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京剧成了国粹,动辄能上人家国家歌剧院,奥运会闭幕式上耍一把,把其他地方戏曲比的跟个土渣子似的,真是有点不公平。而且现在有文化的年轻人中,说自己喜欢听戏的人也越来越多,上卡拉OK时常就能听到智取威虎山,而能唱这个的年轻人,显然觉得自己比唱twins的歌来的酷。我承认我其实是个很媚俗的人,什么时兴我也不情愿被拉下。可惜又没生副好嗓子,京剧那玩意可不是一般人能唱的,所以我就只好退而求其次,看戏看戏,是真的只看不听。虽然无法满足我在mp3中灌上戏曲,坐的公共汽车上咿咿呀呀的听一路的变态愿望,好在看了些词谱,看那些才子佳人,家国春秋的戏,被改成西皮二黄,行云流水一般唱将下来,也颇有些心得。
京剧和昆曲的词填的极好,雍容大度,繁花似锦,而越剧,更是说不尽的相思血泪,道不完的离愁别恨,全在那一段婉转风流的身段中。至于其他戏种,不是我偏见,总觉得多了一些乡村野店的俚俗之气,少了一些文采风流。对于粤剧,却是觉得难办。
据说粤语是古语,唱起戏来,自是遣词古雅,念白铿锵,方不辜负了那繁复的十几种声调。粤剧的唱法纯是假声,演员们个个练就了一口字正腔圆,底气充沛的唱功。这手功夫,拿去唱李陵碑,想来不错。可惜广东人似乎也中意看那戏台上的风花雪月,缠绵情事,便也珠环玉绕地打扮起来粉墨登场。
这两天找到一本粤剧红楼梦的脚本,未看之前先已经失笑了。想那广东人,身小皮黑,眼深颧突,不知道扮起林妹妹来,是一番怎样的情形。那念白写的也有趣。
宝玉:“唔通你连亲都不避疏,后不占先呢个道理都唔明白咩?!”
黛玉:“好了,我明白了,你都系先返去早的休息把啦……”
我自己偷偷念了两遍,大笑了三声。这哪里有一些小儿女闹气别扭的情状,隐隐有我们楼下士多店里老夫妇平常说话的样子在里头,只怕戏台上林妹妹说起来比我更要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好多倍呢。只不知她如何才能表现出那弱柳扶风,娇喘微微的姿态呢?想到这里,我便直接去看焚稿。
说回红楼梦,高鄂续的相当之不堪,王熙凤老太太让他糟蹋的不成样子,至于那个调包计更是龌龊,不过那个蒙太奇手法倒是很超前,一面娶亲一面断魂,很是有气氛。这里黛玉睁开眼一看,只有紫鹃和奶妈并几个小丫头在那里,便一手攥了紫鹃的手,使着劲说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伏侍我几年,我原指望咱们两个总在一处。不想我……”说着,又喘了一会子,闭了眼歇着。紫鹃见他攥着不肯松手,自己也不敢挪动,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只当还可以回转,听了这话,又寒了半截。半天,黛玉又说道:“妹妹,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说到这里又闭了眼不言语了。那手却渐渐紧了,喘成一处,只是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的很了。
紫鹃忙了,连忙叫人请李纨,可巧探春来了。紫鹃见了,忙悄悄的说道:“三姑娘,瞧瞧林姑娘罢。”说着,泪如雨下。探春过来,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探春紫鹃正哭着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李纨赶忙进来了。三个人才见了,不及说话。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探春李纨叫人乱着拢头穿衣,只见黛玉两眼一翻,呜呼,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这句“宝玉,你好……”为他自己挽回不少颜面,多少怨多少恨,多少不甘,都在这四个字里面了。却没有一个字写了怨,写了恨,写了不甘,真是超水平发挥了。除了这个,我还真是想不出黛玉临死前该说些什么。粤剧中,林妹妹是这样叮嘱紫鹃的,“……紧记我最后言,我生不受他寸义尺恩,一朝身去,我亦唔受他清香一柱,半张纸钱。更未许他拜祭我嘅灵前!”
真是声声似断魂夺魄,字字如厉鬼恶声,只让人怀疑这究竟是那身负冤屈,死不瞑目的窦娥,还是那手持厉斧,要劈棺取脑的田氏。只是林黛玉,世代书香,气度高华,纵然艳谱误递,萧郎爱错,也断不会如此这般呼天抢地,彻骨仇恨吧。更残酷点说,那林黛玉6岁进府,老太太的千般娇宠,宝玉的婉转回护,十数年的养育,难道在她眼里都不算寸义尺恩吗?
这个词谱,大概是现代人写的罢。而现代人也总是这样,一旦反目,过去的点点滴滴全盘作罢,好的全部变成坏的,曾经的恩变成市恩,曾经的情变成虚情,曾经的意全是虚意,曾经对你的好,也全部忘掉,就当没有发生过,剩下的,只有恨。对人如此,对事如此,对公司都是如此,一旦离职,忙不迭的爆黑幕,诉冤情,只有公司欠他的,没有他欠公司的。
好在高鄂还算有点良心,让她和宝玉那段隐秘的心事,爱了只因为他说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如今散了,那一片自伤自怜,那一段委屈怨恨,只化在“宝玉,你好……”四个字中,足已。
突然又想到,或许林妹妹这样心思容易剑走偏锋的人,真的容易走到极端,本来,她也算不上一个厚道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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