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所说的管宁蹈海,虽然是本人素来怀着厌世之心,不过因曹操带剑逼官,才引起了他无限感慨。旁观者尚这样的不平,难道那身受的,就好过么?那建安皇帝被曹操那一番威吓之后,到了后宫,伏皇后接着,问起根由,两人抱头痛哭,真有不知命在何时之苦。大凡前人作事太过,后人自然要被人家欺负,单论汉朝开国的高祖皇帝,就是一个太没良心的人,韩彭英布,替他汗马勤劳,当一辈子走狗,到了天下太平的时节,却开了一个人肉作坊,将他们做了新式虾酱。及至兵困白登,向那万恶滔天的冒顿,馈礼求和,甘心送女,回过丰沛,酒后心明,才想道“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世界上那里有许多贱骨头,再替你来拿兔子呢?一转眼吕后就来了一个牝鸡司晨,少停一刻,王莽又来了一个弄假成真。传到顺安桓灵手内,把宦官当作干爹干妈,杀戮朝廷大臣,如同鸡狗,那一些清流党人,都只能说不能行。后来实行党锢,连说也不许你说,真真的岂有此理!张角兄弟,照报应说来,都只算替天行道。就是曹大爷所说,世上无孤,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这句话简直确确实实,并无半点牛皮;就做一个把皇帝,不算什么一回大事!对于建安皇帝,凌虐到一百二十分,也只算替韩彭出气罢了!从前有人造谣,说朱洪武转世作崇祯皇帝,李自成,张献忠,射塌天一坐城,众位英雄,都是同起濠泗,横受夷灭的功臣再生。按照九九归原的办法,叫作不爽丝毫!曹操或许是韩信彭越重来,华歆郗虑,也许是英布丁公再世。今世里现世现报,我兄弟也很忙,犯不着替他们,跟包文正查柳金蝉一样,去到九幽地府,一殿一殿的,查他乱七八糟的一塌糊涂混账,只是眼见得建安皇帝,就已经够受的了。
当下建安皇帝,跟着同生共死的皇后娘娘,悲悲切切,哭了一阵,好容易止住了,对伏后道:“孤与卿在曹操掌握之中,奸贼若有一些儿不顺意,孤二人的性命便有些难保!那贼觊觎大位,已非一日,朝中大臣,孔融稍有骨气,便被他杀却;荀彧叔侄,因世受国恩,颇怀忠义,又被操贼双双逼死。外面一些,尽是他一系的狐群狗党,只要他稍示意思,便不愁无那趋承意旨甘作鹰犬的人,那时孤二人只好延颈受刃而已!性命不足惜,可惜祖宗基业,一旦付于流水了。”伏后道:“皇叔左将军既领荆益二州,兵多将广,何不密诏令来勤王?”帝叹道:“操势大于皇叔,皇叔羽翼未丰,若轻举妄动,必遭失败,是汉朝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仰望于一人者,又将以孤之故而致绝望!且操贼前云,皇叔若窥中原,即当先取孤首,是皇叔兵出宛洛之期,即孤二人骈首受死之日,事势如此,何用勤王!”伏后又道:“操贼势盛,我夫妇终不能脱此樊笼,皇叔怀投鼠忌器之心,不敢北向有所表示,陛下不徒误皇叔之前程,抑误宗社之大计矣!”帝不觉长叹,便道:“卿有良策,可解此困否?”伏后沉思良久道:“妾有一策,陛下可将传国玉玺暗中差人,送赴荆州,附一手诏,令皇救先正大位,恢复汉祚。皇叔若遵诏书,则妾与陛下不过许昌一民家耳。操挟之为无名,杀之无足轻重,或反留陛下以饵皇叔,转胜于袭虚位以受祸也。”帝道:“孤方寸巳乱,卿可为孤作书。”伏后领旨,即操笔为书道:“谕左将军益州牧:朕遭家不造,幼遘闵凶,近益孤危,命悬旦夕!今遣内臣穆顺,赉玺付叔。玺到日,便可速正大位,以定人心。无以朕故,致多所疑虑,以误事机!若宗佑重光,钟虡无恙,朕死之日,犹生之年!愿叔以天下为重,以一人为轻,上慰高祖世祖之灵!朕虽遘灾,有辞以对。功成之日,当以少牢告朕也。建安年月日。”
帝省书流涕道:“汉室再兴,卿之功也,惜孤德薄,累卿同此困苦耳!”伏后亦泫然。即唤穆顺近前,告以此事,顺顿首帝前,以死自誓,密密地藏了诏玺,借个名色,出了宫门,到了国丈伏完家中,密禀备细。其时恰值伏完少子新卒,完令穆顺更换家人衣服,同着自己家人,护送少子灵柩,回宛城原籍安葬,事属寻常,无人盘问。穆顺逃出天罗地网,提心吊胆,改扮商人模样,再由伏家人引导,千辛万苦,到了南阳。
那南阳乃是关兴把守,对着许昌方面来的人,自然注意盘问,穆顺问知守兵,是关小将军在此,告诉守门兵士,要去求见,关兴即刻传见。穆顺在许昌见过云长。此番见了关兴相貌,跟云长一样,单缺了颔下长髯,穆顺向前求个便,关兴见来人相貌温文尔雅,不像个商人模样,便知另有别情,即时叱退左右,细问根由。穆顺将奉旨南来的事,逐一告知。关兴问知详细,连忙请穆顺进内,沐浴更衣,设筵款待,又请赵累前来相见。到了次日,叫一员偏将,带了五十名兵卒,迭穆顺去襄阳。张飞庞统恭迎入署,酒席筵前,穆顺将曹操如何凶横,皇帝如何被其凌逼说知,张飞听得,不觉环眼圆睁,钢须倒竖,便要起兵,到许昌杀曹操。庞统忙劝道:“将军不可卤莽,现在西川新定,大局未安,此刻不宜乍起兵端,万一我处漏泄情形,反令圣上受无幸之祸。”张飞谢道:“先生之言甚是,飞一时气忿,不觉言之过量。”庞统道:“事机紧迫,不可迟延,速送穆公公至荆州,候二君侯将令。”张飞立即派兵护迭穆顺去到荆州。
穆顺到了荆州,云长同徐元直迎接入府。穆顺道:“在许昌屡见君侯,深知忠义,顷奉旨意,来见左将军,未知现在何处?”云长答道:“皇叔现在益州,许昌情况,现在如何?先生所奉,是何旨意?”穆顺道:“君侯有所不知,自从皇叔得了西川,消息传入许都,圣上十分庆幸,无心中说了几句话,曹操带剑入宫,咄咄逼人,出言悖逆,无复情理!圣上与娘娘,哭了一日,后来娘娘定计,将玉玺授与左将军,令某家携着诏书,暗出许昌,面呈皇叔,请左将军早进大位,令曹操失其所挟,或者圣上娘娘,反可以苟全性命。”云长长叹道:“当日许田射猎时,梭我径行杀却,何致有今日也!”才随令关平领了十只兵船,护送穆顺入川,面见大将军不提。
云长送了穆顺出城,回到府中,刚才坐定,只昕得报马报道:“东吴水军都督周瑜亡故。”云长惊道:“公瑾年少有为,忽然夭逝,江南大事去矣!”即入府内,禀知孙夫人,夫人十分伤感。云长自派元直前往柴桑祭奠,顺视继任何人,以便应付,元直领命去了。你道周瑜少年得志,坐镇江南,为何无病而死?那致死的原因却也不一而足!从来聪明的人,不免好色,气盛的人,不免好酒,周瑜才地聪明,风情高朗,目营八表,意在千秋。在当时都说他雅量高致。况以孙伯符虚心结纳于前,孙仲谋竭诚推挹于后,精兵勇将,听其指挥,陆马水帆,供其驱策,不徒在江东是第一流人物,就说北方大首领曹操,南阳赛管仲诸葛亮,也都钦佩莫名,拜倒无地。又有沉鱼落雁的小乔夫人,自然免不了旧小说中“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的两句古话!兼之酒量甚好,一举百杯,虽吃得酩酊大醉,却还温克有容,所以有人说对公瑾如饮醇醪。一个人精力,能有几何?白日里治理军书,应酬宾客,深杯浮白,雄辩高谈,晚上还得按时点卯,应付太太,便是生龙活虎,也受不了这样消磨,任情纵欲,安得长命!谁知道这里又来了一道催命符,这谣言可不是兄弟造的,乃是唐朝李端发明的: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这便是周公瑾的催命符了。
原来周瑜在鄱阳训练水师的时候,行军打仗,谁人能带家眷?周瑜年轻,忍耐不住,偏偏彭泽县边,有一个小家碧玉,名字叫金粟柱,生得丰姿绝世,潇洒出尘,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弹得一手好筝,就住水军行营附近。只因周瑜治军严整,水军里面将校人员,虽有染指之心,尚少问津之辈。那一日周瑜还营,从她门前经过,自古道嫦娥爱少年,她便有心巴结,知道周瑜通晓音律,打量周瑜回营时候,自己把那十三弦柱,雁行儿排起,一弦一弦的银甲轻挑,芳心半逗。周瑜来到门前,驻马侧耳,昕得入神,便叫左右唤那家长出来。金老头儿见是都督传唤,跪倒都督马前听令。
周瑜问道:“何人在此弹筝?”金老头答道:“是小的女儿。”周瑜笑道:“弹得好好的,怎么又错了?”金老请都督入内待茶。周瑜向来待下有恩,治民以德,军书稍暇的时候,同着亲军将校两三人,骑行田间,看民耕种。百姓要求他进内,吃茶吃酒,极其随便,绝不摆格,江南江西的百姓,尽皆爱戴。此番金老请他,遂命随行将士,先行回营,自同鲁肃带了两名从人进去。只见门庭静寂,花木翳如,进房坐定,细看陈设,甚为精雅。金老唤女儿出来拜见,真个不是冤家不聚头,周瑜教她坐下,问筝谱系何人传授?指法调门,中间舛错,一一指出。金家女儿详细答复,言词清朗,条理明晰。周瑜正自惊讶,金老父女,上前跪倒。周瑜教他起来,问他何事?金老便将女儿自誓,愿适英雄,甘为妾媵的话启上。周瑜看着鲁肃,鲁肃道:“都督便可允许,以全其志。”当下周瑜正式把金家女儿收为外妻,小乔贤慧,也不吃醋,周瑜往来两地,倒也自在。
常言道得好,乐极生悲。一日,周瑜在水寨宴客。多饮了几杯,酒酣耳热,披襟乘风,心上一颤,便受了凉,少年人不管好歹,回到小公馆,鱼水方欢,手足忽厥,教金女代着衣裳,扶坐床前,冷汗交流。急命从人送至营中,又冒了些风寒,请医生前来看视。那医生是华元化的高徒,名唤夏磐,来到床前,诊过了脉,看过气色,开了一方,退见鲁肃说道:“都督之疾,已不可为,元气太亏,六脉俱绝,贼邪入里,无药可医。今夜亥子之交,即当尽命。”鲁肃一面吩咐预备后事,一面来看视周瑜。周瑜服药下去,精神稍觉清醒,鲁肃与众将环侍,到了半夜,瑜通身大汗,知道不好,唤鲁肃近前道:“子敬!我死后,公可带领水军。”又顾诸将道:“事子敬,当如事我。”诸将一齐答应。再唤鲁肃道:“荆州之交,不可绝也。”说罢,气喘不止,挨到子初,竟自长逝,年才二十八岁。鲁肃率诸将举哀,将周瑜沐浴成殓,遣人飞报吴侯。那边金粟柱闻耗,即时仰药自杀。诸将闻知,更加伤感。
噩耗到了建业,孙权捶胸痛哭,军民上下人等,无不齐声哀悼。小乔夫人,更是恸不欲生。依她的意思,是要相随泉路,只因儿子周循尚在怀抱,被她母亲姐姐苦苦劝慰。军民人中,第一个伤心的,要算乔国老,思想自己两个女儿,一个嫁孙伯符,一个嫁周公瑾。两个都是江南豪杰,年少英雄,到如今大女儿缞经未除,小女儿悼亡又赋,留着他一双的昏花老眼,看这一对儿薄命红颜。到了周瑜灵柩回时,他那种抚棺痛哭,格外伤心。大乔姊妹,见父亲这样年高,心中悲惨,越发难过。倒是大乔明理,含悲忍泪,苦苦劝住。小乔因怜金女烈性,将他祔入祖茔,相从地下。孙权令鲁肃代理水军,满朝文武,挂孝三日。惊动了吴国太,年老多忧,便也奄奄成病。
原来周瑜与孙伯符同年,仅少一月,登堂拜母,吴国太以儿子畜之。伯符临死,遗言外事问公瑾,内事问子布,所以孙权在周瑜面前,简直当他作伯符一样看待。合肥一战,杀得曹操大败而逃,周瑜还见吴侯,觐安国太,国太痛爱周瑜,自不消说。老年人逢着欢庆的事,就精神百倍,逢着丧气的事,也就懊恼万分。眼前见着伯符的媳妇,隐忧重孝,已觉难堪;又兼爱女远适荆州,早晚言笑,谁与为欢?如今又加上周瑜这一死,心中又追想伯符起来。再由伯符想到孙坚身上,再由内里想到外边,曹操与江东深仇巨恨,若闻周瑜一死,前来报复,谁人可以抵敌?女婿远在西川,女儿孤居荆州,未知又如何凄凉。前思后想,彻夜无眠,初犹饮食不调,继则怔忡失寐,孙权不觉恐慌起来。正是:
漆室忧周,别有伤心之事;哀姜去鲁,犹留洒涕之言。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异史氏曰:天生蒸民而建之国,国必有主,主于君则君制,主于民则民主,其原则皆书天下为公,天子亦为民而立,非可以国为私者也。君主授统传贤,驭于一智,民主继任选贤,驭于众智,一智较便易行,故各国驭始皆君。如尧舜时,何尝不美!自禹传子家天下,秦暴民私天下,汉逐鹿争天下,于是穷统私位,君制乃未尝复。自私不已,进而愚民,民不尽愚,而君主之祸作且酷矣。惟自私乃成自祸,非君制害之,以自私害之也。惟愚民适以自愚,非篡夺乘之,以民愚可得而乘之也。汉家以后之祸,则皆如是。故莽后有卓,卓后有操,操后有司马。人君窃主私于上,而后人臣窃主私于下,此篡逆所相生不已耳。此中无甚天理,而亦若有天理,然则假韩彭俎醯,推论因果,如佛家言,殆无不可。古人久有此说,全相三国志即本此发端。作者书成民国十四年,并未及睹海外搜残之入国,却立论与合,颇奇。
代身在樊笼之帝后设策,送玺入川,使当日真出于此,诚为妙策。当时汉献居不知命在何时之地,而死据一玺,从思想上讨论,岂非至愚!然而孙坚死于此;袁绍败于此,曹操志于此,汉献实于此,华歆夺于此,曹丕受于此,区区一物,作尽天下之怪!而无一人能悟,且均牺牲性命,不惜生死以赴之,宁不可笑!今本当时人之愚想,代当时人出奇计。此种文章,实暗含时代性,而以沉痛笔墨,写出帝后对泣之可怜,直如身入其境,又几令人不可卒读。
此回写一汉帝,即接写一都督,天家敌体之泪脸方回,外室阿娇之哭声又起。只写两对夫妻,同膺悲惨,而苦乐迥殊,且见鸳鸯同穴,则生汉帝不如死都督,而耕馌相庄,则大都督又不如小百姓,此中脉络尘劫,有阿堵传神之妙,非平凡之笔也。传李端临一诗,凭空拉入为证,便似果有其事。全书中以此节翻案为最出意外,最堪绝倒。然公瑾风流,江东独步,英雄儿女,原在意中,即无金粟柱其人,不可谓必无用于金粟柱之人也。与其公瑾自叹瑜亮,不如令小乔同悲瑜亮,此翻得可喜者一。与为诸葛三气而死,不如公瑾大乐而死,此翻得可喜者二,与令乔家女独占英雄妒杀江东,不知全家女共事英雄,羡杀江东,此翻得可喜者三。与叫诸葛痛哭更无知音,不如金女弹筝,便有知音,此翻得可喜者四。与其赔了夫人,空言妙计,不如赚了夫人,享尽艳福,此翻得可喜者五。与其气死之后,柴桑有人吊孝,不如乐死之后,鄱阳有人仰药,此翻得可喜者六。一案翻来,有六可喜,便觉无金粟柱其人,不得况窈窕仙娘,书中有女,几呼之欲出者乎。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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