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苦这么说呢?正月里说死,多不吉利?”
“我偏要说死,就是要死!你怕死,就自己长命百岁活下去,与我何干!”
“你要这样闹下去,我也不怕死了!”宝玉气鼓鼓地看着黛玉。黛玉生起气来,倒真像一只张牙呲嘴的老虎!偏他又不是武松!宝玉索性道,“大家一起死了干净倒好!”
“你说得有理,你这样跟我闹,我确不如死了干净!”黛玉气咻咻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我可没叫你死!”宝玉分辩道,“我是说,我自己死了干净……”
两人正拌嘴,宝钗忽而走过来叫宝玉:“史大妹妹要找你!”说完,就把宝玉拉走了。黛玉站在窗前,越想越是生气,先是默默地流泪,后来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待宝玉再回来找她,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儿。
宝玉想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开口,张了嘴愣愣站在一旁。黛玉一阵抢白:“你回来做什么?就让我一个人去死好了!反正还有人比我会说、会笑、又会和你玩,还会哄你……”
宝玉未听完,即凑上前对黛玉悄悄说道:“你这么冰雪聪明的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的道理都不知道么?我俩从小一块儿长大,同一桌吃,同一床睡,我哪有为她疏远你的道理?你偏还跟我生气!”
黛玉眼中泪光又闪,嘴里说:“我又没叫你疏远谁,我只是心里难过!”嘴里虽然这么咕哝,笑意却已轻轻染上两颊,转忧为喜。
“你就知道你心里难过,难道不知道我的心会跟着你一道难过?”
这么一说,黛玉低头不语。过了好久,才抬起头来,问宝玉:“今儿可冷着,为什么不肯披斗蓬?伤风怎么办?不是教人替你操心么?”
宝玉笑说:“我本来是披着斗蓬的——只是看你一恼火,我的心里就躁闷起来,身子热得难受,刚才干脆脱了。”
两人正轻声说话,那边走进史湘云,笑声如银铃:“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平常在一起玩还玩不够?我好不容易来这儿,你们却不理我!”湘云舌头短,一不小心把“二哥哥”说成“爱哥哥”。林黛玉忙不迭取笑她:“短舌头还爱说话!连‘二哥哥’都叫不上来,只能‘爱’哥哥……掷起骰子来,又是‘么爱三’……”宝玉听了直笑。湘云嘟着嘴对宝玉说:“你瞧瞧!她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爱拿人家毛病嚼舌根,看一个挑一个。不过……有一个人,她若挑得出毛病来,我就服了她!”
黛玉赌气问:“那人是谁?我就不信天下有没毛病的人——”
湘云理直气壮答说道:“宝姐姐就是个没毛病的人。”
听湘云在宝玉跟前这般称许薛宝钗,黛玉又万般不是滋味,冷笑道:“原来你是说她呀——我哪里敢挑她!”
宝玉怕黛玉心病复发,赶忙用话岔开。湘云却不放过黛玉,继续说:“这辈子我比不上你,你挑我,我没话说。不过,我倒要请上天保佑,赐我一个短舌头的林姐夫,你就可以常听到他‘爱呀爱呀’的……”
黛玉追着她打,湘云手脚快,立即跑了。宝玉挡在门框边,不让黛玉追过去,笑着说:“就饶她这一回吧。”
黛玉说:“饶了她我就不活了!”
不知情的宝钗踱过步来,见宝玉将一人挡在门内,一人隔在门外,笑盈盈地替宝玉劝架:“看在宝兄弟面子上,别闹了。”
黛玉仍要宝玉让开路:“我才不管呢,你们分明是讲好了来戏弄我!”闹得难分难解,直到贾母叫人传他们吃晚饭才作罢。湘云和黛玉闹过了,不一会儿又和好如初,晚上湘云留在黛玉房里过夜,两人睡同一张床。
有自己喜欢的姐妹来凑热闹,宝玉一夜睡不安稳。第二天天才亮,宝玉迫不及待地往黛玉房里来。黛玉和湘云还在安睡。黛玉严严密密地裹在杏红色的被子里,睡得安安稳稳。湘云的睡相就不规矩了:长长的黑发散在枕边,齐胸盖着—条桃红色被子,衬得被子外的手臂肌肤胜雪。宝玉看了好一会儿,不敢惊动她们,悄悄地靠近,帮湘云盖好被,怕她给风吹了肩膀发疼。心想:“睡觉还是不老实!”
一向浅眠的黛玉,还是给这蹑手蹑脚的不速之客吵醒了,翻起身来,说:“这么早,你跑来做什么?”宝玉硬说不早了,要她们快起来。黛玉把他赶到外头房间等着,才叫醒湘云,穿好衣服,叫紫鹃、翠缕两个丫头服侍梳洗。宝玉岂肯闲着?湘云洗过脸的水,他也要玩,说:“我也还没洗脸呢,不如一起洗算了。”
呆呆看湘云梳好头,他又缠着湘云:“好妹妹,帮我梳头吧。”记得小时候,湘云和他玩,曾帮他梳理头发。湘云不肯,他又千求万求,湘云才扶过他的头来,帮他打辫子,把四边的短发编成子辫,往头顶中间打了个结,再编成一条大辫,用红丝带系住,发顶到辫梢系上四颗珍珠,末端又加上黄金发饰。
湘云帮宝玉梳头时,宝玉没忘翻玩黛玉的梳妆台,顺手拿起一盒胭脂。他自小就爱玩女人的胭脂,不知不觉就要往嘴里抹,冷不防湘云手脚比他快,一个巴掌把胭脂打落在地,笑说:“没出息!你什么时候才要改这习惯呢?”
话没说完,袭人探头进来,看宝玉的样子,知道他已经梳洗过了,不劳自己动手,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却不太开心。宝玉回房时,看出袭人脸色不对,却不知道她生什么闷气,小心翼翼问:“一早又生气了?”
袭人冷笑:“我哪里敢生气?”背过身子去,冷冷地说:“反正已经有人服侍你,你用不着我,我还是回去服侍老太太干脆!”说完,倒在炕上,合着眼,任宝玉怎么叫都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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