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原是个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人,原以为她每日对月伤怀,迎风感叹,不过是少女怀春的一点不可说与人听的心思,谁知那日秋窗风雨夕,薛宝钗来看望他,两个人难免就说起林黛玉的病来。薛宝钗最是喜欢卖弄自己什么都懂,是个博学的才女,这会子就表现起自己的医学知识来,说道:“这里走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不是个常法。”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这样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日子我是怎么形景,就可知了。”宝钗点头道:“可正是这话。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谁知说到这里,竟然就惹出了林妹妹的一番肺腑之言,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从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f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耽耽,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宝钗道:“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l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
看到这里不免感叹,原来但凡是女孩子,总是少不了这一点攀比的心,从小便知道左顾右盼,看看哪个穿的比我好看,哪个今天带了什么希罕的东西到学校来吃,哪个学习比我好,那个字写的比我漂亮,人人心中一杆秤,从小比到大,从大比到老,总是拿了自己比别人,越比越伤心。
这样的比法,自然是比的伤心,人尖子林妹妹都有比不过人家的地方,何况你我?其实薛宝钗说“其实我也同你一样”,在我看来,倒不是虚伪谦虚的话,咱们换个角度比一比,林妹妹未必事事都比不上宝姐姐。说家世,宝姐姐家财万贯,兄弟薛蟠虽然胡闹,但是很疼她,也很听她的话。她们家不见得比贾府有钱,宝姐姐的出手却比贾府的宝贝贾宝玉还要阔绰,今天赞助一些螃蟹,明天给妹妹一些燕窝,后天帮人赎点东西,王夫人在家找人参,急出一身汗来,也是她坐在旁边轻摇扇子,就派了两个伙计出去买了几棵好的人,轻描淡写,从不在话下,可是莫要忘了,就算是皇商,总不脱是个商人。就算明清时期巨商倍出,资本主义经济开始萌芽,商人还就是商人,哪里比的上林黛玉家世袭列侯,清贵门第?我还颇记得宝姐姐审林妹妹,说她行令的时候说了几句《西厢记》《牡丹亭》,黛玉羞红了脸,宝钗就大度而款款地说,“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我每次看到这一句就想笑,正因为宝姐姐家里不是个读书的,她自己也知道,才弱弱地说,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林妹妹老爹是当朝探花郎,在她面前说这个充门面的话,当真有些意思。
比吃穿,林黛玉是太谦了,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当然,也是因为有人推论出,贾赦贾政两兄弟都不是老太太生的,唯有黛玉的母亲贾敏才是老太太亲生。这样说起来,论血缘,黛玉跟老太太可比宝玉还亲哪。老太太遇上好吃的,留下几碟子,给了宝玉黛玉和贾兰,可没听说那几个姐妹有份的。电影电视里老是把林黛玉打扮得一身清素,跟个寡妇似的,那是看走眼了。小说里对林黛玉穿戴的描写可不少,比刻意求简的宝姐姐讲究多了。老太太连宝钗的房子里没什么装饰都有意见,说太素净了,年轻人忌讳这样,还要给黛玉的窗户糊上银红色的软烟罗,可见老太太喜欢热闹,喜欢享受,喜欢精致生活,这一点,宝姐姐却又吃了亏,讨不了老太太的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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