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
主持人: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来到文学馆。《百家讲坛》“新解《红楼梦》”系列节目已经播出了14集,受到了广大红学爱好者的热烈反响。我们也不断地收到朋友们的来信,提出了很多自己感兴趣的问题。那么今天我们再一次将我国德高望重的红学大师周汝昌先生请来文学馆,为广大的红学爱好者答疑解惑,让我们先向周老表示衷心的欢迎。
为了让观众朋友和现场的朋友更好地参与我们的节目,一个月之前央视国际网站就已经在网上征询有关《红楼梦》的问题,今天现场的朋友也陆续交给我一些问题,问题很多,我只能选择有代表性的向周老发问,请周老一一解答。我们先请周老解答一位网友的问题。这位网友说,首先向周先生表示致以诚挚的敬意,他想问的是如何理解曹雪芹的创作动机,也就是如何理解他本人的经历、个性等等与后来文本的关系。比如他是因为不甘于无材补天,故写作以求自正,把写作作为得到社会或历史承认的手段呢?还是只为一吐胸中之气?
周汝昌:我们既有问必有疑,如果没有疑就不会有问。“疑问”是连着的一个词,这个事情是一切事业,不仅仅是什么红学考证,一切的学问、学识、事业都从这里开始。如果没有疑也就没有进步、前进。一切糊里糊涂,你怎么说我怎么听,也不动头脑,也不打动心灵,那就没有什么疑可言。所以这个疑是非常重要的。说到根本,我坐到这里,好像是充当一个解疑答疑的人,其实不是。我本人头脑里装着很多的疑。我今天此来不是冒充解疑者,而是与诸位朋友共同商量,我向你们请教。好了,我不多费时间。我就先回答第一个问题。
我想曹雪芹写作《红楼梦》不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甲戌本开头题的那一首诗最后两句就是“字字看来皆是血”,血泪的写作,不是闹着玩儿,不是为了消闲解闷,也不是像某些作家为了自己作为一个着名的着作家,我必须要有作品不断产生,或者说因为偶然的机缘我要写一本书。不是的,跟今天对于小说家、创作家的这种观念、概念,完全是不同的。曹雪芹开始写作的时候大概年龄不是很大,甲戌本成型的时候不过是乾隆十九年,依照拙说的推断他年纪很小,他的写作,脂砚斋批里面说得很清楚,说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作,余睹心怀旧”。我看见这个新稿了,我想起那个旧作来,“故仍因之”。这“因”就是沿袭、不改。这个就有两个解释,一个是有人说“故仍因之”仍旧是采用了《风月宝鉴》的名称,让它作为本书的别名;另外一种解释是说,我把《风月宝鉴》的部分也纳入这个大的新稿里边,那这样的解释就是《风月宝鉴》仅仅是一小部分。把它也拆穿加以巧妙的安排,成为新书新稿的一部分。这两种解释我们不敢做判断,都有可能。
我要说的是,可见他开始写的时候是《风月宝鉴》,如果这个判断是正确的,也不敢保《风月宝鉴》写的是男女关系,什么贾天祥正照风月宝鉴,贾瑞看见凤姐起了不良之心这一套,这一套我们想一想,跟他后来,与十回以后完全不协调,那后面那个沉痛大家都有感觉,跟前边不是一回事。有可能前面是《风月宝鉴》,我的意思是说,作为一个年轻的少年,开始创作的时候受了一些明代小说的影响,比如说大家都晓得的《金瓶梅》,还有很多,那简直是不可计数的,那一种的才子佳人是高一点的,低的就是风月笔墨很淫秽,那曹雪芹太熟悉了。所以开头批评那些书坏人子弟,这里面都有内容,有专指。所以他年轻的时候,受了这个影响,他也要写一种比较高级的《风月宝鉴》,可能的。但是写来写去,他随着年龄、人生阅历、学识的加深以及自己心灵的那种开发,对人情世故乃至宇宙、天地、万物都有了感受,到这个时候当然跟他开始不同了,大大不同了。那个层次、那个级别、那个规格,简直是无法作比,这是我个人的想法。
如果是这样回答您这个问题,非三言五语可能说完。这里头包含着到了他后来说是“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流着泪,血泪写,那还是作小说?那已经超越了今天一般人,特别是西方观念中的小说的那种性质、功能、题材。我认为差得太远。这不是一部小说了,貌似小说而非小说,我的看法是中华文化的文史哲无所不包。您要是这么一回答,我怎么能够用三句话来说,说它这是一部什么书?他为什么写作?就很难。我这个回答是一种不一定是回答的回答。我这么说一下让您体会,这个不是一个简单的事。而且后来甚至有研究者这样看,说自从他和脂砚斋经历千难万苦后来重会,那脂砚斋发生的作用,说你不要再写那种老形式的那种小说《风月宝鉴》,你应该把你整个心声,今天的话就是生命灵魂,都纳入其中。曹雪芹大为震动,好,以后的笔墨完全不同了。这也是一种我认为很有意义的解释。但是是否如此,我们只能够说我们都是推想、假设,我们看看这位伟大的作家,思考他的生平、经历,只能够是这么一回事。这个是我这么一点拙见,不成回答的回答。
主持人:这还是一位网友的问题。他问面对一部作品是直面已经成为客观存在的文本及其社会效益,而不去纠缠作者原意呢?还是从作者本人的思想倾向、创作缘由入手,才能够更好的理解作品。
周汝昌:这个问题提得也非常好,很深刻。也就是说严肃对待我们怎么样阅读理解这部伟大的着作。这不是一个消闲解闷的问题,我一听这样的问题心里就有感受。我想这个问题是提了两大方面。就我本人那么一点微薄的经验来说,我弄了50多年近60年红学,其实就是这两大方面并行不悖,没有偏废。一个就是文本。有很多人批评我,说周汝昌他弄的都是外物,研究什么曹雪芹家世,一切乱七八糟他都研究,他就是不研究文本本身。人家说你不是看的是《红楼梦》吗?你那是什么呀?我说他大概对我的着作不完全理解,我从和胡适交往,我是一个在校的学生,不知天高地厚,知识浅陋,就是胆子大。我要涉足于这一个领域,这个时候我从哪一方面入手,是今天大家所说的那个文本。我就没有离开版本,我和胡适争就是争这个。今天你给程乙本作序,让汪原放标点、分段,新式的格式,把西方语文的一切形式、外貌都搬到我们中华语文的上面来,有了一定的方便性,受了读者的欢迎。但是硬搬硬套、不适合我们中华语文的那一方面也很严重,甚至于还有破坏。这是我那个时候少年理论的一种理解,我说我要发誓,不要你这个程乙本这个坏本子。我们应该校勘一部最好的接近曹雪芹原文的本子,我和胡先生争,胡先生大度,一点都不在乎。我说了一些少年气盛不太客气冒犯的话,大学者仍然平等待我,并且表示你要想做这个工作,我尽我的可能帮助你,借给你书。我的红学开始是从文本,就是这文字本身,一字一句,哪个是曹雪芹的原文。你连原文还辩不清,拿过来说曹雪芹长曹雪芹短,哪里好哪里坏,这没法讲道理。所以我这个少年就是看不通想不通,要争。那么我怎么是离开了文本的一个研究者呢?所以大家不理解我。
这样子回答您好像是题外的话。不题外。您的问题就是说我们到底是注重文本的那个字句,还是你弄的好多曹学,曹雪芹的家世、生平、朋友?人家批评我,你考的是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说我糊涂了吗?我为什么这样?你了解曹雪芹怎么了解?把曹雪芹孤立起来?真空里跟社会分离,跟历史、政治、背景也分离。他的亲戚朋友是这一伙人,一类人,有亲切关系的人,了解他的人,你从他那里获得曹雪芹的信息,今天是信息世界,我们是做这种工作。我们闲着,有那么多的闲功夫,去看他的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这不可能,也没有那样的道理。所以你看一看曹雪芹留下的史料那么一点点,我们是费了这样的大事情,从外围一圈一圈地往里找,这个曹雪芹,原来他有这么多方面的特点、特色,他个人的性情,心灵,他的交往,他的一切是吧。这个明白了,然后你再看《红楼梦》,哎呀!他原来说的是这个。我原来就看那个字面,什么故事,你长我短,姐姐妹妹,你看这两者能分离吗?你不了解曹雪芹的头脑、心灵、感情、环境、处境、命运,你能看得懂《红楼梦》吗?我不相信。我们一切工作是为了更好、更正确地,更接近地先理解了曹雪芹,这是怎样回事,然后再说你的感想。我认为这个好,我认为这个不对,那是你的事,我的事,而不是曹雪芹的事。可是当你还没有真正了解、理解曹雪芹,你就说长道短,这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那不都成了白费了吗?那让曹雪芹于地下听了,哈哈一笑说:你这跟我没关呐!
主持人:还是一位网友的问题,问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很大,他问周先生认为《红楼梦》的核心主题是什么?第二个问题又很具体,问对俞平伯先生的色空说作何评价?
周汝昌:先说冒犯老前辈色空观念的几句话,然后再说那一部分。先说反的再说正的,我这个话不太客气,把俞老先生的这种色空观念说做反的。我是不同意色空观念的。你说里边没有色空观念?那不是很分明嘛?以文本为据,特别是甲戌本开头有一大段,后来给删掉了,四百多字,说是那个僧道坐在那里长谈,海阔天空,谈来谈去,人生万事,到了最后是万境归空,一切繁华都成为过去,那怎么不是色空观念呢?你怎么说人家俞平伯看得不对了?好,这是你的理由。那我就辩论了,我们是开辩论会啊。俞老先生这样的看法对不对,任何人都可以评论,在座的诸位,甚至还有俞老的亲友,决无不恭不敬之意,这一点我要说明。
然后我说我的学术见解,就是说这个一僧一道到了全书里头起什么作用?一个大问题,当时曹雪芹为了作小说,为了给一般市民,还不是文人、学士,也不是为了今天像诸位这样的读者,这个历史事情一定要分清。他不设这些没人爱看,上来就得有点神秘色彩,把你引下去。从女娲补天,然后一僧一道,这都是给你安排一个似朦胧似梦幻的东西,这个大概是说着玩吧,而里面暗暗埋伏下正经大事,他是这么一个手段。你怎么能相信说这就是主题了?
最好的反驳就是我刚才已经引了,我再说一遍。甲戌本开头那一首七律诗,你一看前半和后半的两截,前半四句我背一背,不一定正确。“浮生着甚苦奔忙”,浮生就是人生。曹雪芹这首诗,不知是谁题的,是脂砚斋还是别人?胡适先生认为这是曹雪芹本人的,作完了这部书最后题的,他说人生着甚苦奔忙,你干嘛这么苦奔忙?为财、为名、为利,每天都这么奔忙,他是这个意思。“盛席华宴终散场”,就是再好的聚会、盛大的宴席,到后来也得散伙,最后散场。“悲喜千般空幻渺”,人这一生尝的苦辣酸甜的百味,悲喜辛酸都是空的,渺茫的,都不算数。“古今一梦尽荒唐”,古今历史上的万人万事,英雄、豪士、帝王、将相通通都完,都是荒唐事。你看这四句,俞老先生有道理,你瞧这不是万境归空、色空观念吗?佛家就说所有天地之间都是色,相就是看得见的,但是它是无有的,最后没有,那俞老先生有道理,人家没有说没有凭据的话呀!那你为什么不赞同啊?
我说我也有理由啊,你再看看后四句怎么说的。后四句变了。那是一个引子,那是以通俗的见解价值观念来起头,引读者看是这么的,但是它后边说了,“漫言红袖啼痕重”,也不要说,你就不在话下,红袖是一个女的。这个指谁,暂时不扯。啼痕就是那个流着泪的痕迹,重,哎呀!那个泪简直,这空吗?那个红袖那位女性她那么伤心流泪,她空吗?她要空了她干嘛还伤心?这都是无所谓,都过去了。悲也是假的,喜也是假的,我这高兴。是这么回事吗?底下又说“更有情痴抱恨长”,情痴就是曹雪芹啊,他临死恨也没解。他的朋友不是说,邺下才人应有恨。这是挽他死了的诗啊!他死了恨还没消。抱恨长,没完没了的这种恨,这个恨不是仇恨,汉字不要那么死解,这个恨就是一腔的感慨,还是我刚说的宇宙、天地、万物、人生、社会、政治什么什么经历都在这,无以名之的这么一腔仇恨,抱恨长,为了这个写作,这是空吗?最后两句我刚才不是引过了吗?再说一遍,结局了,正因为红袖在那里哭,着书的人在那里哭。血泪写成的,“字字看来皆是血”,一滴一滴皆化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这是色空吗?我要是色空我出了家做和尚,我写《红楼梦》我吃饱了撑的,世上有这个道理吗?所以我根本不能同意俞老的色空观念,说一部《红楼梦》这个大书不值十年辛苦,是为了宣传一个色空观念,你们诸位看开了吧!看破红尘,无所谓,今天你去旅游去玩玩吧,你听这干嘛。好了,我答了一半是吧,可是这一半当中已经把那一个问题也回答了。结合第一问,那不是一个消闲解闷的问题,他要写人,人怎么来的,人生,所谓人生者,这是一生的阅历。这个阅历是什么造成的?社会、人与人的关系、人与天地的关系,中华神话讲天人合一,人与物,物我的关系,物代表外物,我代表我自己的心灵情,千头万绪的关系,都用他的这个手段纳入书中。它是这么一回事,我认为跟色空观念恰恰相反。好了。
主持人:光挑网友的问题,现场的朋友该觉受到冷漠。这个问题是问周老曾提出过《红楼梦》本有一百零八回的观点,可脂批多次提及百十回,究竟是脂砚斋的说法对?还是周老的说法对?是否能说造成两种说法的原因是因为书稿未定而造成的缘故?
周汝昌:我毕恭毕敬竭诚回答您这个问题。您这个问题听起来好像是个数字、数目的问题,但涉及到整个《红楼梦》的大布局大章法,乃至于整个内容的问题,确实提得好。而且我对这个问题作过一些思考。这个一百零八从哪儿来?是否我造出来的?我自己认为不是。我已经说过多次,今天再简单重复一下,这女娲炼石这大石头他说得很分明,他先说高十二丈,这个时候脂批就说了这个十二,照应的是正钗,正钗十二名。然后他又说了,这个大石头是正方形,正方者每边相等,每边多长,二十四丈,是高的一倍。二十四丈,四个边,一乘是九十六。这个脂批又说了,这照应副钗,这副钗不仅是一副二副三副,很多副,层次。九十六个都是副钗,只有十二个是正钗,十二加九十六恰恰一百零八。那这个不是我造的,书里的。你不是重视文本嘛?我这个是文本证据,你再批评周汝昌不对,那不行,我得找律师开庭打官司。这是说笑话,也就是说,我怎么错的呢?有人当然可以不同意,学术问题,我没有说强加于人,你非说你得承认我的一百零八,我也没有这意思。然后再一个证据就是,根据脂批透露书的最后是情榜,他明明白白说,他只看了一部分开头,正钗是谁谁谁,第一次还数不清,第二次自己改正、补正。正钗十二副钗十二再副还是十二,如此简单说下去,到了九排包括一排正钗,八排副钗,这是九排。九是古老的中华文化品评人的格,叫上、中、下,品评艺术品、书法,都是用这个办法。上、中、下,上里边又分上、中、下,中里面又分上、中、下,中上、中中、中下,下又分上、中、下,九品,古画叫做九品中正。这是一个中华文化的传统,九排,每一排十二,这么一个简单的小学乘法,又是一个一百零八。那我这个一百零八论难道是是毫无根据吗?这是第二。第三你说小说都是一百回,一百二十回,还有多少回,你怎么来了一个一百零八?哪里有?没听说过。《东周列国志》一百零八回。乾隆时代的另一部小说也印出来了,早印出来了叫《歧路灯》,歧路,走岔路了,可东可西。一个灯,指明你应该往这边走,那边是邪路,这一部书是劝善书。也是写一个败家子,浪子,也是结交戏子,胡作非为,最后归正了,浪子回头。这部书,我的认识针对《红楼梦》,里面有位少爷那是贾宝玉的对头,多少回?一百零八回。我认为这位乾隆作者肯定知道曹雪芹原作是一百零八,否则的话,他为什么是一百零八?贾宝玉住的叫怡红院,他那个少爷住的叫碧草轩,也是一个轩,你用红我用碧,碧是绿颜色的那个碧。怎么回事?偶然吗?好了,简单说,我举这三证一百零八,一百零八是我们中华文化里边最喜爱的一个数字。庙里撞钟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还十八,也不知道怎么的,撞钟的那个节奏一共是一百零八。多得很,我不再费时间了。那您的问题是说那脂砚斋批了没说一百零八,他总说后半部,后至三十回,后至数十回,那怎样回事?我回答您这个问题,完全是一回事,也不是矛盾的。原来脂砚斋批的那个时候,不是八十回是七十八回。贾宝玉读《芙蓉女儿诔》流着泪,沉痛地读那一篇大祭文,读完了之后,嘎然而止,这后面没有文字。后面一小段结尾七十九,八十回,这都是后续的,为了传抄、卖。传统观念一定要有个整数,凑了八十回。七十八是原稿,七十八加上后至三十回,七十一个,三十,一百。还有个八恰好一百零八回。总结一句话,重要人物就是女儿一百零八位,针对《水浒传》的一百单八将绿林好汉。《红楼梦》一百零八位女儿,脂粉英雄一百零八名,这都是文化内容,而不是文字、数字游戏,内容深刻得很。脂批的后至三十回说的几次,一点都不错,三十回加七十八,一百零八位人物,回目、回数也一百零八。这是我的拙论,也不一定就是定论,仍然供你参考。
主持人:那么对《红楼梦》的研究已经超过一百年了,关于红学的研究有很多可以说是达成了共识。就是红学家们对某一个问题有共同的看法,这也是不争的,但是很多就像《红楼梦》是谜学本身一样,这个谜也是解不透的。那么现在的这个问题就是请周老谈一谈今后《红楼梦》研究的方向和重点。
周汝昌:我没有想到今天咱们这个交流会规格很高,提的问题都是很有意义的。还从我刚才说的那两大线路,那是胡适定下来的,也不是说人家定了什么,就是说他着手一方面研究文本,一个甲戌本,后来看到了庚辰本。他们原来不重视那个戚续本,戚续本是宣统三年民国元年,两次印了八十回,最早出现的脂批本。可是没有一个人理,怪极了。这个传统一百二十回的这种势力,被高鹗骗得死死牢笼。那个真本,那个接近真本的八十回本,带脂批的没有一个人认识。到了胡适这里,那是上世纪二十年代,1921作考证开始,以后不断地修整补充。到1924年鲁迅先生立刻着书,整个接受了胡适的考证,写在书里。《中国小说史略》是红学史上的一件大事,你看这个进展。当时胡适的工作,一个是版本,一个是作者。那么后来的这个所谓的新红学,一直没有离开这两条路,不是没有离开两条路,不是说我要继承胡适还是张适,李适,没有第三条路。你不从这两条路开始入手,你研究什么?这不是笑话吗?说是一研究版本一研究曹雪芹,就是胡适考证派。这思维逻辑是怎么弄出来的?我很奇怪,要说你来,也撇开版本,也不看曹雪芹何路人,怎么回事,你研究《红楼梦》你还有成就,你有第三条路,这就是说那是中华文化吗?那你可能是比较文学,西方哪个小说,怎么的。跟《红楼梦》的人物性格比,人物形象鲜明,那根本就不是咱们这个《红楼梦》是吧。这么一说到了回答您这个问题的后半部,到了要害的地方,噢!好了,您可以说你们那些版本、作者、家世,一切一切,姑且我们放一放,认为有点成就,还有些问题以后讨论,那么以后往前展望吧,不能老是那一套,太好了,我本身就是这意思。你总是这个,这不是烦死,人家读者都嫌讨厌,你们还会不会点别的。我也是读者的一位,咱们是共通的感情,好了,你就问了那最后怎么办?这个又是我个人之浅见。专门研究文学的一个路子,是你从中华文学史大范围,缩小一点,小说史,稍微收缩一点。你从这两个大的史的方向,流变发展,并且结合现在的创作,你看我们中华文学小说,经验教训是什么?从这里吸取什么养分,今后向哪个方向发展,是不是都学西方的小说,有没有你们中华小说的特色,这一个大方向。另一个方向是中华传统文化,这个比文学小说更要广、更要高、更要深。根据我个人的理解,《红楼梦》不是一部简单的小说。我刚才已经说,它包含文、史、哲,还有很多,这是简单说。从这个方向探讨下去,是无穷的前景,灿烂辉煌,看看我们中华民族文化的基本精神都是什么,算一算账,基本理解,有哪几点,曹雪芹怎么对待这几点,他怎么看。他又有什么继承发展,他又有什么新的发挥、新见解,都在这里。往前看,咱们要不要咱们中华民族文化,要。要,你要离开《红楼梦》我敢这么说,你光看孔子、孟子,不行。不是不行,是不够,太古老,离我们的距离远了。你找一个近现代的,跟我们的关系最密切的,能直接打动你头脑心灵的,是哪一个作品?《红楼梦》。好,回答您。
主持人:这个问题,可能朋友们非常关心了,就是问周老怎么看待林黛玉和薛宝钗,比较喜欢谁?要是在现代社会中,后者是不是比前者的生存能力要强?
周汝昌:刚才的这个问题是《红楼梦》的读者比较普遍感兴趣的问题。我有一个基本的理解,就是过去一谈钗黛的问题,是受了高鹗甲戌本后四十回的影响,把这么一个伟大深刻的作品引向了一个狭小庸俗的小悲剧。钗黛争婚,二女一男,家长跟着出坏主意。这个事情在旧社会并不稀奇,把这个东西如果写一百二十回大书,牵扯了六百多口子男女老少的角色。曹雪芹是为这个,流着血泪,“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十年是一个最小的估计。他恐怕有二十年,就是说他最集中的,最艰苦的十年,就是为了这么一个小悲剧,庸俗不堪,你想想这值几个钱?贾宝玉把玉丢了,因此神志昏迷,然后用块红布把薛宝钗一盖,这给你娶的是林妹妹,然后一揭红布,大吃一惊,天翻地覆,就这样。这是曹雪芹费了八十回那样巨大的精力,结果归结到这一点,我首先请诸位抛开以往二百多年的这种牢笼观念重新思考一下,这才是真正的疑,符合我们今天的主题。那么由这里说起,我认为再回答钗黛的问题,就不是什么难回答的问题了。
曹雪芹的本质是说在《红楼梦》第五回,警幻仙子招待他的时候,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喝的那茶,吃的那酒是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所有的女儿都是薄命司。他在幻境里面看的那个册子,没有一个好命的。你在这么一个伟大的主题思想深度之下,你去分别到底是林黛玉好?还是薛宝钗好?是不是薛宝钗很坏呀?跟袭人结成一党,暗地里向王夫人嘴边儿打小报告,说这个林黛玉不像话,拆散他们的美满婚姻。要把这一条牢不可破的先入为主的思路,你从大地方把它打破一下。曹雪芹是为了这个,要为这个,什么叫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为什么都入薄命司?他为了普天之下广大妇女的不幸命运而写书而流泪。你这不就完了嘛,至于小女儿个性不同,假设今天在座的年轻的女儿,如果她们三个人是好朋友。日子长了,有点你长我短,吵吵小架,这个稀奇吗?这个就变成仇人了?我不相信,大学校的女生宿舍里,那你去看看,这不是笑话吗?所以鲁迅先生早就说了,不是那一群是白脸,这一群是红脸,好人从头到尾的好,好得简直无法再好,坏人从头到尾的坏。那有一句很俗的俗话,说头顶上长疮,脚心里流脓,坏透了。是这么一部作品的话,《红楼梦》不必要再看,这太无聊了。她们俩人性格不同,曹雪芹批评林黛玉,真的批评,你跟人家史湘云比比,人家是从未把儿女私情略萦心上,你天天时时刻刻就那点儿女私情就这儿转,这还不是批评?所以林黛玉短处就在此,太自我,太狭小,没有世界天地。紫娟、雪雁她也大概没有太多的关怀,这么一个人。你要理解她,但她处境很可怜,我们同情她,有才、貌,好女儿,这个没人反对。
比起薛宝钗来,天生的家庭环境,不知是由于什么复杂的因素造成的,薛宝钗生来那种性格,有点宽厚,有点世故,看事情看得清,注意人和人的关系,不这么小心眼儿。她看的面略微广一点,不愿意制造矛盾,我认为这个人有品德。我不认为她像高鹗写的跟某些丫鬟串联,造成一个奸党,一言一动里边都藏着杀机,暗害。哎呀,曹雪芹写的这样的女儿,他还干嘛写《红楼梦》,这样的女儿太可怕了。我不承认,反正我不这样读《红楼梦》。如果你这一点清楚了以后,如果你能承认。不能承认那是每个人的自由,你再看林薛、钗黛,有长有短。那个太世故,这个太什么,都原谅吧,她们并不是仇敌。后来到了几十几回,薛宝钗非常关怀林黛玉。你那个药太热,你吃那个没有好处,不如用一点燕窝,你这里你不要再去要,你又要东西,有人多心,赵姨娘那里。我那里还有,我给你送点来。这一天下着小雨,林黛玉非常寂寞伤感,她就是这个性格,没想到,过了沁芳桥打着伞拿着灯,丫鬟提着灯。宝玉来了,风雨故人来,那简直说不出的那个欣慰,也没有几句话。哪儿来这么个渔翁?说什么呀,贾宝玉也不过去,照照,哎呀,林妹妹你今天气色好多了。你看看那个笔墨,那个美呀。哎呀,谈恋爱呀,我可真爱你呀,你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美男子呀,咱们两人亲个吻吧。不能久坐,下着雨。说我走了。戴着笠,穿上蓑衣。棠木屐,北静王给我的,明天我也弄一套送给你,他跟林黛玉说。林黛玉说我可不穿那个,我穿上那个不成了渔婆了嘛。说完了自已一想刚才说他是渔翁,我是渔婆。人家谁也没听见,她自己那里是,哎呀,渔翁、渔婆我们这不是成了一对了嘛,羞了,她是这么个性格,你看看是不是儿女私情,每一分钟都映在心上,错吗,一字都不错。正在此刻,打着伞。我说是碧伞红灯,那个诗情画意。油漆伞是绿的,提的灯是红的,在小雨中渡过沁芳桥。翠月堤那边,衡芜苑那边,也有丫鬟婆子来了,也打着伞,送燕窝来了。我说句冒昧的话,这才是《红楼梦》的精华。你们读《红楼梦》注意这些地方了吗?那个美那个境界,你们光看那个,林黛玉哭鼻子,怎么奸怎么坏,是这么回事吗?我希望诸位把高鹗那一大套都抛净了重读《红楼梦》,你再体会体会那个美,那个人和人的关系,那个博大精深。那个女儿,每一个人她的长处短处,都很可人可爱。我们不是为了这个,你干嘛老弄那一套,钗黛争婚,这不是糟蹋了吗?所以我说高鹗居心不可测,乾隆皇帝和和珅安排的诡计,伪造的这后四十回,就是这么回事,谢谢。
主持人:接下来的问题就很有意思了,我想这问题一说出来,我们很多朋友就会觉着,我也一直想这么问周老,问周老,您为什么不续写《红楼梦》?
周汝昌:我和提这个问题的朋友,说我心中的诚实话。五六十年的红学研究,都是准备工作。我昨天还跟朋友这么说,我今天在这里重复,老老实实。那一些都是因为有疑,真正符合咱们今天这个场合的主题,我一个一个地解这些疑,不是说都解了,而是说就我的能力、水平、条件,我得出一个初步结论,我这么这么干了五六十年,我是为什么?为了了解真正的曹雪芹,真正的《红楼梦》。那后边缺了,缺的不是一个可以孤立起来的尾巴,这个尾巴是回顾反映整个大整体的一个重要部分。越是后边越是要紧,而这一部分没了,那么你这个红学,你这叫怎么回事呢?所以才创立探佚学,这是我起的名字,这是我建立的这门学问。我曾经说过,所有那几个红学的分科都可以,但是最要紧的最有活力的最富有生命力的最重要的是探佚学。不懂得的认为无中生有,你们是猜谜算命。懂得,哎呀,这个太重要了,我们起码理解理解,后边怎么回事。然后前边,这才懂了,这个工作才是最重要的工作,前边都是准备、序幕,这一点我和诸位说一说我的心情。一直到了今天,你都八十六岁了,你怎么打算?有朋友就鼓舞我,督促我,你是否你续一续?在上干校以前,就有朋友劝我,我的书里就引过,我不瞒人。我说那怎么行,我哪里有那本事。不,只有你。这是人家的话,我一听这话我高兴了,说我有这么大神通,当然自己觉得很光荣。可是心里也明白,万万不敢,没有这水平。因为你怎么能够跟人家曹雪芹比?不是比,你哪怕跟得上人家十分之一那还好,我有这个勇力,我试试。现在的问题是想续,不敢落笔,写过一个《红楼梦的真故事》,那不叫文学作品,那叫看相片。设想大致应该如何,设想也不完全准确,今天还有改变。你想,我把所有的心理过程都跟你说了。写《红楼梦的真故事》的意思,那还不就是有意,咱们看看后边应该怎么样,但是不敢。但是呢,我深深记住了朋友的这种愿望,咱们看看想个什么办法解决这个大问题。
主持人:接下来这个问题是针对宝玉的。我想这个提问者一定是个女性主义者,她的问题是这样的,金钏跳井,晴雯被逐,宝玉不做任何努力挽回,而且一脚踢得袭人吐血,这些就是他所谓“情不情”的表现吗?可不可以认为他的“情不情”要有两个条件,第一自己心情好,第二对方是美女。
周汝昌:说起来就话长,涉及到所谓后世从西方借来的一些观念,叫做自由、平等、博爱。这是资本主义资产阶级兴起以后的新的道德观念。那么有的研究者就把这种观念合在了《红楼梦》里边,特别是贾宝玉这个人物身上,认为这样解释宝玉这个人物,这个性格,这个性情,言语行动等等。刚才这位朋友虽然没有用这样的名词,实质上已经涉及到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说,没有脱离历史。贾宝玉是一个富家公子,不能叫贵族,完全跟贵族,那个真正的严格概念是完全两回事。四大家族可以说,说他家是贵族,这个是不对的。我们只能说他是富家公子哥儿,八旗的人叫哥儿,公子、小少年。他那个尊贵娇养,他并不避讳。你看《红楼梦》怎么写,那个住处,那个饮食,那有多少大小的丫鬟。他并没有把自己伪造,装扮成一个什么人,一个另外的人。那是老老实实。他有大前提,他发了脾气,照样可以处置他的丫鬟。第一次他喝醉了,问倩雪我早晨泡得枫露茶,你怎么又给我端这个来?说李奶奶拿走了,给她孙子去了,哗啦一下子就把茶杯打反了。那李奶奶是你们的祖宗。这还不是公子发脾气,什么平等?春燕的妈妈还是干娘,不自揣量,一下子就进了怡红院,一直进到了宝玉的卧室,那大丫鬟说“快出去”,我们这个地方没有你的地位,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大大奚落了一顿,然后这个婆子临出去了,外面这个婆子说,嫂子你怎么连镜子都没照照就进去了。这个简直把人羞得无地自容。这叫平等呀?这叫博爱呀?这是资产的那个美德,那种真正的那种观念、概念呐?你们诸位自己去评论,我不敢,我对这方面知识很缺欠。我认为,《红楼梦》那个时代,二百几十年以前,他写的那个特殊的环境,历史条件,他自己的身世背景,他写得真真实实。他是个公子哥儿,一丝都不能脱离,他可以跟丫鬟发脾气,他跟晴雯那么好,最后弄翻了。我要撵她,我回太太去,我不能要你,我受不了。结果一屋子人没有办法,袭人带头都跪下。他这才叹气,没法了,心软了。他有没有公子那个态度,那个架式,那个脾气,一切我们要实事求是。别拿那个高深的不着边际的那个理论来硬拌硬套,这个我们才能读懂《红楼梦》。
金钏的问题,你看怎么写金钏,第一次金钏上场是大观园刚建立,省亲完了,娘娘传下命来,择好日子,让姐妹进园居住。宝玉呢,跟姐姐妹妹进去吧,一块,疼他。宝玉害怕,一步挪不了三寸,挪到正房来,上了台阶廊子底下,金钏在那儿,彩云在那儿。金钏第一句话,我这刚擦的胭脂你要不要吃呀?宝玉这个时候,哪里有那个心情,心里打鼓,这又要怎么训我。彩云一把推开金钏,人家现在心里正烦呢,你怎么还弄这个。你就说这个金钏,这个风格,一句话点出来了。那金钏就是个不好的人,这是个淫荡女子,你能这么体会吗?你这么浅薄看《红楼梦》那不就完了吗?整个没戏唱了。就说那个丫鬟,小女孩她取笑,说话随便,她们之间在底下那一层的活动在那里突然闪一光透一点,这个伏笔给后边打下。大夏天,进了园子到处鸦雀无声,到了王夫人房里,王夫人睡着,跟金钏说了这么一句玩笑话。一下子王夫人听见了,上去一个嘴巴。金钏是王夫人贴身大丫头,一生最受宠,最受爱。好比鸳鸯是贾母的贴身大丫鬟,那是生命的一部分。当时的关系,你们哪里懂。金钏气极了,就这一巴掌金钏受不了了。金钏如果是个坏女人,你再打我两个嘴巴,反正我不是要跟宝玉搞关系吗?那算个屁。我说话这个粗,你们别笑。不这样你怎么表现?你怎么理解金钏?就这个金钏受不了,那还是好人。玩笑是玩笑,品节是品节,人格是人格,她活不了。但是,你这儿让宝玉负责,他确实调戏奴婢,他看着打了金钏,他还敢呆,他跑了以后,他知道金钏以后的命运是什么样的?他一直等到他弟弟诬害他,强奸奴婢的时候,他才知道金钏死了,你说他不救她,他怎么救?这就叫悲剧吧。至于是不是“情不情”,“情不情”不是这么解释,上一个“情”是动词,下一个是名词。林黛玉的“情情”是以情对待友情,贾宝玉是以情对待那个不情,他即使是无情,不情,连石头、花、鸟、燕子认为他无情,水里的鱼儿我也以情对待,真正的大平等。物和我是一个,“情不情”是这意思,我不多说了,这个问题很复杂。好了。
主持人:王熙凤是《红楼梦》里特别鲜活出彩的一个人物形象,接下来的这个朋友问周老,如何评价王熙凤?
周汝昌:王熙凤是《红楼梦》里最关键的人物之一。我的论点是,一部《红楼梦》两大主角,男主角贾宝玉,围绕着贾宝玉这个大主角的一切的那些女儿是由此而展开。这一群女儿的薄命不幸,是宝玉悲痛的中心目标;另一部分女主角王熙凤,王熙凤主管的、发生关键作用的是后半部。家亡人散各奔腾,贾府的破败,众女儿的不幸,纷纷各自奔了前程。死的死、亡的亡、出家的出家、被卖的被卖、做了奴的做了奴,这个大主角围着她有责任。贾府破败,贾府的罪状里边包含着就有王熙凤的罪状、罪款,她的三千两银子破坏了人家的婚姻,害死了尤二姐,此外放高利贷。可能还有罪恶,曹雪芹隐瞒了吗?一字没隐瞒,公公道道,开诚布公。这个不好,可是,这个却给她下了定语。秦可卿的话,婶子,你是脂粉队里的英雄,曹雪芹把王熙凤看成脂粉英雄,女中豪杰,那个果断。处理这么一个复杂的家务,应付了各种的难以处置的问题,支撑这个大厦,微微欲倒了,她支撑了多少年。那个才干,那个人品,曹雪芹太敬爱、佩服,无以复加,所以她是后半部的主角。两大主角,双峰并峙,要这么看问题,要这样认识王熙凤。不要受高鹗的影响,说是她是个最坏的女人,她出了个坏主意,她破坏了自由幸福的婚姻。这那儿啊,你把王熙凤看那么坏以后,你就是等于你一点都不懂曹雪芹,你一点都看不懂人家那个笔法。这是怎么写,怎么表现,哪里可以明说,哪里可以暗说,哪里可以旁敲侧击。文学嘛,看照片。王熙凤一名,女人,最坏不过。你爱看这样的《红楼梦》吗?谢谢!
主持人:这个问题我们希望周老简单回答两三句,我们也希望听到周老对这个问题的这个解答,一位朋友问,从《红楼梦》中您得出怎样的人生感悟和人生哲理。
周汝昌:我从《红楼梦》里边得到的人生感悟和哲理不是没有,但是也没有成型,也没有很清楚条理,这就是我的内心话。今天你把这个问题正面提出来,我只能草草临时说几句,这不成文章。第一有原则性,有人批评贾宝玉死看不上,这叫什么人呢,小流氓一个,这是简单的。复杂一点的就是说这个男孩儿,这个青少年没一点男子气,没有刚性,实在是不欣赏。为他写这么一部书这叫干什么,我对这点有感想,有感悟。你看他对什么人没有刚性,老话叫气性,没有一点气性。他不发脾气,也不在乎,也不生气,他对那些女儿心疼怜爱,他没有刚性。所以傅秋芳家的婆子出了怡红院议论他,里面就有一句,说他见了燕子跟燕子说话,见了鱼儿和鱼儿说话,看见星星月亮就自言自语,无辜的悲伤感叹。这个就是我刚说的物我平等。燕子,他认为那就是生灵、生命。它有感情,这才是真正的平等,不是西方的那个资产阶级的平等。另外,他有原则性。一种表现,听的不入耳的话,不搭。最大的不屑,那辩论了已经落于俗套了。你说这,那不行,你怎么怎么的。你说这话我不入耳,不搭。挨了打,林黛玉来问,哭得眼像核桃,呜呜咽咽都不成声音了。你从今可都改了吧。你放心,我为这些人死了也心甘情愿,何况我现在已经活过来了。这是不是原则性?还有比这个更刚硬的刚性吗?你怎么要求他,他爸爸要打他,那个时代,他拿起擀面棍、刀要跟他爸爸拼命,这叫刚性。你能够离开情理、时代,你思维、逻辑、模式应该什么样?推理看二百几十年前的作品,实事求是还是不实事求是,还是拿一个空理论调调来扣在人家身上。你怎么不那样,你怎么不这样,一无是处。贾宝玉害了谁?有人说,他害了尤三姐,柳湘莲回来一问这个尤三姐怎么样?贾宝玉说了这么两句话,说那是个尤物,那就是天生国色,美极了。再没有比得上的,你不是要一个美人吗?这真是一个美人,别的你还管那个干嘛。柳湘莲说你们宁府只有这个石狮子还干净,那意思这里面文章大了,一听宝玉说后半截不说,因为尤三姐在原本里边是跟贾琏贾珍有淫乱之事。那宝玉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宝玉一生就是个真,为了保存尤三姐,替她涂脂抹粉,跟他的好友柳湘莲说假话。说这个天下第一贞节烈女,你喜欢这样的《红楼梦》吗?说这样的就是贾宝玉没有保全尤三姐。这个责任,那贾宝玉这个罪恶可太重了,天下第一罪人。我这么讲《红楼梦》,您也得批评我,您又替贾宝玉辩护,你天下第一罪人,我承担得了吗?我受不了,谢谢吧。
主持人:有三位朋友委托文学馆和《百家讲坛》向周老献上三份礼物,第一份礼物是一位朋友听说周老要来文学馆做这场红学答疑,即兴做诗一首:五十年来运多舛,不认红坛认杏坛。自云解味深解味,能聆玉言晓玉言。旧牍六通开先路,新证一卷领后员。障目盲听何足患,挥洒文心又一篇。还有一位朋友通过网上将他自己绘制的两幅《红楼梦》人物画传给我们,然后我们把它用彩色打印机将它打出来,在这里呢,献给周老先生。还有一位就是刚才一位清爽可人的女儿,送上来一个她手绘的葫芦猫,附了一张条:谢谢周老的多次精彩讲座,无以为报,画只葫芦猫送给您,希望您喜欢,祝周老身安体健,笑口常开,底下的署名是咪咪笑。让我们共同祝愿周老身体健康,也祝愿有更多的红学迷们来关注《红楼梦》,关注文学馆的讲座,关注《百家讲坛》。新解《红楼梦》节目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谢谢,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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