别人退婚;结果张家的女儿和某守备的儿子,双双自尽,而凤姐就以别人两条命无所顾忌地得贿三千两。凤姐经常叫心腹奴才在外面放高利贷,甚至把上上下下的月钱常常克扣,挪用、放利。贾母为凤姐凑份子过生日,她连最卑下穷苦的赵姨娘周姨娘的钱也不肯放过。贾琏要请鸳鸯偷取贾母的银器去典押,必须先许下给她的好处,才能办通。直到最后贾府抄家,她的成大箱的放利钱的票据是主要罪证之一。凤姐自己是荣国府这一家庭的当权者,同时也就是这一个家庭的贪污盗窃弄权营利的首脑。她使用着自己的特权,剥削着这全家的利益;无怪于贾府一般子弟、奴仆乃至婆子丫环们都各营其私,各舞其弊,纷扰与罪恶,层出不穷,凤姐怎么可能去执行任何有利于整个家庭的统治管理的计划呢?
  作者深深看透,极度的贪权与好利,必然和残酷的心机、纵欲的私生活不可分。作者曹雪芹写凤姐是一开始就采取非常的手法,把她性格中的几个主要方面同时抉发出来:“贾琏戏凤姐”和刘姥姥眼中所见她和侄儿贾蓉的暧昧关系,是部分地显示了凤姐的性生活。“协理宁国府”是表现凤姐的才干。“弄权铁槛寺”是暴露凤姐的贪污。“毒设相思局”是指斥凤姐的残忍。而作者最着力指出来的是凤姐的自恃与狠毒的特性。在以凤姐自己为中心来看贾府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贾母是她掌权为恶的靠山,王夫人昏庸可以由她愚弄,邢夫人吝啬不过使她蔑视,李纨不问现实,探春有才而无权,尤氏庸懦而无行,贾政是个衣冠整齐故作尊严的木偶,宝玉反对现状而无法处理现状。至于贾珍贾琏贾蓉贾芹贾芸那些荒唐而低能的“爷们”,或加以羁縻,或收为鹰犬,哪放在她眼里。凤姐说:“我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什么事,我说行就行!”这是作者揭发强悍的统治者明知道,那些神鬼的威慑,只是拿来用作愚弄和镇压众人的工具,到自己要进行罪恶勾当时,就坦然摔掉它。凤姐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做出许多事来:她偶然感到触犯了她的尊严,就把一个“癞蛤蟆”式的贾瑞,略施手法,无必要韵置之死地。
  为了看穿赵姨娘有一个可以作为向上爬的资本——儿子贾环,她就随时欺压这母子俩。
  她假装贤慧把尤二姐骗入大观园,尤二姐既生得比自己美丽,又有了孕,就以最狡诈最狠毒的方法把她逼死,还要设法追杀她的前夫张华。此外,作者还在许多地方刻画凤姐的狡诈,譬如听说鲍二家的被打后上吊而死,她家里将要打官司,她起初也暗吃一惊,但立刻就说不许赏她们的钱,还要反告她们一个“借尸讹诈”。又如王夫人根据下边的私诉而查问凤姐扣发月钱的事,她一走出来就发话示威,说“从今倒要干几件刻薄事了”。这都是她得之于一般旧社会的权术的心传。为了感到命运之威胁和地位动摇的恐怖,她必须用尽一切阴谋与残酷,以控制环境,以排除异己。
  凤姐是当时贾府家庭战场上的一个胜利者,作者在书的开始处就使秦可卿向她托梦,指出这一个大家族的危机,而善后的办法只有多替公家置义田,立家塾,即使抄家没产之后,子孙也还有点依靠,凤姐难道对于这一启示毫无警惕吗?然而她以为那些公众的事,以后的事,绝不比目前的自己的利益来得重要。行将没落的统治层中的当权派都只有挣扎撑持于一时,而不会有什么长远打算和乐观精神。凤姐总揽贾府家务,她最看得清这一大家族的种种矛盾与危机。但她的想法,既不是贾政式的使宝玉继承祖业,绵延世泽;也不是秦可卿式的及早回头,留有退路;更不是探春式的兴利除弊,锐意革新,而她所要的只是一大家族得到暂时的存在,以便供她自己的支配与剥削。她越感到好景不长,越不宽容别人,越不放松自己,她日夜辛劳,拼着自己一人的精力,为个人私利而奋战到底。因此不能不在贾母面前,“效戏彩斑衣”,以点缀升平。不能不“恃强羞说病”,以支持局面。到了最后,她还要秉承贾母和王夫人的旨意,玩了一套“掉包”把戏,拆毁了宝黛的婚姻,结果是黛玉死亡和宝玉出家。
  罪恶腐朽的统治者必然制造别人的悲剧,但到了最后,也必然葬送了自己。当查抄的轰雷落到贾府屋顶上的时候,这位纵横一世的“女英雄”王熙凤,也正到了心血耗尽威力垮光的末日,于是她终于被压在自己所拉塌的这座大厦底下了。作者在人物赞里发表了他的批评与感慨——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送了卿卿性命……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唿喇喇如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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