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利是,是港式叫法,咱们一直以来都是叫压岁钱,过年的时候大人拿红纸包上一块两块钱,看小孩拿到手里欢呼雀跃而走的。压岁钱到底能拿到几岁为止,是我小时候经常盘算的一个问题,钱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不拿压岁钱了,就该是大人吧,小孩子渴望长大的心情和我现在想去掉眼底细纹的心情同样急迫。
好容易等到大学毕业,父母惆怅地宣布,我的压岁钱到此为止,我兴致勃勃去了广州打天下,从此知道压岁钱人家叫利是。那年的春节前一天接到部门秘书的电话通知,第二天早上十点,准时去办公室恭候老总前来分发利是。同时秘书小姐很亲切地提醒我,在广州,只要未婚的都有权向已婚人士索要利是。我大喜过望,心中一盘算,年底双薪,年终奖金,部门小金库的钱都已经发过了,没想到还有这笔意外之财,广州真是一个好地方啊。
我旧小说读的多,当时脑海里就浮现出无数地主老财过年往门外乱撒铜钱,自己拥炉而坐看门口小乞丐疯抢,一面哈哈大笑的情形——后来转念一想,咱也没那么寒碜。有一年腊月,年关将近,贾珍那边,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贾珍便想起一事来,问老婆尤氏道,“咱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于是贾珍就大发了一通感慨,说“咱们家虽不等那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见过,置了祖宗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托祖宗的福。咱们哪怕用一万两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用这个又体面,又沾恩锡福的。除咱们这一二家之外,那世袭的穷官儿家,若不仗这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正皇恩浩荡,想的周到。”认识贾珍这么久,说的最像人话的就数这次了,难怪尤氏也夸他,说正是那话。可见那做皇帝的,深谙攻心术,这几两银子真是花得值当。
如此这般乱想了一夜,我第二日一早,高高兴兴打了个车去公司,左右无事,大家都是踩着点去领利是,只不过我们新职员兴高采烈,老员工笑容诡异。十点整,两大老总同时出现,大家夹道欢迎,老总同员工亲切握手,秘书在旁边递上大红利是包一封,另有内刊记者上窜下跳拍下历史照片,我也心情激动啊,从来没见过这么感人的场面。十分钟后,老总和他的随从们走得干净,我打开利是包,里面赫然是崭新的十块钱人民币。算上我打车的钱,我还净亏损了十块钱。转头想找已婚老同事们讨点利是补偿损失,才发现偌大的办公室已经空空荡荡,剩下我们几个新丁每人举着十块钱哭笑不得。
我终于明白,老板派利是,未必真是要我们感恩,也许他是在享受派利是的过程,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大年初一把人从城市各个角落抓到一起来领他的十块钱的。
也只有皇帝的区区几百两银子的赏钱,能让我们的小荣大爷大冬天的一大早跑到衙门里去,不过小蓉大爷比我还惨,他们家搞不好还顺便搭上送衙门官员一日酒席几台戏呢。
因为后来贾蓉捧了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那黄布口袋可比我们公司的红包阔绰多了,上面印的不是恭喜发财,而是印了“皇恩永锡”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又写着一行小字,道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 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个朱笔花押。
贾珍道:“怎么去了这一日。”贾蓉陪笑回说:“今儿不在礼部关领,又分在光禄寺库上,因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了下来。光禄寺的官儿们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贾珍笑道:“他们那里是想我。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戏酒了。”竟然还是高高兴兴的。
于是我终于发现,原来我的精神境界,还远远比不上我一向瞧不起的贾珍贾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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