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熟蒂不落,水到渠不成,依据“不打不倒”这一极有中国古代特色的政治规律,腐朽透顶的东汉王朝毫无理由地继续存在了半个世纪,在宦官手中作惯性运动,按权力竞争的“舔痔”比赛规则(《庄子·列御寇》记载,曹商为宋王出使秦国,秦王赐其马车百辆,回国后去贫民窟向面黄肌瘦的庄子炫耀。庄子故作惊讶问:“听说秦王有病求医,挤疖子破脓疮,赏车一辆;用舌头舔痔疮,赏车五辆。治疗方法越下贱,赏车越多。您得这么多车,究竟干了些什么?”),这类不阴不阳人物因与皇帝身体的距离最近而总是赢家。巨大的历史转折往往以偶然事变为契机,中平六年(189)八月戊辰,袁绍率军突入宫省,对宦官实施了灭绝式屠杀,从那些无胡须而仓促中来不及脱裤“验明正身”的冤死鬼身上,可以看出这次行动干净利落地铲除了寄生在东汉皇权政治中枢近百年的毒瘤,病入膏肓的东汉王朝也在这次大手术中名存实亡,拉开了三国历史的序幕。
于涛博士以敏锐的史识,将189年汉灵帝死后洛阳上层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作为叙事起点,通过穿插进行的倒叙,追溯了东汉中期以来外戚、宦官、士人、武人错综复杂的恩怨纠葛,将郁积了百年的社会矛盾在这个特殊时空聚焦:正在“西园卖官”的宦官,不甘心政治边缘化的西北武人,准备付诸暴力的清流士大夫,在该年四月至八月之间围绕控制皇权进行着最后的较量,一度因大将军何进犹豫不决而陷入僵局。洛阳政变打在了东汉王朝这个泥足巨人的脚上,庞大的帝国轰然倒塌,事态没有清流名士预设的那样恢复社会正义与秩序,而是一发而不可收:董卓进京、关东联盟、献帝西迁、中原混战……留下的是社会总崩溃后一片血肉模糊的记载:“家家思乱,人人自危。……大者连郡国,中者婴城邑,小者聚阡陌,以还相吞灭……乡邑望烟而奔,城郭睹尘而溃,百姓死亡,暴骨如莽。”(曹丕语)
从公元189年洛阳动乱到220年汉魏禅代的三十一年间,中国历史蹒跚在通往三国鼎立的路上。这是一条空前酷烈的战争兼并之路。当天命论与纲常礼教随东汉皇权一起倒塌之后,游戏失去了规则,道德不再有底线,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是礼义廉耻,智力与武力才是生存的依据。废墟中站起的士大夫埋葬了自己的过去,拿起了剑戟,开始了由儒士向军阀的转化,从温文尔雅的书生,一变为“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曹操语)者。
于涛博士以生动的笔触,从士人变异的特殊视角,再现了汉魏之际新兴士族社会诞生的宏大历史画卷,如临其境。不仅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阴谋诡计、叛卖厮杀的历史细节,而且展现了细节背后的动机、意志、情感与欲望,还有心灵的挣扎与无奈。荀攸、钟繇、陈群、司马懿……当这些后来被称为建安名士的新兴士人最终聚集到曹操幕府的时候,一个新时代开始了。历史选择的北中国的霸主,不会是武夫董卓,懦夫韩馥,迂夫孔融,只能是那个有恶少气的“英雄”曹操。这位一流的大军事家、政治家,还是个多愁善感的诗人,他那慷慨悲凉的诗句犹如璀璨的宝石,被恰到好处地镶嵌在《三国前传》营造的历史情境中,为不可替代的建安时代精神,画龙点睛:“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如果从本科学士论文选题开始算,历经硕士、博士至目前,于涛博士在这一领域已经耕耘了整整十二年。他出于兴趣而非谋稻粱地选择了历史专业,这在当今时代为数不多,其中缘由是自少年时代对历史的痴迷。当初我曾劝他不要将汉魏之际政治史作为博士论文选题方向,因为经上世纪50年代一流大家密集轰炸式研究之后,继续开拓的难度太大,犹如挑战高起点的跳远记录,每增加一厘米都要付出超常的代价。幸好他没有接受我的经验之谈,兴趣加勤奋,在这一领域别开生面。书中除了标明的前人论点外,精彩之笔多是其独到见解。更可贵的是,多年艰难探索到的学术理念和细节,在作者同情的理解中复活,化为鲜活的历史意象和情境,将读者带回一千八百多年前,血腥的三国前夜。
王晓毅
2005年11月10日于清华大学荷清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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