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身为人民教师,传统型知识分子,对于某些事物有他自己的判断和坚持,有些事情现在再拿出来讲就像一个笑话,但是当年在他眼里,牛仔裤简直就是伤风败俗,绝对不能往身上穿的。直到几年以后,牛仔裤铺天盖地,除了它仿佛再买不到裤子的时候,我才拥有了一条,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童年阴影,到现在我还不是很热衷。还有一件深为父亲所痛恨的东西是麻将。在他眼里,麻将更比牛仔裤坏十倍,打麻将就等于赌博,赌博就等于家破人亡,前途尽毁,都是最要不得的东西。
当然,后来我自己自学成才,在单位麻坛称霸一时,这是后话,而且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当我脱离了父亲的管教之后,学坏是多么的容易。但是若有人问我你的兴趣爱好是什么啊?十之八九,我也会扭捏地回答,读书,听音乐,或许打游戏,写专栏都有成为答案的可能,麻将二字,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口的。
我倒不怪我父亲在我的潜意识中种下打麻将是可耻这种思维模式,尽管他所景仰的国学大师中也不乏麻将爱好者,但女孩子打麻将,听起来终究不雅。曹雪芹通晓世情,红楼梦纵然风花雪月,却也能夜闻麻将声。不过水做的女孩子纵使闲极无聊,也不过赏花斗草,猜谜斗枚,最豪爽者如湘云,也不过捋起袖子大呼小叫地猜拳,牌,却是不打的。只有结了婚不再清净的媳妇们,才会聚在一起打牌,至于开局赌钱,那更是上夜的婆子们干的勾当,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姑娘们究竟会不会打牌呢?别人我不知道,宝姐姐是一定会的。不过她也摆脱不了封建思想的禁锢。那天宝玉跟黛玉打饥荒,宝玉想黛玉帮他撒谎,黛玉反而背后羞他,自己说去吃饭不等他,宝玉说,理她呢,过会子就好了。一会儿在老太太屋里,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个丫头说道:“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玉听了,只是纳闷。只见宝钗探春等也来了,和贾母说了一回话。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作什么呢?”因见林黛玉裁剪,因笑道:“妹妹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宝钗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
一听这话不对味儿,宝玉就想哄宝钗走,跟她说老太太屋里正寻人打骨牌呢,她也就红了脸嗔道,“难道我就是来陪人打骨牌的么?”宝姐姐多端庄的一个人啊,要她嗔一嗔,是很不容易的,不过嗔归嗔,转了身她还是去了。成大事者该当如是啊,个人喜好在大局面前,从来就不重要。
况且,打牌并不如想象中简单,小说电视里最常见的桥段也说为了讨好老太太级别的人物,就要可着劲的放牌,还要不露痕迹。以我短暂的麻将生涯来看,放牌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不经过长期锻炼,根本不知道放什么牌。
鸳鸯来了,便坐在贾母下手,鸳鸯之下便是凤姐儿。铺下红毡,洗牌告幺,五人起牌。斗了一回,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严,只等一张二饼,便递了暗号与凤姐儿。凤姐儿正该发牌,便故意踌躇了半晌,笑道:“我这一张牌定在姨妈手里扣着呢。我若不发这一张,再顶不下来的。”薛姨妈道:“我手里并没有你的牌。”凤姐儿道:“我回来是要查的。”薛姨妈道:“你只管查。你且发下来,我瞧瞧是张什么。”凤姐儿便送在薛姨妈跟前。薛姨妈一看是个二饼,便笑道:“我倒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满了。”凤姐儿听了,忙笑道:“我发错了。”贾母笑的已掷下牌来,说:“你敢拿回去!谁叫你错的不成?”凤姐儿道:“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这是自己发的,也怨埋伏!”贾母笑道:“可是呢,你自己该打着你那嘴,问着你自己才是。”又向薛姨妈笑道:“我不是小器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薛姨妈笑道:“可不是这样,那里有那样糊涂人说老太太爱钱呢?”凤姐儿正数着钱,听了这话,忙又把钱穿上了,向众人笑道:“够了我的了。竟不为赢钱,单为赢彩头儿。我到底小器,输了就数钱,快收起来罢。”贾母规矩是鸳鸯代洗牌,因和薛姨妈说笑,不见鸳鸯动手,贾母道:“你怎么恼了,连牌也不替我洗。”鸳鸯拿起牌来,笑道:“二奶奶不给钱。”贾母道:“他不给钱,那是他交运了。”便命小丫头子:“把他那一吊钱都拿过来。”小丫头子真就拿了,搁在贾母旁边。凤姐儿笑道:“赏我罢,我照数儿给就是了。”薛姨妈笑道:“果然是凤丫头小器,不过是顽儿罢了。”凤姐听说,便站起来,拉着薛姨妈,回头指着贾母素日放钱的一个小木匣子笑道:“姨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顽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顽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的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差我办去了。”话说未完,引的贾母众人笑个不住。偏有平儿怕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凤姐儿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一齐叫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箱子里的钱费事。”打牌输钱输到这个程度,才算得上有了一点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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