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孙权遣使浮海至番禺,令番禺太守虞翻出兵攻取桂阳。那虞翻乃是会稽余姚人氏,少有胆气,长善用矛,走及奔马,日能步行二百里,好学深思,潜通易理,孙策兄弟,甚相倚重;因孙权晋号吴王,大宴群臣,翻饮醉失仪,权怒欲杀翻,司农刘基抱权苦谏。以岭南瘴疠,谪翻为番禺太守,欲以困之。翻安辑吏士,怀柔蛮夷,两三年间,政声大着。
此番虞翻奉到孙权命令,出兵攻取桂阳,一面征集兵士,一面送过吴王使者,自己沐浴盥洗,在后堂焚香下拜,虔卜一卦,得师之六爻,其系辞云:
苕苕桂阳,良骥所藏,金刀复盛备始王,还珠合浦及尔疆,出师犯顺逆天亡,弟子舆尸反炎方,动者不吉静小康。
虞翻取系辞反复观览,恍然大悟:第一句苕苕桂阳,言甚远而难袭也;第二句良骥所藏,守桂阳者系马谡,有谋能断,在任数年,威惠流行,不易得而胜也;第三句金刀复盛备始王,炎刘之谶为卯金刀,玄德名备,始为汉中王也;第四句还珠合浦及尔疆,刘氏中兴,则南粤亦当为其所有也;第五句第六句出师犯顺逆天亡,弟子舆尸反炎方,明言孟浪出兵,必无幸全也。翻且诵且思,不胜嗟叹。
但吴王之命,又不可违,因选粤兵八千人,令四子虞汜,五子虞忠,六子虞耸,七子虞昺,各将二千人,而以汜总其成,越萌渚岭,进窥桂阳。
虞翻四子,选兵已就,即日起行,入府见父。翻谕之道:“汉祚会当中兴,桂阳险奥之区,马谡多谋能战,我兵千里袭人,彼以逸待劳,据险徼我,我军必不能幸免;汝辈须多遣细作,羼入桂阳边境,若桂阳境上,烽燧修明,军民震惧,汝辈便可长驱直入,与之一战,战而幸胜,可取桂阳:若桂阳境上,都无设备,人不知兵,可屯兵境上,遥作攻取之势,不许深入,自蹈危亡;马谡才识明敏,宁不备边?示我无备者,乃诱我也!俟我深入,据险以要,我军虽勇,必不敌矣!又我如不进,彼诱蛮峒诸夷,起而夹击,汝辈如有风闻,便可乘夜撤兵,不必与之争旦夕之命也!兵凶战危,慎之慎之!”四子领命,再拜辞别,率兵进发。
那桂阳太守马谡,探知虞翻派兵犯境,自己暗暗准备城守,却更不张皇,令偏将糜威向充,各领兵三千,先据都庞萌渚诸要隘,若吴兵到来,可匿兵山中,让其深入,某家引兵遏其前,二将据险要其后,吴兵必无一生还矣。二将领命,从郴县领兵出发,真弄得桂阳人不知兵。那糜威乃是糜竺之子,弓马娴熟,武艺高强;向充是向宠之弟,力举千钧,勇过于兄。马谡差了二将去后,一面飞报蒋琬知晓,言桂阳决无妨碍,若前军得胜,当移兵来助也。蒋琬得信,自是欢喜,省却一处担心。
那虞汜兄弟四人,领兵来到境上,真个多派细作,来桂阳侦探。却见桂阳人民,熙来攘往,肩挑负贩,相属于道,间有三数军士,入市买物,异常宁静,都无动作;桂阳城里,太守方率僚属,游赏龙潭荷池,饮酒赋诗,行所无事。细作探得确实,回报虞汜。虞汜顾三弟道:“吾父真神人也!”即令火速撤兵,回转番禺。
虞昺谏道:“全师以出,惟敌是求,今桂阳无备,天赐我也,天与不取,必受其咎!士太守自出苍梧,兵不血刃,得了零陵,我兄弟未见敌兵,遽得反旆,吴王知之,必加罪责,不如疾进,袭取桂阳;因敌城而收敌粮,进可以战,退可以守,即有疏虞,昔项籍以八千子弟,横行天下,我有众如项籍,虽不能横行天下,宁不可以一战乎?”
虞汜道:“七弟之言,不为无见,但父亲临行时,曾言马谡有谋能战,无事之时,尚知谨守边境,岂有事之秋,反漫无防御?诱敌之计,已觉显然!且此去桂阳,山岭重叠,藏兵山谷,我不能知,我一意前驱,彼乘其后,截我归路,士心一乱,又何能战?全师而反,为罪亦轻,比于败军,不犹胜乎?士太守所遇者为刘璋耳!若遇马谡,亦但有徘徊河上耳!闻蒋琬近据黄石岭,士太守既不能进,彼若以一军扼其归路,将欲退而不能矣!进退不能,不败何待!七弟请加三思也。”
虞昺道:“四兄所言,虽甚明透,但以弟观之,马谡决非神人,预知我兵之来,而设伏于某处以待,我兄太多疑,故为谡虚张声势也!”虞汜道:“七弟不要坚执己见,可多派精细兵卒,扮作乡民,深入山中,严加搜索。若有伏兵,即拔队速归;若无兵,则整队前进,七弟以为如何?”三人一齐赞成。虞汜立时选派精细军士三十余人,分道入山,期以三日回报,军士分头入山去了。
虞汜兄弟,顿兵等候,一连三日,不见一人回来,到了傍晚,方才走回一人,气急声嘶,虞汜知有变异,连忙问他如何情形,那军士答道:“入山四十余里,不知多少汉兵,同伴尽为所执,我伏在草间,蛇行匍匐,逃出虎口,特来回报。”虞汜顾虞昺道:“七弟如何?幸我兵尚未入险。如长驱深入,此刻已俱为俘虏矣!三帅俘于二陵,成安败于汜,前车之鉴,不可犹疑。”虞昺俯首无辞。虞汜一声令下,反旆南还,不消一夜,已经退尽。
那糜威向充,久候山中,尚未见吴兵过去,心中纳罕起来,急派细作前去打探,据路人传语,吴兵已于二日前,完全退尽。二将派人随后跟探,悉如所言,只得领军回见马谡,报知吴兵撤退情形。
马谡惊道:“虞翻善易,必有先见,故得全军而反也!糜将军可领部兵,出防都庞,向将军可领部兵,由郴州径出零陵后路,截击士燮归兵,协助蒋太守,收复零陵。”向充领命火速前去。马谡自将一切情形,呈报汉中王不提。
且说蒋琬来到黄石岭,吩咐蒋珪领兵三千,沿湘直上,出黄沙河,截击吴军后路;自己整顿全军万人,由黄石岭径下,来攻零陵。暗中先派细作,赴零陵城厢内外,运动旧有防军,令其伺隙反正,攻击吴军。
那士燮轻骑长驱,不费一兵之力,轻轻巧巧,得了零陵,意欲乘隙进取衡阳,只以孤军深入,惧无后援,恐被汉军袭击,踌躇再四,飞檄苍梧桂林二郡再发精兵万人,前来零陵,以便深入。自己在零陵,搜括商富,攫取金钱,招纳叛亡,整顿城守,掳集上江商民船只,配置水兵,以便顺流东下,直取衡阳。
士燮布置粗定,忽听探子报道:“长沙太守蒋琬,亲领大兵前来,离城不过三四十里。”士燮听了,将原来兵队留三千人守城,自领四千人,合新兵五千,敢死队五百,出城迎敌。刚到接龙桥,汉兵前锋已到,两员将官,一个是永昌周翼,一个是宁乡黄英,都是蒋琬在长沙招集精锐,就中甄拔的人才,士燮便在桥南扎下大营,凭桥拒守。二将见吴兵守住长桥,忙来报知蒋琬。
蒋琬原是零陵人氏,深知地势,熟悉情形,见吴兵凭桥拒守,阻住前军,自骑骏马在桥北巡视一周,回转营中,唤二将道:“吴兵远来,利在速战,前军新兵,多系亡命之徒,今晚必过桥前来劫营!周将军可领兵二千,从上游十里,越过龙溪,绕山僻小道,今夜三更径袭吴军左营;黄将军领兵二千,从下游十里,超过龙溪,绕山僻小道,今夜三更,径袭吴军右营;吴兵若败,乘势追赶,不得有误。”二将领兵暗从山后去了。蒋琬吩咐军士于营内掘下陷坑,长约半里,到了二更,全军拔队移入山中,留下空营。
果然士燮听了新兵统将曹容吴锐的条陈,乘夜劫营,士燮老成持重,吩咐二将领兵前去,自己留守大营以观风色。两员吴将,督着敢死队并部卒五千人,到了三更时分,一声暗号,过了接龙桥,直向蒋琬大营杀来。看看到了营门,只见营中灯火俱无,一无动静。二将贪功心急,砍开营门,一声呐喊,兵士如怒潮骇浪,当先杀入营中,五百敢死队,奋勇先入,尽坠坑中,后军锐进,层积而上。二将见是空营,知道中计,急挥部兵退出,那坑中早已填得八成满了。只听得一声鼓响,火把齐明,汉兵从山左右两翼横卷而出,万弩齐发。吴兵大乱,退后不迭,自相践踏,汉兵又乘势追来。
士燮在大营中望见二将败退,汉兵追过接龙桥来,急忙提兵前来接应。刚出营门,星光底下,只见山左侧转出一彪人马,直向右营杀来;正待回兵来救,山右侧又转出一彪人马,直向左营杀来,强弓劲弩,勇不可当,杀入营中,四处放火。士燮见不是事,领了部兵,回转身来,弃了营寨,杀条血路便走,吴兵二将,随后奔逃。周翼觑定曹容,飕的一箭,射下坡来,乱军践踏,成了肉酱。吴锐舍命狂奔,赶上士燮,一路败走。汉兵那里肯舍,沿途追杀,赶到零陵,士燮收兵入城,闭城固守,静候苍梧援兵到来,再来血战。
蒋琬追到零陵,吩咐倚城下寨,逐日攻打。士燮守御得法,两相支持;迟了数日,不见救兵到来,心中甚是疑惑。只见前时留在黄沙河的军士,逃回零陵,见过太守,言汉兵已占住黄沙河,援兵不能前进。士燮见事不谐,孤城难守,又不能飞渡潇水,与援兵合势,决计从东门出道县,越九嶷,还苍梧。便暗暗传下号令,到了二更时候,率领全队六千余人,开了东门,弃城而走。
蒋琬知道士燮一定不能久守,非走不行,朝夕提防。听见吴兵夜走,即令周黄二将,领兵五千,星夜驰追,吴兵还斗,我可引还;吴兵前走,仍去追赶,务令彼欲走不能,欲留不敢,欲斗无从。二将领兵火速去了。蒋琬领兵入城,搜索残部,安抚居民,以郡人罗舍权摄太守,督行善后事宜,一面遣人飞报荆州,以固前敌军心。
那士燮领兵逃走,归心如箭,听见后有追兵,晓谕将士道:“我兵深入重地,当于死中求生,非败追兵,殆无生路!”将士领令,严阵以待。二将赶到,见吴兵有备,收兵疾退。士燮见追兵已退,缓缓前行。行不到十余里,后面追兵又到,士燮挥兵迎战,追兵又退回去。如此往复,士燮兵不得息,求战不得,一步一步的捱到了九嶷山脚下,只见前面汉兵旆旗招展,一枝汉兵,拦住去路,向充一马当先,大叫道:“士燮休走!”
士燮大怒,纵马提刀,上前迎敌向充,却见背后周翼黄英,两匹马两口刀,又从后杀入。吴锐挺枪迎战,三马相交,战不到十合,被黄英一刀,砍于马下。两个冲破吴军,直取士燮。士燮丢开向充,杀条血路,舍命奔逃。三将并马上前追赶。士燮人困马乏,拔出佩剑,自刎而亡。吴兵死伤过半,余者尽降。二将留兵镇抚地方,向充在此安营,周黄二将,回去报功。蒋琬得报大喜,令二将将士燮尸首,送赴黄沙河,会同蒋珪迎击苍梧援兵。二将火速起程。来到黄沙河,见过蒋珪,即令人将士燮尸首送往吴军,以乱其军心。
吴军见了士燮尸首,果然心怯,援兵将领,火速退走,三将渡河,乘势追赶,得了吴军多少粮食器械,飞报零陵。蒋琬令蒋珪即驻黄沙河,周翼还驻零陵,黄英驻道县,联络声势,以固西防。安置定了,蒋琬自率兵三千,由水道径还长沙,费诗迎接入府,交割印绶。蒋琬将一路详细情形详禀汉中王,仍由费诗转达。正是:
九嶷云破,苍梧鬼哭之时!七泽波平,青草神游之境!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异史氏曰:先主征吴之日,仇人尽得,惟马良谏请班师;及陆逊出师,先主轻敌,亦惟马良以不亚周郎,未可轻敌谏。比至移营林木,群谀妙算,又惟良力请,以四十八道图本,问于丞相。惜玄德骄忿愎悖,不可名状,未克尽从其言,自取覆败;是季常善辅先主能料敌情,诚白眉称最者也。本书置之荆州,即为今日辅备之地,出之前敌,江夏已安若泰山;而不意早于第二回中,置蒋琬为长沙太守者,亦正为今日分拒吴兵之计;则相隔三十余回,首尾皆动,无一废笔。作者文章,如其兵法,诚亦一常山蛇也。谪虞翻于岭南,乃如此用史,写易爻词,古朴入真,殆一能无所不能,而实借以写谡,更觉变幻甚奇,竟一妙无所不妙矣。
诸葛挥泪斩谡,以街亭空城计等,传之戏剧,至世俗无人不知;而言过其实,终难大用一语,乃几成为马谡盖棺定案!殊不知七纵平蛮,攻心为上,其策实定于幼常,则演义虽传之,而人寡许之,甚矣人之好谤也!作者论古衡平,不屈一人之半智、于是而有此回,以特写马谡。虞汜不入,何异攻心,大计平蛮,何异安边有策。知人善任,不图于笔底见之。又带写糜竺向充,不使有一人置于闲散,真不意街亭一案,却在此处如此翻之。
士燮孤军深入,惧无后援而不进,是知兵矣。而据有零陵,先以搜刮富商,攫取金钱为急务,则又安得为能军也。此等军队,直是作者为其时军阀写照,故吾每谓本书滑稽处,亦史笔也。掳掠为生,形同流寇,焉能与人稍持而不败,矧所遇复蒋琬之军乎。作者湘人,于桑梓历年兵争,痛心疾首,出于笔底;其山川道路,自然如在目前,而胜负形容,却不知为何人铸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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